山腳下的小吃街

天一亮，牛琴嫂的眼睛也跟著晨光亮了起來。目光像長了腳，徑直爬過窗柅，黏在了后山上。那眸子深處燃起的光，竟比窗外的熹微還要灼亮幾分。

后山刺向藍天，翠松青柏，像它濃密的毛發，綠得發烏。在游客眼里，這紅石崖丹霞地貌獨有的風景，是層巒疊嶂的潑墨畫。可在牛琴嫂和鄉親們眼里，綿延起伏的紅石崖，每一道褶皺里，都藏著撿不完的金子銀子。

牛琴嫂拿腳丫子抵住老公的鼻孔，還調皮地捻了捻：“憨貨，他爹，醒醒。”

男人扭頭咕嚕一聲，迷迷瞪瞪睜開眼。他得幫她在山腳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支起小吃攤 一那是用電動三輪車改裝的，里面塞滿了生計和希望。他還要開那輛能裝十個人的大電瓶車，把一撥撥游客從山腳吭味吭嚇拉到云霧繚繞的頂上去。景區統一管理著幾十臺這樣的車，工資月結，像被拴住的螞蚱，蹦不歡實，掙得也沒她這擁子活泛

“憨貨”，牛琴嫂每天愛這么叫他，既有內心的親昵，也裹著點無可奈何的實誠。前幾年村里搞土地流轉，隊上把各家各戶巴掌大的梯田都收了回去，說是要用無人機在天上撒樹種，搞退耕還林。就為這，自家這憨包男人，愣是領頭鬧了好大一場。告支書賀老六，拉橫幅，噻著要上訪，還給電視臺新聞欄目打電話，梗著脖子喊：“有人破壞耕地紅線啦！\"如今，但凡他鬧點小脾氣，牛琴嫂只需輕飄飄甩出一句：“咋？又想給電視臺打電話了？\"男人那鼓鼓囊囊的肚皮，立刻就像被戳破的氣球，噗嗤一下癟了，只剩下訓訓的笑。

兩人把裝了豆漿的保溫桶和燃氣罐抬進三輪車斗，再把雞蛋、火腿腸、手抓餅塞得滿滿當當。今天禮拜天，兩個孩子還在隔壁屋睡得四仰八叉。牛琴嫂一邊麻利地系著圍裙帶子，一邊對男人囑咐：“別忘了給他爺爺掛個電話，響午飯讓倆娃去他奶奶那兒吃，別餓著了。”

孩子們跟著爺爺奶奶早成了習慣。前些年，她和男人擠在南方工地的鐵皮集裝箱里，夜里她抽泣著想孩子，男人則抽煙想爹娘。那份抓心撓肝的相思啊，像生了根的藤蔓，至今還在心坎上爬著，留下些微涼的陰影。還好，自打石崖山開發了景區，隊里分的，辛苦掙的，存款直逼七位數。這日子，嚼起來才有甜頭。

牛琴嫂把三輪車穩穩停在離公交站牌十幾步遠的地方，熟練地支起遮陽棚，擺好家什。她知道，早早徒步進山的，多是些背著畫夾、扛著三腳架的“藝術家”，他們趕著捕捉晨光里的山色，往往顧不上吃早飯，也不花十五塊錢坐車上山。坐在車里，哪能捕捉住紅石崖的山風和野花。

工夫不大，山腳下這片空地就歡騰起來。賀二嬸的煎餅果子攤飄出誘人的面香，牛三妮的包子蒸籠一掀，白茫茫的熱氣混著肉香直往人鼻子里鉆。各家的小喇叭此起彼伏，吆喝聲像炒豆子般炸響：“煎餅果子脆又香！”“熱乎包子小米粥！”“雞蛋灌餅豆漿嘞！”收款碼的提示音更是叮叮咚咚響成一片，像一曲歡快又雜亂的晨曲。連村里那些背著背簍、穿著厚實棉衣準備上山頂的鄉親，也擠到這條臨時拼湊的“山腳美食街\"來買早點。他們邊走邊吃，背簍里塞滿了礦泉水、當地的山果野貨，還有幾個是專門出租棉大衣的一一紅石崖頂奇得很，哪怕人了伏，背陰的崖壁下，總還藏著幾縷沒融化的冰掛，幽幽地冒著寒氣

女人們聚在一起，再忙也是臺熱鬧的戲。賀二嬸一邊麻利地攤著煎餅，一邊扯著嗓子問：“牛琴啊，景區的分紅，你公公給你們小兩口送過去沒？”

‘給啦！”牛琴嫂手下翻餅的動作不停，金黃的蛋液在滾燙的鏊子上刺啦作響，迅速凝固膨脹。“俺公公那人，可好啦！該是五千七，硬塞給我六千整！”她頓了頓，把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一一當時那多出的三百塊，她死活不要，推揉了半天。不為別的，平日里倆孩子的吃穿用度，爺爺奶奶沒少往里貼補。這份情，她記著呢。

“可不就是這理兒！”一旁的牛三妮正往塑料袋里裝包子，熱氣熏得她臉紅撲撲的，“有錢了，人都會‘做人'了。老話說‘窮搗窮搗，越搗越窮’，以前咱村為啥雞毛蒜皮都能吵翻天，還不是一個‘窮'字鬧騰的。鍋里沒米，心里就發慌，看誰都不順眼。”

牛琴嫂把灌好雞蛋、抹勻醬料的餅利落地卷起，裹上生菜和火腿腸，遞給顧客，嘴里也不閑著：“俺老公爹給，我就收著。錢嘛，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兩口子有還得倒回手，嬸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是哩，是哩！\"賀二嬸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堆了起來，“這好光景，真讓咱趕上了！你說說，過去守著這光禿禿的窮山，土里刨食，一年到頭也收不了幾粒金貴的糧食。滿大街的曬太陽、嚼舌頭，說咱‘窮山惡水出刁民’。嘿，還是咱這幫人，還是這座山，如今家家年年坐等分錢。說到底，還得念咱支書賀老六的好，有本事，進城引來金鳳凰，搞什么精準扶貧’，硬是把這石頭山點成了金疙瘩！哈哈哈…

爽朗的笑聲在山腳的晨風里打著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