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字中的“鎮”,《說文解字》記為“壓”的意思。我們今天寫字作畫或閱讀書籍時用于平壓紙張的一種文具——鎮紙,即脫胎于古之鎮壓席子之物“席鎮”。秦漢之前,我國是沒有凳子、椅子等高腿家具的,普遍使用的床、榻、幾、案都很低矮,適合人們席地而坐。所謂 “席地而坐” 的行為,并非指直接坐于地面,而是強調坐在由藤條、蘆葦、蒲草或者竹條編織而成的席子上。由于起身或落座時鋪設的席子容易出現折卷現象,古人遵循“席不正不坐”的禮儀規范,因此需要借助重物來壓鎮席子的四角,以滿足禮制要求。早期的席鎮大都是未經精細雕琢、具有一定重量的石塊,當它與席子搭配使用時,便成為了服務于古代先民起居生活的重要物質文化載體。
先秦時期的席鎮大多圍繞器物表面進行平面裝飾,如1956年出土于安徽省壽縣的“錯銀臥牛青銅鎮”。青銅臥牛作蟠伏顧首狀,牛身肌肉線條飽滿,附著有行云流水的錯銀云紋,動感十足。牛腹下刻有“大府之器”四字銘文,《周禮·天官·大府》云:“大府掌九貢、九賦、九功之貳,以受其貨賄之入,頒其貨于受藏之府。”由此可見,這件器物屬于當時楚國宮廷府庫長官的專用器物,其造型工藝極為考究精美,充分彰顯出宮廷的尊貴用度與顯赫威儀。
隨著金屬冶鑄業的發展,漢代席鎮的制造工藝與藝術水平達到了新的高度,席鎮的紋飾和造型趨向多樣化。漢鎮主要分為人形和動物形兩類,其中有代表性的動物形象有虎形、豹形、鹿形等,漢代人根據這些動物的生活習性與象征意義加以創作。出土于江蘇省盱眙大云山江都王陵一號墓的四件“鎏金涂銀俳優俑銅鎮”,兩兩相同,銅質空腔,自底部灌入鉛,以增加自重,通體以鎏金涂銀技法裝飾器表。人俑取坐姿形態,頭頂聳云狀高髻,似是幞頭巾在額前圓裹;面部表情夸張,咧著嘴正在說笑,呈現出表演唱和的滑稽瞬間,眉目鳳眼上挑,高顴骨,長尖的下巴內收;著斜右衽袍衫,袒胸露腹。一類俑作跽坐狀態,一手扶膝,右手上揚至耳旁,似在激情說唱;另一類俑盤腿而坐,雙手置于腿上,低眉沉眸,如深情唱和手作節拍狀。俑形態逼真、造型生動,以這種說唱俑鎮環置席子四周,是當時宴樂生活的一種生動再現。值得注意的是,大云山江都王陵出土的鎏金涂銀俳優俑銅鎮,與河北滿城中山王墓出土的兩件錯金工藝裝飾的俳優俑銅鎮,在形制、尺寸上完全相同,似乎出自同一設計者或工匠。
熊在漢代被視作吉祥的動物,因此熊也是漢鎮中非常常見的造型?,F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出土于安徽省合肥市的 “鎏金熊形青銅鎮”,呈昂首張口之態,長嘴向前伸展,雙目直視前方,短耳豎直挺立,前肢自然向上抬起,后肢則呈彎曲狀,是漢代工匠平衡實用性與藝術性的精巧制作——它們擁有原肩隆背的肌肉線條,前爪高舉的“投降”姿態,配上萌態可掬的表情,活脫脫一副“吃瓜群眾”的模樣。熊鎮整體采用鎏金工藝,那一層輕薄的金質涂層歷經2000余年歲月洗禮,至今依舊光華燦爛。這樣四枚熊鎮放置在坐席的四個角落,便能為素凈的室內陳設增添幾分靈動鮮活的氣息。2015年,安思遠舊藏鎏金熊形銅鎮曾拍出240萬美元的價格,成為史上最貴漢代席鎮。
江西省南昌市?;韬钅钩鐾亮舜罅康南?,其中有一套“鹿形青銅鎮”擁有極其簡練卻形象的造型。每只鹿都臥著,頭仰起,有一種高貴的氣質。鹿角如同兩團火焰,為整體形象賦予了熱烈的氛圍和充滿張力的力量感。造型洗練卻又栩栩如生、做工精細,是一組充滿仙氣的西漢鎏金銅鎮。鹿身中空,呈現出獨特的凹槽形狀,背部原本應該鑲嵌有貝殼,估計由于時間太久,儲存環境惡劣,已經腐朽。河南省陜州區后川西漢墓所出“嵌貝鹿形青銅鎮”,則在材質上實現了某種仿生化的混搭。鹿首作回首顧盼之姿,頭頂雙茸初露、脖頸纖細修長、臀部飽滿圓潤,尾巴或短或呈卷曲之態,四肢彎曲、后肢弓屈,背上馱著產自南海的虎斑貝,以象征梅花鹿。貝殼表面的琺瑯質歷經2000年仍有光澤,南海風情與青銅的金色相互映襯,混搭卻不失和諧,實用性和裝飾性達到了完美的統一。漢代人愛玩諧音梗:“鹿”即“祿”,暗喻“祿壽恒昌”,可見漢代人在鹿這種動物身上寄托了對功名利祿、長壽富貴的精神追求。類似的蘊含著美好寄托的還有龜、蛇、辟邪、博山等不同造型的席鎮。
席鎮在發展之初主要以實用功能為核心,器物紋飾大多僅發揮裝飾器身的單一作用。而到了漢代,席鎮被注入了更為豐富的文化內涵,即當時的貴族通過席鎮來裝點居室,不僅打造出奢華的居住環境,更承擔著彰顯財富與標識身份地位的雙重功能。魏晉南北朝之后,隨著人們的坐姿從席地而坐逐步轉變為垂足而坐,家具的形制也相應發生變革。在此背景下,席鎮逐漸喪失了實用功能,加之當時薄葬風氣盛行,導致出土的席鎮數量急劇減少,這種器物就此便湮滅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凝視這些蜷伏千年的席間萌物,我們不僅能了解到它們壓席鎮帷的日常功用,更能感受其所蘊含的別樣內涵——當物件的質量映射出文化的重量,小小鎮席之器,亦能是“重量級”的歷史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