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條件不起訴擴張適用的模式選擇與制度建構

中圖分類號：D925.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9699（2025）02-0098-007

附條件不起訴制度自2012年正式確立于《刑事訴訟法》中以來，在助力未成年嫌疑人群體復歸社會、實現社會治理等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效。近年來，我國刑事犯罪結構呈輕罪化趨勢，數據顯示，2023年我國宣告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被告人數在同年全國刑事案件生效判決人數中占比已攀升至 。在輕罪化趨勢下，刑事法網打擊范圍愈發寬泛，導致我國呈現實體入罪與程序出罪嚴重不平衡之態勢，實踐中司法機關難以把握相對不起訴與附條件不起訴的定位區分，在適用上有混同之嫌，沒有建立起“漏斗式”出罪機制以實現輕罪治理[1]。且我國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存在諸多局限，比如適用對象狹窄、條件模糊等[2]。這使得附條件不起訴的制度活力受限，應然價值功能難以充分發揮，無法回應司法的現實需求。為此，在輕罪治理視野下，重新審視并探尋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擴張適用問題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

一、附條件不起訴擴張適用的制度價 值檢視

近年來學界關于附條件不起訴的價值功能及擴張適用之必要性、可行性問題，已作充分探討。比如有學者提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普遍適用于輕罪案件，有助于彰顯犯罪嫌疑人的主體性，激勵犯罪嫌疑人復歸社會以及優化司法資源配置[3]。又如有學者認為，擴大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范圍能夠滿足刑法謙抑性調節犯罪圈的現實需求，有豐富實踐經驗作為基礎，具有充分可行性與必要性4。附條件不起訴在輕罪時代的擴張適用，需厘清其制度價值，進而由價值走向建構，才能使實現路徑不發生偏航。

（一）推進輕罪治理現代化的現實價值

輕罪治理現代化是當今刑事司法領域面臨的一大重要課題，“對于重罪案件要保持打擊和懲治力度，對于輕罪案件則要‘跳出案件看案件’，將司法辦案融入國家治理大局，促進治罪與治理有機結合，實現輕罪治理現代化。\"[5]倘若能夠將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普遍適用于輕罪案件中，則可與相對不起訴雙管齊下形成合力，共同豐富與暢通審前出罪渠道。在面對那些訴至法院矯柱過正、作相對不訴又處理過輕的案件時，附條件不起訴則可以很好地填補該空缺，與相對不起訴互為完善。此舉極大地拓寬了審前出罪端口，使部分不滿足相對不起訴的輕罪案件能夠實現程序出罪，在平衡入罪與出罪機制層面發揮重大功效，助力推進輕罪治理體系現代化的形成。此外，將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在未成年人群體中秉持的教育感化矯正理念移植到輕罪案件中，對行為人不起訴的同時附加非刑罰懲戒措施，正是契合了面對輕罪案件重“治理”的理念，這也是輕罪治理現代化的應有之義。

（二）恢復社會關系的衡平價值

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旨在通過司法來修補遭受犯罪沖擊的社會關系，平衡社會各方利益，從而于長遠角度維護社會關系的穩定。對于部分輕罪案件，通過程序出罪實現“去犯罪化”，對于降低再犯率也許更為奏效。據調查，在美國未被起訴的輕罪被告在未來兩年內被提起新的刑事訴訟的可能性要低 33% ，不起訴使新的輕罪指控的可能性降低了 24% ，重罪指控的可能性降低了 8%^[6] 。不同于傳統的刑事訴訟程序，在該制度的運行樣態中，不僅可以減輕大量輕罪案件涌入審判階段的壓力，優化司法資源配置，還可以責令犯罪嫌疑人做出實際行為補償被害人遭受的損失，切實填補利益損害，同時給予犯罪嫌疑人改過自新的機會，具有感化教育犯罪嫌疑人的重要作用。在輕罪案件中，非刑罰的處置方式對于維護社會整體安定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三）消除犯罪附隨后果的人權保障價值

在傳統的刑事司法程序中，往往將犯罪嫌疑人置于相對被動的境地，整個訴訟程序的推進缺少對話協商空間，而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則搭建了司法協商的平臺，充分尊重犯罪嫌疑人的程序主體價值。更為重要的是，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可以真正實現犯罪嫌疑人在回歸社會過程中的“去犯罪化”。相較刑罰本身，刑罰所帶來的附隨影響更為沉重，比如“犯罪標簽”帶來的就業問題、子女考公面臨的政審問題等。定罪的附帶后果如此之多且影響深遠，這使得有犯罪記錄的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難成為社會上守法的成員。要實現輕罪治理現代化，就有必要將重罪案件與輕罪案件分開看待。對于重罪案件，出于維護社會安定的考量，確有必要對其設定一定限制，但是對于輕罪案件，一旦對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訴定罪量刑，刑罰時間不長但卻釘上了“犯罪人”的標簽，對其刑滿釋放后回歸社會造成了極大的阻礙。罪輕者卻要承受與罪重者同樣的社會影響，這顯然不符合人權保障的理念。

除了上述價值之外，從實證考察層面而言，附條件不起訴在我國不僅具備少捕、慎訴、懼押等刑事司法政策的有力支撐，還擁有廣闊且豐厚的制度實踐土壤，在未成年人領域實行已久且成效顯著，“通過設置個性化附帶條件并全程監督考察，提升精準幫教實效，超過 97% 的被附條件不起訴未成年人走上正途?！雹谶@為附條件不起訴的擴張適用奠定了寶貴的實踐基礎與參考價值。

二、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立法的模式選擇

立法模式是法律體系構建的重要基礎，對深人推進輕罪治理體系現代化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一項制度的擴張與革新不僅要著眼制度內容的設計，更要注重實現路徑中的模式選擇。

（一）我國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擴張適用的立法模式分化

目前學界大多認為需要擴大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范圍，但是對于立法建構的模式則存在不同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應當在《刑事訴訟法》中保留現行未成年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增設僅適用于成年人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秉承“二元化”立法，即“二元化\"立法模式。比如有學者認為，“《刑事訴訟法》在保留已有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同時，增設僅適用于成年人的輕罪案件附條件不起訴制度”。[3另一種觀點認為，應在現行基礎上構建適用于所有輕罪案件的統一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即“統一式”立法模式。例如有學者認為，“有必要在現行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程序的基礎上建構統一的附條件不起訴程序。即可將現行的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程序的有關內容予以整合，統一置于我國刑事訴訟法關于檢察機關‘提起公訴’一章中規定。\"[8]

在模式選擇上，“二元化”與“統一式”兩種模式間的實質化差異未見得體現在對未成年人群體的特殊考量方面。我國對于未成年犯罪群體始終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即便是建構統一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在適用上仍然要有所區分。在審視該兩種模式時，應當結合當下輕罪治理需求，明晰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在輕罪時代背景下的應然功能價值與法律定位，以此作為頂層統籌做出契合時代的模式選擇。

（二）比較法視野下的模式考察

早在20世紀，域外許多國家就圍繞檢察官的起訴裁量權展開探討，逐步形成了各具特色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成文法國家中，德國與日本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較為典型，通過考察其立法模式，對于我國附條件不起訴擴張適用的模式選擇具有一定啟示意義。

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在日本又稱為起訴猶豫制度。日本《刑事訴訟法》第248條規定，根據犯人的性格、年齡和處境、犯罪的輕重和情節以及犯罪后的情況不需要追訴的，可以不提起公訴。日本的起訴猶豫制度賦予了檢察官極大的自由裁量空間，在適用對象、適用罪行及刑期等方面均沒有作出限制，而是在《刑事訴訟法》中統一規定，交由檢察官結合嫌疑人個人情況、罪行情況、事后行為等多方面綜合考量。

德國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主要體現在《德國刑事訴訟法》第153a條，該條文規定檢察機關對于符合條件的輕罪案件，在征得法院及嫌疑人同意的前提下，可以責令嫌疑人履行一定負擔及指示，并設定考察期，期滿后根據嫌疑人履行情況決定是否起訴。在《德國刑事訴訟法》中，并沒有對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適用對象進行限定，不過在其《少年法院法》中，則規定了適用于未成年人的附條件不起訴程序。因此，有學者認為，德國所采用的是二元化立法模式，針對成年人與未成年人分別設計了各自適用的附條件不起訴程序[9。該觀點看到了德國在立法層面對成年人與未成年人兩個群體進行的差異化制度設計，但未能進一步考慮到德國已有的立法基礎與背景。嚴格意義上說，單就德國的《刑事訴訟法》法典來看，實際上并未限制適用對象為成年人，條文所作出的是統一式的規定，只不過在德國立法中另有專門圍繞少年司法的《少年法院法》，因此從德國整體的立法形式上看，呈現出“二元化\"立法模式。但是，這種立法模式不是一個法典內部的二元分化，而是兩部法律的二元并立，若主張在我國《刑事訴訟法》中增設僅適用于成年人的附條件不起訴程序，該做法實際上與德國的立法模式相去甚遠。

總體來看，在上述德國與日本兩個大陸法系國家的《刑事訴訟法》中，沒有為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群體分別設計各自適用的附條件不起訴程序，但是這兩個國家都有專門針對少年犯罪而設立的法律，在日本有《少年法》，在德國有《少年法院法》，呈現兩法并立的形式。這樣既考慮到了《刑事訴訟法》法典的統一，又充分考慮到了未成年人犯罪的特殊性，這種做法具有一定借鑒意義。

（三）“統一式\"立法模式的優越性證成

需要說明的是，“統一式”立法模式并非在所有立法層面排斥對成年人與未成年人群體區分適用，其優越性證成語境是單就我國《刑事訴訟法》法典而言的。

首先，從功能性視角出發，當下拓寬并完善程序出罪機制迫在眉睫，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擴張適用即是為了充分發揮程序出罪的功能價值。“二元化”立法模式在適用主體層面存在覆蓋空白，無法兼顧單位主體，僅能作用于自然人領域的輕罪案件。但是如張明楷教授所言，犯罪主體是指刑法所規定的實施犯罪行為并且承擔刑事責任的人（包括自然人與單位）[。如果適用主體限定為成年人和未成年人，則會造成刑事實體法與程序法的不匹配，在刑法中的犯罪主體，無法一一映射到刑事訴訟法中，導致單位犯罪主體在刑事訴訟法中面臨無所適從的窘境。而“統一式”立法模式，取消了適用主體的限制，可普遍適用于輕罪案件，所有犯罪主體均存在適用空間，這樣即實現了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擴容，可充分激活制度活力，更為符合當下的治理需求。

其次，從體系化視角出發，欲推進輕罪治理體系現代化，則需要將附條件不起訴打造成為檢察機關有力的第四種不起訴權，在法律定位上與相對不起訴一同構成檢察機關的起訴裁量權，形成漏斗式、梯度型的出罪機制。在當下體系中，相對不起訴可普遍適用于輕罪案件，且相關規定集中于我國《刑事訴訟法》“提起公訴”一章中，在內部體系上較為穩固與統一。若采用“二元化”立法模式，此時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在形式上基于主體不同而分散于《刑事訴訟法》不同編中，在實質出罪功能上也并不能普遍作用于輕罪案件。在輕罪治理體系化視野下，附條件不起訴的制度構造則顯得較為松散，在法律定位上較之相對不起訴并不匹配協調，不能很好地將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推升至應有的法律定位?；诖?，有必要在我國《刑事訴訟法》“提起公訴”一章中增設并建構統一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使其在法律體系中與其他幾種不起訴權處于同一位階，在立法層面確定其法律地位。

最后，從法典編撰視角出發，一方面，在應然價值功能上，附條件不起訴應當與相對不起訴一同發揮出罪功能，那么將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整合后與相對不起訴置于同一章節便是應有之義。另一方面，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擴張適用后正式成為檢察機關的第四種不起訴權，在法典中的體系構造與表現形式理應與其他幾種不起訴權具有同構性，方能達致法典形式的周嚴與統一，更為符合法典編撰的內在邏輯。

綜合以上視角考量，采用“統一式”立法模式更具合理性，可以考慮在我國《刑事訴訟法》“提起公訴”一章中建構起可適用于所有輕罪案件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但同時考慮到未成年人群體的特殊性，一種初步的設想是，可以借鑒德國與日本“兩法并立”的做法，將現行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的相關程序規定予以整合，規定在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中的第七章“司法保護”中，既可以保證上述“統一式”立法的獨特優勢，又能夠充分考慮到未成年人司法的特殊性。

三、附條件不起訴擴張適用的制度建構

在“統一式”立法模式的導向下，要建構普遍適用于所有輕罪案件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還需厘清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以作為制度設計的主要支撐。

（一）適用主體：從特殊到普遍的轉型

宜采用“犯罪嫌疑人”之表述來確定適用主體，如此可將成年人、未成年人、單位主體一并囊括，即取消了適用主體方面的限制。對此，有學者表示，“可以將附條件不起訴制度適用對象從未成年人擴大到全部自然人、單位，有利于發揮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在社會治理中的多元功能，體現國家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在社會中最大范圍的覆蓋。\"[4]“統一式\"立法模式下所建構的雖是可普遍適用于輕罪案件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但并不代表在適用上不加區分，仍需基于立法方針考慮到未成年人群體的特殊性。因此可在《未成年人保護法》的司法保護中，降低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的門檻，以體現立法的傾斜性保護。

（二）刑期設置：漸進式擴張的理性選擇

學界不乏觀點認為附條件不起訴擴張適用后的刑期范圍應設置為宣告刑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其原因大致有二：其一，根據我國目前刑事法理論，輕罪的劃分往往以三年有期徒刑為界。本文所討論的輕罪治理中的輕罪，實際上既包括法定最高刑在三年有期徒刑以下的犯罪，也包括法定最高刑在三年有期徒刑以上、但是實際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的犯罪[]。將三年有期徒刑以下作為適用刑期范圍，可以涵蓋絕大部分輕罪案件。其二，以三年有期徒刑為界，與現有相關法律制度較為協調。例如我國《刑法》中的緩刑制度，《刑事訴訟法》中的速裁程序以及因民間糾紛引起的可和解的案件等，均以三年有期徒刑為界[3]。

“大多數法律改革都具有非整體的或不完全的性質”121，附條件不起訴在我國的制度改革也應遵循漸進化范式。在未來確有必要將刑期范圍逐步放寬至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但是在擴張適用的初期，考慮到我國的司法實踐現狀及資源配置，不宜將步子邁得太大，先將刑期范圍設置在一年有期徒刑以下更具現實性與可行性。

首先，根據上文數據統計，近年來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案件的占比已達 86.2% ，若將刑期范圍設置為三年有期徒刑以下，雖可將絕大多數輕罪案件囊括其中，但問題是，以我國目前的司法資源配置，恐怕尚不足以應對大量如潮而至的輕罪案件。從司法經濟原則考量，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并不是個省時省力的選擇，后續的監督考察需耗費大量的司法資源，在司法資源配置尚不充足的情況下，很容易造成監督考察程序流于形式的現象。有學者調查發現，在現行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實施過程中，監督考察的主體間未形成合力，很多檢察官往往是被動等待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表現的反饋，幫教考察小組在實踐中呈現出較為顯著的形式化傾向[13]。在現有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僅適用于未成年人的情況下，監督考察都存在形式化之趨勢，遑論將刑期范圍一舉擴張至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故筆者建議在擴張適用的初期，先將刑期范圍設置為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待后期社會力量引入充沛，資源配置較為協調，再行考慮逐步放寬至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

其次，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設置，亦能與現有法律制度相銜接。以學者提及較多的刑事速裁程序為例，當犯罪嫌疑人涉嫌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犯罪時，即使未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程序，也能通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同意適用速裁程序來盡快擺脫訟累[14]。在這一點上，無論將適用刑期范圍設置為三年還是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均可以與刑事速裁程序相銜接，兩種刑期設置在相關制度的銜接層面并無效果差別，僅在形式規范上，前者與相關制度較為統一。

最后，該種刑期設置在我國仍有充分的適用空間。根據兩高聯合制定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二）（試行）》，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等新興罪名均可能判處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除此之外，以往常見的盜竊罪、詐騙罪等罪名也都存在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量刑空間。所以，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刑期設置也許看似較為嚴苛與狹窄，但畢竟取消了適用主體的限制，下放到司法實踐中仍有廣袤的適用空間。

（三）適用條件：起訴條件與同意要件的多重約束

第一，符合起訴條件。附條件不起訴屬于檢察機關的起訴裁量權，意味著犯罪嫌疑人已然構成了犯罪且符合起訴條件，只是檢察機關在綜合考量之下，經裁量作出的不起訴決定。故符合起訴條件是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程序的前置要件。

第二，自愿認罪認罰。在現有程序的適用條件中，雖未要求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但也提出了“有悔罪表現”這一要求。將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普遍適用于輕罪案件后，在程序適用上需更為審慎，對于主觀惡性的考察尤為重要，若犯罪嫌疑人不認罪認罰，則喪失了附條件不起訴的必要性，此時檢察院應提起公訴。

第三，犯罪嫌疑人同意。附條件不起訴雖是程序出罪機制，但使得犯罪嫌疑人免受刑罰的同時，也讓其放棄了接受審判的權利，并負擔了具有一定制裁性的義務，故在程序啟動前征得犯罪嫌疑人的同意是必要的[5]。這賦予了犯罪嫌疑人以程序自決權，使其不再像傳統刑事訴訟程序中那樣“被動接受”，這一定程度上也對檢察官的起訴裁量權起到了約束作用。

（四）適用排除：罪名限制與再犯風險的雙重排除

并非所有輕罪案件都應納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適用范疇，針對部分社會危害性較大、影響深遠的罪名以及存在主觀惡性和再犯危險性的犯罪嫌疑人，不宜流入審前出罪端口，應在立法層面予以排除適用。

第一個問題是，對于擴張后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應否設置罪名限制？在現有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程序中，采用了限定適用罪名的做法，只有涉嫌刑法分則第四、五、六章的犯罪才有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程序的空間，絕對排除了其他罪名的適用。這種做法帶來最顯著的弊端即是經常出現犯罪情節較輕、主觀惡性不大的犯罪嫌疑人，僅因為涉嫌罪名不在刑法分則第四至六章之列，而無法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程序。眼下既然要對附條件不起訴制度進行擴張，那么在適用罪名上進一步擴張即是應有之義。有學者認為，刑法分則中“危害公共安全犯罪”與“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犯罪”兩章涉及的罪名也可納入附條件不起訴的范圍[8]。如此做法，固可以進一步擴大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適用范圍，但實則難免具有“揚湯止沸”之嫌。申言之，根據《刑法》分則的章節分類去劃分罪名限制，總會存在“漏網之魚”?！缎谭ā贩謩t對各章節罪名的規定與劃分是根據犯罪所侵害的客體進行的，而犯罪侵害的客體具有高度的抽象性，部分輕罪與重罪侵犯的也可能是同一客體。根據我國刑事法理論，輕罪與重罪的劃分很多時候與罪量掛鉤。以危險駕駛罪為例，其法定最高刑僅為拘役，是典型的輕罪，但是僅因為位于《刑法》分則第二章危害公共安全罪中，侵害的客體為公共安全，就排除其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的可能。這讓我們不得不反思，根據《刑法》分則對犯罪的分類來對《刑事訴訟法》中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罪名進行限制這一立法思路的合理性?！昂唵螀⒄铡缎谭ā贩謩t基于犯罪客體進行的歸類并不適當。一種改進的做法可能是改為排除絕對不能適用的罪名范圍，而非限定能夠適用的罪名范圍。\"[6該觀點雖是圍繞現有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提出的思考，但筆者認為將附條件不起訴制度進行擴張適用后，該觀點仍具合理性。生搬硬套《刑法》分則按章節劃分的罪名，總會存在疏漏，與其逐步擴大可適用的罪名范圍，不如反向排除一些絕對不可適用的罪名，剩下的則交由檢察機關裁量定奪。

筆者建議在排除適用的罪名部分，參考《刑法》總則中“特別累犯”制度，即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的犯罪嫌疑人，不得適用附條件不起訴制度，除此之外的其他罪名，若滿足其余適用條件，皆存在適用的空間。選取上述三類犯罪作為排除適用的對象，是因為其犯罪性質惡劣、社會影響深遠，即便是犯罪情節較輕的一般參加者，也不得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程序來出罪，這不僅不符合公眾預期，亦有損法律權威。

除此之外，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程序，還需排除那些具有主觀惡性或再犯危險性的犯罪嫌疑人。有觀點提出，犯罪嫌疑人在五年以內曾經故意犯罪的不得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程序，既然是給犯罪嫌疑人改過自新的機會，那么如果犯罪嫌疑人重復犯罪，具有較高的再犯風險，那么此時就有必要對其進行定罪量刑[15]。筆者認為該觀點具有一定合理性，但需要進一步完善?！拔迥暌詢仍浌室夥缸铩边@一表述可追溯至《刑事訴訟法》中的刑事和解程序，并且在《刑法》的累犯制度中也有類似參照，具備相關法律制度依托，且能夠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犯罪嫌疑人的主觀惡性與再犯危險性。因此以五年為界并附加故意之主觀要件，以此作為排除適用的對象，筆者較為贊同。

但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我國《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因此“五年以內曾經故意犯罪”僅能涵蓋那些因故意犯罪而被法院定罪量刑的犯罪嫌疑人，如果犯罪嫌疑人曾經被人民檢察院依法作出了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即意味著在審前程序就已出罪，不會面臨刑罰的附隨影響，何來“曾經故意犯罪”一說？也就是說，如果僅采用上述規定在未來則會出現部分犯罪嫌疑人在五年以內曾因故意犯罪已經適用過附條件不起訴程序，而今又犯新罪，對于該部分犯罪嫌疑人卻依然能夠再次適用，這顯然與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設計初衷相去甚遠。出于前瞻性考量，筆者建議在“五年以內曾經故意犯罪”的犯罪嫌疑人之外，再進一步排除五年以內曾經故意犯罪但經人民檢察院依法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的犯罪嫌疑人。

四、結語

在犯罪輕罪化背景下，附條件不起訴的擴張適用對于輕罪治理無疑具有重要效能，其在我國也具有一定的制度土壤與經驗積累。盡管如此，想要建構起一個普遍適用于輕罪案件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仍非易事，這不僅僅是一個立法與司法的命題，更是宏觀意義上一個社會治理的命題，對各方都提出了挑戰。檢察機關在輕罪時代的背景下要認清自身的角色定位，同時要積極適應職能轉變。一方面，檢察機關要主動走向社會，承擔社會治理的角色；另一方面，司法資源實為有限，僅靠司法機關難以全面推進附條件不起訴的擴張。因此有必要引人社會力量的參與，可以在社會層面建立與檢察機關協同合作的監督考察機構，分擔后續監督考察的壓力，一并致力輕罪治理。此外，對犯罪嫌疑人所附加的條件，不僅要具備學界公認的懲罰性，還需要對于附條件不起訴程序的適用與實施情況全程跟進。尤其是后續的監督考察階段，要確立針對性、合理化的考驗期，構建具有可操作性、實質化的考核體系，同時注重搭建檢察機關與監督考察機構間的對接機制，最后考評階段要嚴格把關，必要時采取聽證等。

注釋：

① 根據2023年全國法院司法統計公報計算得出。數據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http：//gongbao.court.gov.cn/Details/a3e86176b272dc94a05d9cb012c2d5.html。② 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開展未成年人檢察工作情況的報告》，載最高人民檢察院，https：//www.spp.gov.cn/spp/xwfbh/wsfbh/202210/t20221029_59118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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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怪欖

The Mode Selection and System Construction of the Expansion of 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

Zhang Xiaoyu1，Gao Yongming2

（1.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Hunan 4l00l2;（2.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Jiangsu ） Abstract： In the context of the modernization of misdemeanor governance，we should fulyunderstand the institutional value of 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Inorder to correct the imbalance between substantiveconviction and procedural decriminalization in the context of misdemeanor era，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 needs to expand itsapplication.Based on the existing institutional basis，a 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 system thatis generally applicable to misdemeanorcases should be constructed.In terms of model selection，it is advisable to adopt a‘ unified‘legislative model to fully activate the efectiveness of misdemeanor governance with 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which is in line with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modernization of the misdemeanor governance system. In termsofsystemconstruction，intheearlystageofexpansionandapplication，itis moreappropriate to setthe scope of sentenceas less thanlyearof sentence ;the application of the procedure should be based on the consent ofthe criminal suspect and the system of leniencyon admission of guilt and acceptance of punishment.At thesame time，the restrictions on the applicable charges should be abolished，andonlythe absolutely inapplicable charges should be set up，and some criminal suspects with the risk of recidivism should be restricted to apply the 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 procedure.

Keywords： 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 ; misdemeanor governance ; legislative model ;system constr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