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對“類本質”概念的批判性繼承與超越

【關鍵詞】類本質；異化勞動；社會性【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3.015【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3-0058-04

在哲學思想發展過程中，對人的本質的探尋始終是一個核心議題。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哲學和馬克思的實踐唯物主義哲學，都在這一思想歷程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費爾巴哈的“類本質”概念，基于對宗教的批判和對人的自然屬性的強調，為馬克思的思考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起點。而馬克思通過對費爾巴哈的批判繼承，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中提出了以勞動為核心的“類本質”概念，在哲學史上產生了重要影響。

從理論意義上看，深入研究二者關于“類本質”的概念，有助于我們更清晰地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形成過程，把握其與傳統哲學的聯系與區別，從而深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質的認識。從現實意義出發，馬克思對“類本質”概念的超越，為當代社會人的發展、社會關系的構建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指導，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和解決當代社會面臨的許多問題。本文通過對《手稿》的深入研讀，準確把握馬克在“類本質”方面，與費爾巴哈所使用的概念內涵相區別，系統剖析二者的差異，揭示馬克思的超越之處。

一、費爾巴哈\"類本質”概念剖析

在費爾巴哈看來，人首先是一種自然存在物，具有與其他自然生物相同的自然屬性。人的身體結構、生理機能以及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是自然賦予的。人依賴自然界提供的物質資源來維持生命，人的生命活動也受到自然規律的制約。例如，人的呼吸、飲食、繁衍等生理活動，都是自然本能的體現。費爾巴哈強調，人不能脫離自然而存在，人的本質的理解必須從人的自然屬性出發。他反對將人抽象化、精神化，主張回歸人的自然本性，以自然科學的方法來研究人。

（一）費爾巴哈哲學思想概述

費爾巴哈是德國古典哲學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哲學思想以唯物論和人本主義為核心。在批判黑格爾唯心主義哲學的基礎上，費爾巴哈強調物質世界的第一性，認為自然界是唯一的真實的存在，而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他主張將哲學的關注點從抽象的思辨轉向現實的人，以感性直觀作為認識世界的基礎。

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思想，體現在他對人的本質的重新審視。費爾巴哈明確提出“感性的人”才是哲學最核心的立場和出發點，人的本質作為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的核心，必然是現實中感性的人，也是生活在自然界中的人，人的生存和發展都依賴自然界，因此對于人的本質的研究也必須立足人的自然性。人不是抽象的精神存在，而是具有自然屬性和感性需求的現實存在。人的本質不是由上帝或某種神秘的精神力量決定的，而是由自然賦予的。這種思想打破了傳統哲學對人的抽象的、片面的理解，為馬克思的哲學思考提供了重要的啟示。

（二）“類本質”概念的內涵

費爾巴哈在批判宗教神學和思辨唯心主義的過程中，建立了自己的人本主義哲學，要求從感性的人出發，認為真正的哲學應該是現實的哲學，主張哲學應該是回到自然界中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理性抽象的人；所以費爾巴哈與反人的、反自然的傳統形而上學不同，他強調立足于唯物主義對人的存在和本質進行解釋。費爾巴哈首先強調感性的自然界才是人之為人的基礎，人的生存和發展都離不開自然界，對人的本質的研究不能忽視對人的自然屬性的研究；其次，費爾巴哈指出“自然不僅建立了平凡的腸胃工場，也建立了頭腦的廟堂”①，人的肉體，人的一切生理活動和生理需要，包括人的認識能力和認識器官也都是由自然所創造的。費爾巴哈將人視為自然的產物，否定了人是自我意識的產物，但由于其沒有從實踐的觀點出發認識“人的本質”，也就看不到意識和精神產生的真正來源，只能將人單純地理解為自然本質，對人的本質的認識也就不可避免地具有直觀性。

費爾巴哈認為，人對“類本質”的認識是通過感性直觀實現的。感性直觀是人與外界直接接觸的方式，通過感覺、知覺等感性認識形式，人能夠直接把握事物的現象和外部特征。在費爾巴哈的哲學中，感性直觀不僅是認識的起點，也是認識的基礎。人通過感性直觀，能夠感受到自己與他人、與自然的聯系，從而認識到自己作為類存在的本質。費爾巴哈認為這種感性直觀是真實可靠的，它能夠不需要借助抽象的思辨和推理，而直接反映事物的本質。

（三）“類本質”概念的局限性

1.缺乏對人的實踐活動的深入理解

就形式而言，費爾巴哈把感性的人作為出發點，但他只是把目光局限在自然界，聚焦于人的純粹自然本質，他對人的實踐活動缺乏深入的理解。他將實踐僅僅看作是一種感性的、直觀的活動，沒有認識到實踐是人類改造世界的客觀物質活動。在費爾巴哈的哲學中，人主要是通過感性來直觀認識世界，而不是通過實踐來改造世界。這種對實踐的忽視，使得他無法理解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和人的本質的歷史性變化。例如，在解釋社會變革時，費爾巴哈往往從人的自然屬性和感性需求出發，而沒有看到實踐在社會變革中的決定性作用。他沒有認識到，正是人類的實踐活動，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關系的變革，從而導致人的本質的不斷變化。

2.孤立看待人的本質

費爾巴哈在理解人的本質時，往往孤立地看待個體的人，而人生活在其中的現實社會卻被費爾巴哈排除在外了，費爾巴哈談論的人只是在宗教神學中出現的抽象的人，沒有從社會關系的角度來考量人的本質。他認為，人的本質是由自然賦予的，是個體所固有的屬性，與社會關系無關。在費爾巴哈的哲學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主要是基于自然的情感聯系，而不是基于社會生產和交往。

這種孤立看待人的本質的觀點，使得他無法理解人的本質的社會性和歷史性。例如，在不同的社會歷史時期，人的本質會因為社會關系的不同而發生變化。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本質受到資本的統治和異化，而在社會主義社會中，人的本質則體現為自由全面的發展。費爾巴哈的“類本質”概念忽略了人這種社會歷史性的變化。

二、馬克思《手稿》中“類本質”概念闡釋

馬克思的《手稿》寫于19世紀40年代，這一時期正是資本主義社會矛盾日益尖銳的時期，工業革命的發展，資本主義社會的貧富分化加劇，工人階級遭受著殘酷的剝削和壓迫。在這一背景下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強烈批判，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哲學思想。而《手稿》作為馬克思這一時期的主要成果，其理論來源包括黑格爾的辯證法和費爾巴哈的唯物論。黑格爾的辯證法強調事物的發展變化和內在矛盾，為馬克思提供了一種分析社會歷史發展的方法。而費爾巴哈的唯物論則使馬克思認識到人的感性存在的重要性。馬克思在批判繼承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哲學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類本質”概念。

費爾巴哈從感性存在出發，對人的問題進行了全新的梳理，雖然最終他對人的考察仍是直觀、抽象的，但提供了一條以物質的“人”為角度，考察人與自然、人與社會歷史的路徑，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思想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受到費爾巴哈類本質思想的影響，馬克思受到了費爾巴哈感性的人的觀點的啟發，對其思想進行了繼承和發展。

（一）對感性存在觀念的繼承

費爾巴哈從人與自然的關系看待“人的本質”，認為自然界是感性的、物質的，而人是自然界的產物，是自然界發展的一部分。他的唯物主義人本學為馬克思批判宗教和唯心主義提供了立場和方法論。

首先，受費爾巴哈從現實的、感性的自然人出發的影響，馬克思也把目光轉向了“現實的人”，認為人首先是自然的存在物，人的生存和發展都依賴于自然，從中滿足自身的生理需求，且在這一過程中具有能動性，人能夠按照自己的意識去進行活動，改造自然界，但同時人的活動也是有限的，人作為感性的、肉體的存在物，一方面受到自身生理條件的限制，另一方面受到自然條件的限制，因此，雖然人的意識是能動的，但人也是受限制和制約的存在物。從這一立場出發，對于黑格爾將人的本質看作自我意識的外化，馬克思對此批判性地強調，意識只能是現實的人的意識，黑格爾所謂的自我意識離開了自然現實，就只能是抽象的存在。

其次，馬克思繼承和發展了費爾巴哈提出的人是感性的對象性存在，一方面，馬克思承認對象的存在對于表現人的本質發揮著重要作用，認為人只有在感性的現實世界中才能夠確證自身的存在，表現自身的本質，另一方面，馬克思又提出，“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②。這表明，馬克思對費爾巴哈人是對象性的自然存在物思想的繼承和創造性發揮，為其正確理解人和自然的實踐關系、人與人的社會實踐關系開啟了新階段。

最后，馬克思接受了費爾巴哈“類本質”概念的思維范式。在《手稿》中，馬克思多次使用“類本質”等一系列“類”概念，除了概念的形式之外，還對其概念的內容進行了批判性的超越。

（二）對“類本質”中人道主義思想的繼承

費爾巴哈通過感性對象性原理，揭示了上帝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宗教神學也只是人的本質的異化，是人與自身的分裂，上帝被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而人卻被無限地貶低。針對這一情況，費爾巴哈提出的解決辦法是建立愛的宗教，將人對上帝的愛轉變為人對人彼此之間的世俗的愛，就可以完善和實現人的本質。費爾巴哈這種口號的、抽象的、空洞的愛當然無法解決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的問題，也無法找到真正實現現實的人的自由和發展的路徑。但不同的是，馬克思比費爾巴哈更進一步，力圖尋找實現人的自由與發展的途徑，體現了馬克思思想對人的價值因素的重視和深切關懷。隨著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建立，人道主義的價值訴求作為內在精神核心貫穿于唯物史觀，將人的全面發展與社會歷史發展統一起來，提出通過消滅私有制和異化勞動實現人的解放。在《手稿》中，馬克思將無產階級視為實現這一目標的主體，體現了對費爾巴哈人道主義倫理目標的繼承，為人類的解放及自由全面發展提供了更加堅定的基礎和切實可行的現實路徑。

三、馬克思對費爾巴哈“類本質”概念的超越

（一）在“類本質”概念上的超越

費爾巴哈批判宗教神學，提出神學是人的類本質的異化。而馬克思則是從歷史觀的角度，對費爾巴哈的“類本質”思想進行了揚棄，進行了有選擇地吸收。馬克思將人的“類本質”等概念，定位在人的自由和全面發展之上，使之與無產階級的實踐活動聯系在一起。“人把自身當作現有的、有生命的類對待，因為人把自身當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來對待。”③馬克思在這里強調人是類存在物，一方面在于人是具有自然屬性的人，另一方面指人的存在本身也是人的認識和實踐對象。首先，馬克思把人當作類的存在物，是認識到人屬于一個更加廣泛的群體，并將此群體與自在的自然界相區分。其次，人把自身當作普遍的、自由的存在物對待，人是具有理性的、更高級的認識能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超越自身的局限，追求一種更高更廣泛的自標和價值，在這一過程中，人也不斷發揮自己的創造能力，塑造自己周圍的世界，滿足人類自身的生活需要。

同時針對費爾巴哈關于人的自然屬性和抽象本質的觀點，馬克思還提出了人所具有的獨特的社會性，將了人的類本質和現實本質的結合起來，實現了二者的有機統一。馬克思認為社會性在費爾巴哈哲學中始終只是一條抽象的原則，因此反對費爾巴哈對“類本質”的抽象化理解，主張以現實生活為起點，系統地闡述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論述了人的社會性，從費爾巴哈式的抽象的人，轉向現實的個人。

（二）對無產階級的發現

馬克思在《手稿》中談到，“首先應當避免重新把‘社會’當作抽象的東西同個體對立起來。個體是社會存在物”④。在這里，所謂的“個體”也就是現實生活中的個人，馬克思認為在現實世界中，個人生活是與社會生活具有內在統一性。二者只是對于人的現實生活的不同方面和不同表現形式。社會生活寓于個體生活之中，并且要通過個體生活來表現，二者是辯證統一的。從現實的個人出發，從人的社會關系出發，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關系進行深刻地剖析，對其生產關系展開了批判，并提出無產階級將擔負社會關系變革的重要任務，為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馬克思在分析了資本主義私有制下的人的經濟與社會關系后提出了異化勞動，進而分析異化勞動下的人的“類本質”的異化，馬克思認為在異化勞動下勞動者生產出來的產品并不屬于勞動者自身，并與其成為異己的、敵對的東西，而勞動作為勞動者自身的勞動，在私有制下也不再屬于勞動者，并且反過來反對人自身。人的類本質的異化就是前兩種異化最集中的體現。通過對私有制的一系列分析，馬克思強調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異化是要被揚棄的，而要實現人的本質，向共產主義邁進，必須進行無產階級革命，以革命的形式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手稿》中，馬克思提出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中，才能實現對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揚棄，實現人的本質的復歸，“共產主義是對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并且共產主義要揚棄私有財產，必須通過人，通過無產階級以革命的形式實現社會關系的變革，實現人的解放。

（三）對歷史性的發現

費爾巴哈提出的“類本質”概念雖然富有哲學深度，但具有較強的抽象性，未能充分認識到人的本質是與社會歷史的發展緊密相關的，并且這種本質并非一成不變。與之相比，馬克思則更為明確地強調了人的本質具有歷史性，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其人的本質也有的不同的內涵，以此反映出社會的變革與發展。

在原始社會的階段，面對自然環境的挑戰，人們的勞動主要是為了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這一時期的人的本質呈現出一種自然且樸素的社會性特征。在這個階段，個體與群體的聯系仍然很直接，生產活動大多是通過集體形式進行，沒有復雜的階級關系。然而，隨著生產力的持續發展以及私有制的逐步確立，人類社會逐漸邁入了階級社會，在這一轉變中，人的本質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新興階級關系的制約和影響。

進入資本主義社會后，人的本質經歷了深刻的異化。在這一階段，勞動不再是對自我價值的體現，而是轉變為一種異己的力量，成了控制和壓迫人的力量。人與勞動之間的直接聯系被割裂，勞動力被視作商品，人的創造性與獨立性受到嚴重削弱，導致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趨于邊緣化。基于這一事實，馬克思對于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展望則充滿了希望。在共產主義社會中，隨著私有制的徹底消亡以及社會生產力的高度發展，人類的本質將迎來全面而深刻的發展。在新的社會形態中，人們將不再受限于階級壓迫與剝削，可以充分發揮個人潛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將更加和諧，個體的自由發展也將得到充分保障。這樣的轉變不僅是歷史的必然，更是人類社會解放與自我實現的重要實現途徑。

注釋：

① 費爾巴哈著，榮震華等譯：《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上卷），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84頁。②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70頁。③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1頁。④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80頁。⑤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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