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8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2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中國動畫敘事倫理及其社會價值引領研究”(項目編號:20CZW048)階段性成果。
《白蛇傳》作為我國最具代表性的民間傳說故事之一,有著悠久的歷史與廣泛的影響力,故事中的情節發展、人物塑造及精神寓意隨著時代變遷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最早的故事雛形可以追溯到唐朝的《李黃》傳奇,后經過宋元時期的話本發展,到明代馮夢龍寫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故事重點便從單純講志怪傳說轉向關注人性情感,再到后來,經由清代戲曲版本里白蛇和許仙的愛情悲劇基本定型,成為大家耳熟能詳的經典橋段。
白蛇的角色塑造在不同年代有著明顯差異,這些變化反映出女性社會地位的歷史變遷,同時也照出了每個時代人們對女性角色的期待和想象。從封建社會的“妖怪”形象到當代的多元化表達,白蛇故事始終與女性意識情感、身份和力量緊密相連。
由于時代背景的差異,文學作品雖然是個人創作的,卻總體現出當下社會的價值觀。本文試圖以社會語境變遷為線索,從“她形象”“她情感”“她身份”“她力量”四個維度對白蛇的人物形象進行對比分析,以探討“她”的整體型形塑,并揭示這一過程對現代女性追求獨立與自我實現的啟示,以及女性角色與社會心態的深層互動關系。
一、“她形象”與他者凝視
在封建禮教統治下的古代中國,白蛇只作為妖魔鬼怪的形象出現。南宋《西湖三塔記》中雖未直接對白蛇外貌進行細致刻畫,但通過卯奴的敘述“告官人,他是妖怪”,構建了異類妖魔必須被鎮壓的敘事邏輯,映射出儒家“陰陽尊卑”秩序對女性獨立意識的壓制[1。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那白娘子生得面如傅粉,唇似涂朱,妖嬈動人”描繪出白蛇的絕美外貌,成為她迷惑許宣的重要手段。但“永鎮雷峰塔”結局仍強化封建倫理裁決機制,這種文化悖論印證了福柯“話語即權力”理論一當白蛇試圖突破“妖-人-仙”等級秩序時,敘事機制將會啟動鎮壓程序以維護既有權力結構。在歷史的浪潮中女性意識的覺醒催生了文學形象的重構,白蛇形象在這一時期完成了從“妖性客體”到“人性主體”的蛻變。清代《雷峰塔傳奇》刪去了白娘子“妖氣”描寫,新增《求草》《救仙》等情節,首次樹立其“純正勇敢、聰明美麗”的正面形象[2。這一轉變在田漢版《白蛇傳》中升華為“我雖是妖,卻有人心”的人性宣言,劇中白蛇對法海“活生生拆散夫妻兩分散”的血淚控訴,實質是對父權制度“他者化”機制的公開挑戰,這種將私人情感傷痛轉化為公共政治話語的敘事策略,暗合波伏娃“從內在性走向超越性”的解放路徑。但1992年《新白娘子傳奇》中“賢妻良母”定位,暴露了波伏娃所批判的“愛情依附”窠白,這種矛盾性恰恰印證了女性解放的階段性特征,當白蛇以“醫者”身份參與社會經濟活動時,她實踐著波伏娃倡導的“經濟獨立”路徑,但當其將人生價值完全系于婚姻關系時,又暴露出主體性建構的不徹底性。在全球化進程與女性主義思潮相互交織的當代,白蛇形象實則呈現出多維度發展。以《白蛇》系列動畫為代表,其是通過對“陳酒裝新瓶”的重新解讀以及現代方式進行改編,反映出不同時代人們性別觀念的變化。在《白蛇:緣起》(2019)中,影片借戰斗場景來展現其“身姿矯健穿梭敵陣”之態,然而其中仍隱含著男性凝視的審美慣性,如小白與小青在池水中共同沐浴的正面視角,貼合觀眾的“主觀性窺探欲望”。這種將女性身體轉化為被觀賞的客體,無意識間滿足了男性主導的審美期待[3]。《白蛇:浮生》(2024)中,當白蛇凝視鏡中自我時,面臨的是“母親-愛人-獨立個體”的三重身份焦慮,正如波伏娃所闡述的那樣:“女性處于在成為他者與保持主體性之間的永恒掙扎之中。”這種身份的焦慮映射出當代女性于職場、家庭以及自我實現之間的結構性矛盾,而影片通過運用蒙太奇手法展現其在不同時空的身份切換,進而形成具有后現代特征的敘事拼貼。追光動畫借助該系列所構建的“新神話主義”體系,從本質上講是對傳統女性敘事范式的一種顛覆性重構,將白蛇傳說由情愛傳奇提升至女性成長史詩的高度。
白蛇的故事在不同時代被反復改編,本質上反映了社會環境和人們觀念的變化。而像《白蛇傳·情》(2019)這類用傳統戲曲的表演方式來打破對女性的刻板印象的作品,也證明了傳統文化可以通過創新找到和現代價值觀結合的可能性。
二、“她情感”與社會心態
宋代程朱理學要求人們“存天理、滅人欲”,《西湖三塔記》將欲望與食人蛇妖相結合。無論是白蛇還是其他人物,更像是為了倫理說教而設計的“工具人”[4]。明代市井文化興盛、社會思潮開放,《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借由“許宣三逐白蛇”的情節,深刻地將禮教秩序對情感的規訓予以展現。情感的自主權被“法海”所代表的宗教權威與“人妖界限”的倫理規范共同地剝奪掉了。這種情感悲劇是封建時代集體無意識的一種投射,通過將異類情感妖魔化的方式來維護社會秩序。
誠然,田漢塑造的白素貞是“水漫金山”的斗士,且“哪怕粉身碎骨”這一宣言,標志著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如此改編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共振,將愛情自由推至反封建的高度。其改編加入時代精神和先鋒意識,使白蛇形象變為啟蒙現代性的文化符號。正如波伏娃所講,這種二元性表明,女性解放需要于顛覆傳統角色和重構主體性之間去尋找平衡點。田漢憑借戲曲表演,順利地將個體情感升華成了時代精神。
《白蛇》系列動畫通過時空重構實現敘事革新。情感關系上,許宣“轉世為妖”的選擇顛覆了傳統性別權力結構;身份認知上,小白“找到自己的路”的精神標志著從“被凝視對象”到“成長主體”的轉變;語言體系上,修羅城等架空世界的創設使女性困境獲得超現實表達場域,追光動畫的“新神話主義”體系將傳統情愛傳奇升華為女性成長史詩,3D渲染技術將心理掙扎外化為視覺奇觀,與Z世代形成情感共鳴。封建時期“女妖-賢妻”的轉變是男性敘事規訓的產物,近現代“斗士\"形象體現政治話語介入,當代“尋找自我”的命題展現消費文化中的主體性重建,這種演變印證了波伏娃“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論斷。當前白蛇敘事已形成“封建倫理壓抑-現代啟蒙抗爭-后現代多元解構”的完整體系,其演變本質是女性從“他者敘事”走向“自我言說”的文化長征。波伏瓦強調,“女性的內在性是歷史的產物”,而“唯有女性自身才能成為克服內在性的實踐主體”[5],這種嬗變受社會思潮推動,也反哺著公眾的情感認知,在傳統文化與現代思潮中持續塑造東方女性主義的獨特表達。
三、“她身份”與性別認同
在《西湖三塔記》的“色誘-鎮壓”敘事中女性被簡化為欲望客體與道德威脅的雙重符號,這正是封建社會將女性建構為“絕對他者”的文學投射。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通過白蛇“由欲轉愛”的覺醒過程印證了女性主體意識萌芽,但最終“永鎮雷峰塔”的結局又將這種覺醒納入宗教懲戒體系。恰如波伏娃對女性“內在性”生存狀態的描述:“男性把女性視為自在的存在,并把她固定在客體的地位,使她永遠是內在的”[6],這種將“自主他者客體化”的敘事策略,暴露了封建倫理對女性既誘惑又恐懼的矛盾心理。方成培的《雷峰塔傳奇》賦予白蛇“忠孝”外殼,實則是將其納入封建倫理體系,所謂“成仙”的本質是對女性反抗意志的規訓,這種性別敘事始終圍繞男性視點展開,白蛇從“害人蛇妖”到“倫理附庸”的身份轉換暴露了封建社會通過異類化、道德化手段固化性別角色的深層機制。波伏娃指出,父權文化通過婚姻制度將女性封閉于家庭領域,使其喪失經濟獨立性與主體意識。田漢在《金缽記》至《白蛇傳》的改編歷程中形成獨特表達,白蛇被剝離“妖性”,重塑為反封建斗士,盜仙草時的母性光輝、水斗中的戰斗姿態、斷橋時的情感自主,構成“人性美”三重奏。這一改編呼應了波伏娃的主張一女性需通過參與社會實踐打破“第二性”的枷鎖,實現從“他者”到主體的轉變。1992年《新白娘子傳奇》通過“醫者”“賢妻”“蛇仙”的多重身份疊加,展現女性在家庭與社會場域的角色延展。然而“報恩”敘事內核仍暗含傳統性別關系的殘留,暴露了文化轉型期的矛盾性。
當代影視文本《白蛇:緣起》《白蛇:浮生》的跨媒介敘事,沖破了生理決定論的認知框架,借由身體的可塑性驗證了波伏娃“性別建構論”的前瞻性,敘事時空的多元并置,也恰好與波伏娃存在主義的時間性哲學相契合一女性經由持續的行動選擇,不斷地突破本質主義的身份固化。這種后現代的解構實踐,一方面繼承了波伏娃對“女性氣質”的文化批判,另一方面通過引入“酷兒理論”,將性別平等議題拓展到了更為廣闊的多元文化場域。然而,在解構二元對立的同時仍需對資本邏輯對性別話語的“實質吸納”保持警惕。
四、“她力量”與社會價值
唐代《李黃》等志怪文學將白蛇異化為“禍水”符號,通過“蛇妖食人”的情節構建男性中心主義視角下“威脅者”的恐怖想象存在[。明代《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以“盜銀案”和“端午顯形”等情節強化禮教規范,當白素貞為救許宣水漫金山時,法海以“維護天道”之名實施的鎮壓,實為父權制度對自然人性的暴力規訓。雷峰塔不僅是物理鎮壓裝置,更是象征符號——既祛除妖性(否定女性主體性),又規訓人性(塑造賢妻良母),最終完成對女性力量的“雙重闡割”。在新文化運動的推動下,敘事轉型得以催生,而在1947年,京劇《白蛇傳》極具開創性地把“自由戀愛”當作核心母題予以確立。在劇中,白素貞盜仙草時與鶴鹿二童展開的生死搏斗,以及產子后所遭遇的被鎮壓的悲劇性結局,將個體的抗爭提升至對封建制度的控訴層面。這樣的改編在《新白娘子傳奇》中得以延續,編劇借由“觀音點化”與“文曲星轉世”的雙重神話架構,不但保留了白素貞“懸壺濟世”的傳統美德,而且賦予其主動追求婚戀自由的現代意識,進而形成新舊倫理的奇妙縫合。
在后現代語境下,由解構浪潮所催生的是更具顛覆性的文本。追光動畫的IP化改編構建了一部女性成長史詩一《白蛇:緣起》,其以“記憶覺醒”作為敘事的動力,小白在冒險的過程中,逐步擺脫“蛇母”的精神控制,而她與阿宣共同摧毀吸魂陣法的情節,實現了從“報恩工具”到革命主體的轉變。《白蛇:浮生》則通過“保和堂”藥鋪的日常經營細節,把女性力量具象化為濟世智慧與生活美學,于炊煙藥香之中重構東方女性特質的當代價值。
從唐代志怪文學中作為被凝視的“她者”,到明清話本中進行自我規訓的“賢妻”,再到當代影視中能夠自我言說的“主體”,白蛇形象的嬗變軌跡反映出中國女性從客體轉變為主體的艱難歷程,當再度重溫“水漫金山”的經典場景時,人們所看到的不單單是女性力量的爆發,更是幾千年父權規訓體系的裂縫中生長出屬于新時代的性別政治圖景。
五、結語
白蛇形象的千年演變歷程實際上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呈現出了社會權力體系的規訓機制與女性自主意識覺醒之間的動態博弈,這一文學原型始終承載著不同歷史階段的文化基因,在封建時期鎮妖書寫的目的在于鞏固禮教體系,新文化運動時期人格化改造與思想解放訴求相互呼應,當代新神話主義的重構實踐則清晰地映射出全球資本與性別政治相互交織的復雜景觀。
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著實需要突破妖魔化與人格化的簡單分類,要在母職身份、職業屬性與獨立人格的多維面向中達成辯證統一,商業資本對女性符號的消費異化現象,無疑提示著人們對偽女性主義話語進行審辨,傳統敘事的當代轉譯應當建立批判性繼承機制。后續的學術探索可以著重聚焦于跨文化改編實踐中的性別話語協商機制,以及智能算法對經典原型解構重構過程中的倫理維度。
參考文獻:
[1]崔海東.古代儒家女性觀的三次演進[J].當代儒 學,2020,(01):89-101.
[2]王澄霞.《白蛇傳》的文化內涵和白娘子形象的現代闡釋[J].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01):103-107.
[3]楊梓涵.追光動畫電影中女性身體消費的倫理反思[J].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40(05):118-123.
[4]馬春宇.《白蛇傳》題材及思想的歷史演變[J].中國京劇,2024,(08):97-100.
[5]蔣紅.理性之美,女性之美—詮釋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女性生存論思想[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01):126-131.
[6]郭亞麗.女性“他者”地位的主體性反思[D].陜西師范大學,2014.
[7]李夏.論白蛇形象之演變及文化意蘊[J].民族文學研究,2012,(02):149-155.
作者簡介:
楊羽舒,女,漢族,河南洛陽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動畫敘事。
姜倩,女,漢族,邵東人,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動畫敘事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