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丁利剛編《陳翰笙書信集》(商務印書館2023年版),宋慶齡于1976年7月7日致陳翰笙的一通信函及隨后的《陳翰笙為宋慶齡代擬〈追憶魯迅先生〉》(1976年8月),引起了我的注意。函文不長,照錄如下:
親愛的朋友:
我于6月30日給你寄出一包特制的叉燒肉、素火腿和一罐花生醬,可以夾在三明治里。聽說北京買不到花生醬,其他食品也很難買到。因你妹妹不在家,我就把包裹航空郵寄給了我北京的服務員張友,請他收到后立即送到你家。希望你能喜歡這些食品,我自己是非常愛吃的。
至于我胸部的疼痛,每天都有醫生和護士來為我治療,情況似乎有所好轉。朋友告訴我北京眼下連花生醬都買不到。甚至連裘也找不到你的妹妹,而訂購的食物是會變質的,所以我用航空郵寄,并打長途電話給我所信任的服務員張友,請他去機場取回后立即送到你家。希望你能喜歡。
隨信附上《人民中國》的來信,請你看一下我寫的文章,并將你認為應補充的關于魯迅的內容添上。請先看一下茅盾寫的文章(閱后請還我)。我認為茅盾寫的內容太單薄,因為他肯定比一般人更了解魯迅。根據我的回憶,有一天晚上,勃加莫洛夫大使和雷幫將軍(他倆后來被召回莫斯科,被政敵無端指責與托洛斯基有牽連,在大清洗中被秘密警察槍斃)設宴邀請左翼人士,宴會后又招待大家觀看了蘇聯的最新影片《夏伯陽》。夏伯陽是游擊隊隊長。當勃加莫洛夫問魯迅對影片有何看法時,魯迅回答說:“中國也有很多夏伯陽!”
當蕭伯納(在上海)短暫停留時,來參加在我寓所設的午餐會,在場的客人還有魯迅、蔡元培、林語堂、伊羅生(Harold Issacs)和艾格尼絲·史沫特萊。這次聚會本應有很有意義的談話,但是艾格尼絲·史沫特萊以大聲“耳語”對伊羅生說“激怒他!”的話,大家都聽到了,尤其是蕭伯納,因為他看了她一眼。只有林語堂隨便閑談了幾句。這次聚會沒有什么成果。以上是我能回憶到的一些事情。《中國建設》也許有這次午餐會的照片,但我在自己的照片收藏中沒有找到。這篇短文是約稿,請根據我的回憶寫一篇中文稿,并連同茅盾的文章一起送還給我。
非常感謝你的協助。
感激你的
SCL
又及:請原諒我字跡潦草。我的胸部和手因最近一次摔跤仍然疼痛不已。
(陳宇慧翻譯)
陳翰笙(1897—2004),江蘇無錫人,1915年赴美留學。1924年在柏林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回國后成為北京大學最年輕的教授。1925年由李大釗介紹,陳翰笙加入國共合作中的中國國民黨。他是中國二十世紀杰出的大師級社會科學家,在社會學、歷史學、國際關系學等諸多領域貢獻卓著。1927年,陳翰笙在莫斯科認識宋慶齡,兩人成為一生的摯友。那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被國民黨蔣介石、汪精衛集團絞殺,一心探尋救國道路的宋慶齡于9月抵達莫斯科。在鄧演達的引薦下,陳翰笙結識了他一直十分敬仰的孫夫人。這次異國他鄉的見面雖然短暫,卻奠定了宋、陳兩人半個多世紀的友誼,僅從現存大量往來書札,可證兩人隆情厚誼,洵非虛言。
比如上述信文中便可以看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左翼人士在上海活動的圖景,以及宋慶齡和陳翰笙之間的深厚感情。根據此書的編者按,宋慶齡的信件引自中國福利會編《宋慶齡致陳翰笙書信(1971—1981)》。
于是找到《宋慶齡致陳翰笙書信(1971—1981》,當年,宋慶齡寫給陳翰笙先生的信,基本上是以英文寫就的,全書隨信影印了英文原件。
宋慶齡在信中提及,“蕭伯納(在上海)短暫停留時,來參加在我寓所設的午餐會”之事,該書編者作了注釋,也不妨引錄:“1933年2月17日,作環游世界旅行的英國著名作家蕭伯納偕夫人乘英輪皇后號于晨六時抵吳淞口,宋慶齡偕楊杏佛等乘海關小輪前往吳淞口歡迎,并上英輪皇后號訪蕭伯納,相見甚歡。十時三十分,宋慶齡陪同蕭伯納下船登岸,先赴外白渡橋理查飯店與同時來滬各游歷團團員相見,稍作寒暄。隨即赴亞爾培路訪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十二時,宋慶齡陪同蕭伯納來到莫利愛路寓所,并設中式肴饌招待,蔡元培、魯迅、楊杏佛、林語堂、伊羅生、史沫特萊等出席作陪。下午二時,蕭伯納應筆會之約請與蔡元培、魯迅、楊杏佛、林語堂等人赴世界學院。三時許,蕭復至宋寓所并在寓所花園接見中外記者。約四十五分鐘后,記者相率告辭,蕭復與宋等略談。四時半,宋慶齡偕楊杏佛送蕭伯納返回停泊于吳淞口之皇后號輪船離滬赴秦皇島,至八時許始返寓所。時,宋慶齡與蕭伯納曾就中國局勢等問題作詳談。”
對宋函及注釋,我不揣谫陋,略作補正。本人曾為母校復旦大學中文系著名教授賈植芳先生編選了一本回憶錄。其中《獄里獄外》部分載有題為《獄友邵洵美》的文章。
賈先生回憶在提籃橋監獄與邵洵美共處的那段往事時提到,他和邵洵美同監四個月,正值困難時期,饑餓的監房生活使邵洵美的哮喘病和浮腫病日益嚴重。邵洵美感到自己能出獄與親人重逢的希望渺茫。有一天,他鄭重其事地對賈先生說:“賈兄,你比我年輕,身體又好,總有一日會出去的,我有兩件事,你一定要寫篇文章,替我說幾句話,那我就死而瞑目了。第一件是1933年,英國作家蕭伯納來上海訪問,我作為世界筆會的中國秘書負責接待工作。蕭伯納不吃葷,所以,以世界筆會中國分會的名義,在‘功德林’擺了一桌素菜,用了四十六塊銀元,由我自己出錢付的。參加宴會的有蔡元培、宋慶齡、魯迅、楊杏佛,還有我和林語堂。但當時上海大小報紙的新聞報道中,卻都沒有我的名字。這使我一直耿耿于懷,希望你在文章中為我聲明一下,以糾正記載上的失誤。還有一件,我的文章,是寫得不好,但實實在在是我自己寫的。魯迅先生在文章中說我是‘捐班’,是花錢雇人代寫的,這真是天大誤會。我敬佩魯迅先生,但對他輕信流言又感到遺憾!這點也拜托你代為說明一下才好。”
由于這是在當時監房里的秘密談話,可能賈先生沒有聽清,那是從功德林叫了一桌素菜,而不是在功德林設宴。從邵洵美鄭重其事的表述,可知當年邵洵美作為世界筆會中國分會的會計,出資贊助了招待蕭伯納的午宴,并在宋宅出席作陪。邵洵美之女邵綃紅后來更是著書作證:
1933年,英國著名戲劇家、幽默大師蕭伯納乘坐昌興公司漫游世界班輪“不列顛皇后號”作遠東游,2月17日到達上海。上海各文化團體到碼頭上迎接。《申報》報道,那天在新關碼頭等候的有電影、戲劇界代表洪深、應云衛等,還有學生和崇拜蕭氏的青年男女四百余人。他們歡迎“革命藝術家,和平之神蕭伯納”;歡迎他“同情中國土地完整,中國獨立解放”,歡迎他“反帝國主義,反對日本進攻華北,反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報道又說:“民權保障同盟林語堂、邵洵美、中外新聞記者二十余人亦鵠候蒞臨訪問。”那天有一部分人還走錯了碼頭,撲了個空。原來宋慶齡與蕭伯納同為世界反帝大同盟的名譽主席,故孫夫人清晨同楊杏佛等上輪船,在船上共進早餐之后在楊樹浦碼頭登岸。筆會是東道主。但是上海筆會沒有什么經費,花銷常常由當時任會計的洵美個人掏腰包,這次自然也是如此。那天上午,先去拜訪了蔡元培,后蕭翁應宋慶齡之邀,到莫里哀路宋宅去做客。《現代》雜志刊登蕭氏抵宋宅下車時的照片,第一個伸出右手迎上前去的是身穿西裝的邵洵美,他挽了件大衣。中午假宋宅午宴,那是一桌素宴,因為蕭翁不吃葷,伴蕭翁進餐的,席上除宋慶齡之外,還有蔡元培、魯迅、楊杏佛、林語堂和邵洵美。午后,筆會在世界學社舉行歡迎會,那是在福開森路393號,前門在霞飛路,沿馬路有寬寬的大石梯上去的大洋房里。參加歡迎會的文化界人士有五十多人,除午餐的陪客外,還有葉恭綽、張歆海夫婦,全增嘏、宋春舫、謝壽康、洪深、張若谷等,另有幾位外籍人士。著名京劇演員梅蘭芳博士和上海名媛唐瑛也列席。在會上梅蘭芳等與蕭翁一問一答,由洪深翻譯;蕭翁作即興發言,張歆海為之翻譯。最后是筆會向蕭翁贈送禮品,由洵美做代表,一盒京劇大花臉的臉譜模型,另有一件花旦戲裝是送給他夫人的。會后,蕭翁又回到宋宅花園里接見記者。洵美張羅了一天,傍晚回家,他把白天的經過講給佩玉聽,他說,蕭伯納有大幽默家之譽,可是無論在餐桌上還是會上,聽其發言,一點也不幽默。又說蕭伯納是吃長素的,所以我們請他嘗嘗功德林的味道。(邵綃紅:《我的父親邵洵美》,上海書店出版社2023年版)
據悉,這篇《獄友邵洵美》最初發表于1989年,《賈植芳回憶錄》則在2009年出版。而《宋慶齡致陳翰笙書信(1971—1981)》于 2013年出版,《陳翰笙書信集》更是晚近于2023年問世,暫且撇開宋慶齡原函不說,兩本集子的整理者似乎都沒有在意邵洵美通過賈植芳先生之口發出的呼吁。作為當代知識分子的杰出代表,賈植芳先生的聲音應該不難聽見吧。
邵洵美出資操辦功德林素齋招待蕭伯納。當年發生的這么一件事情,對櫛風沐雨、飽經滄桑的宋慶齡而言,或許輕不足道,乃至忽略。但對邵洵美來說,絕不是一件小事!而這種以私濟公的善事,邵洵美先生一直做著。后人整理人物書札、歷史檔案,本著對歷史同情的理解,理應多釋放包容善意,在我看來,這不是苛刻之舉。
歷史事件的諸多細節,充滿了人性的質感,我們應該禮敬包容,不得輕慢或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