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
據說這里最初是一個國。春秋時代的桐國。
這個國家有多大,是袖珍版還是童話版?它的邊界在哪里,那是一幅怎樣的版圖?它有一面延伸到長江嗎?那時長江以怎樣的姿態走過這片土地?
三千多年前的事了,我真不知道它何以形成這樣一個國度,當然也無從知曉它的立國者是誰,它經歷了怎樣的一個世系,賡續了多少年。這一切都已融入歷史的輕云淡霧。現在只知它周旋于吳、楚兩大國之間。以它的弱小,在大國的夾縫中,它是游刃有余呢,還是如履薄冰?或許朝吳暮楚也是免不了的命運。
但是,它存續下來了。經過了許多的擊打。就像這片土地上的一株株桐樹,無論土壤貧瘠與否,它都能頑強地生長、崛立并茁壯,轟轟烈烈地開花,密密實實地結果,從不含糊,從未動搖。大約它的根早已適應了這片泥土,于是能一再深扎!
說到桐,那是怎樣的一幅景象,是不是幾乎全境都生長有這種桐樹一一油桐,在奔涌而來的山脈,在斷續綿延的山巔水涯,在村莊旁、大路邊,一株株油桐仿佛天然地生長著,成為這里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甚至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它們一個個沉默寡言,卻都強壯,在空中展開枝丫,橫斜四出,縱橫交錯,郁郁蔥蔥,結成一個種族生息在一起,彼此呼應,守護這里的一切,令
人感到多么親切與崇敬!
這些樹經歷了多少歲月,小小的桐國經歷了多少滄海桑田,在我出生以后,竟然還能看到這么多敦實、憨厚的巨人,不禁油然為這片土地感到榮耀與不凡。
有桐花綻放、垂照的土地有福了,堆疊在樹冠,望之如一大片白云忽然停落,又像漫天大雪,飄然降臨在這片土地。山野和田地的顏色開始不斷地驟變,使這片土地一下子生動起來,最初是白的一片,很快又滲透一點紫,最后恍若云霞一一那一株株茁壯的身軀,煥發一派生機,讓周圍的野草、野花以及昆蟲、小動物都充滿活力。
一朵一朵桐花,映照著每一個晨昏乃至黑夜。在淡淡的晨霧中,我們看見村莊里一個個農夫村婦,葛衣霜縷,扛著鋤頭走向園圃、林藪和池堰,他們揚起的臉或許黧黑或許蒼白,但一樣蘊含著堅韌、素樸。他們的形象天然地與桐樹相諧,就像桐花清清淡淡地開放,驕傲地在枝頭迎送春風、春雨、春光。尤其村姑們的身影穿過桐樹林的時候,感覺就像一棵棵樹的化身這是生我養我的土地,每一朵桐花、每一個鄉村少女映襯這人間,透出無限的美與深意。
桐花凋謝的日子是結出桐果的日子。圓圓的桐果像一枚枚橘子,或青或黃或淡紅,掛在枝頭,等待秋風的檢閱。剝開桐果,也像橘子,里面有一瓣瓣果實,雪白雪白,但這肉是不能吃的,它裹著一枚桐子,而桐子可以榨油;那油也不可以吃的,但是能給所有的木器敷一層膜,使之能經風經雨經蟲蛀,不會輕易腐爛,甚至千百年都能光澤如舊……
啊,桐花,雪白雪白的桐花,清清淡淡的桐花,不僅給家園鑲嵌上一道花邊,而且滋養出一個神奇的國度,使這片土地在本質上就天然地拒絕腐蝕,天生地保持著高潔;或許正因于此,這片土地才能生長出無數絕妙文章—那些文章看上去或貌不驚人,像桐花一樣樸素,在時光之流中經受考驗,雖從不嘩眾,卻以雋永的內涵,千百年來讓那么多人不愿釋手。在我的記憶中,那一頁頁文稿與那一朵朵花疊映在一起,從枝頭、從墻角、從田野一枝枝壓低、斜傾,向著那奔淌的清溪,向著那縱橫交疊的屋脊,向著逶迤起伏的城垣,向著青石板鋪就的彎彎窄窄的街巷,向著田野上無邊無際的朝霞……
安慶
海子大約是五歲時見到的 或者只是聽說了這座城
海子在一首題為《安慶》的詩中說:“五歲的黎明/五歲的馬//你面朝江水/坐下。”
我也在很小的時候聽人說起過這座城。似乎一聽就感覺到它的莊嚴、偉大、非同一般。那里是大城,一座真正的城市;而我們這里是鄉村,是無盡的田地,生長著各種各樣的莊稼,零星的村落散布在曠野。我們天然地跟植物、莊稼,跟泥土、風、水有關;而那城只跟一座青磚砌的城墻有關,跟一條條街巷有關
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想,也不能確定這座城里有沒有城墻,我從沒見過真實的城墻,即便是在自己所居住過的縣城。但我已從電影畫面和連環畫里知道,凡是城就都曾有墻。記得少時看過一本講述太平天國的連環畫(好像叫《安慶保衛戰》),我貪婪地打開它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如同貝齒的城堞,那架在城墻上的炮、飄在城頭的旗我被深深吸引,一座城池的古老的分量撲面而來,便愈加理解了鄉親們提到它時,為何眼里閃爍出崇敬、向往的光,外鄉人提到那里的人,也投之以羨慕的語氣。
它是我們鄰近幾個縣的首府,在這里居住的人都似有高出我們一格的身份,生來就具有不同的命運。百分之九十幾的人都無緣接近這座城;對于我們,它更是如此高不可攀。我們最多只能去縣城,縣城里的人也讓我們仰慕,但相比安慶城,他們身上的神秘色彩似乎又要減弱幾分。因為縣城小且與農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縣城里一樣也有不少破舊、矮小的房屋,有的人穿著也不是那么光鮮華麗
而安慶城遠在天邊,也就與天相接,假如有人說此城里的人來自天上或者說前世就是仙人,我八成也會相信。他們即使降落人間,那也得天獨厚。它是一座江邊的城。因為首先就有一條長江從遠方趕來,繞城而過。那是長江啊!你想想看,中國有幾條長江,世界上有幾條長江?小時候鄉人談到江海,喜歡說“江無底,海無邊”,而肅然起敬!安慶城邊有這樣一條無底的江流,這是什么感覺?矗立在無底的深淵邊上,它仍然安然無恙,這幾多神奇!我還聽說,月明星稀的晚上,有無數的“江豬”過江。江豬你見過嗎?江豬長得跟家豬是否有些相像?它們為什么要過江呢,而且是在月白風清的夜晚?這些鄉談,給我這個七八歲的孩童塑造了一個神秘的安慶城,生出無限的遐思與爛漫的想象。
也有確切一點的信息。那就是母親口述的一段經歷。她曾經和同村的同學步行整整一天,才抵達這座城參加小學畢業考試。她有幸被一所學校錄取,最終卻因不能轉糧油戶口關系而作罷。我隱約感受到這座城像藏有一道龍門,多少“凡魚”,特別是鄉下的“凡魚”想游進城,想躍龍門,成功者可說是寥寥無幾。
這也是父親去過幾次的城。我所記得的是他到那里出席模范教師代表大會。在我看來,他仿佛去了一趟南天門,幾天無消息;回來時,卻做了神仙似的滿面春風,滿臉愉快幸福的笑容,還展示了會上發給他的精美獎品倒是在村里一兩個被安排去安慶城里“搞副業”的鄉親口里,我們獲知了一個更現實的安慶城。他們的副業是在百貨公司門口給城里人拉貨。這不由讓人聯想:城里人都會買哪些高檔商品,我的這位鄉親又是怎樣給他們拉貨?這位從城市回來的鄉親還常講起江上漁民的生活,講他們的語言禁忌,還有街頭的乞丐受人捉弄或在街頭跟警察捉迷藏鬧出的種種笑話…
但安慶始終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安慶人即使可笑的地方也似乎披著不同凡響的色彩,它始終是一顆星,閃耀在南方的地平線上,更高高地懸掛在我們心頭,華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