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檢結果保密引爭議

近期，婚前醫學檢查（以下簡稱“婚檢”）結果的保密問題，引發廣泛討論。

6月4日，湖北一名婦產科主治醫生在社交平臺發文稱，實際工作中，醫生無論是否向患者另一半告知婚檢結果，最終往往都會面臨辭職或停職的處境。

該話題在網絡平臺迅速發酵。《中國新聞周刊》注意到，目前該名醫生已刪除相關帖子。記者通過社交平臺聯系該醫生，截至發稿未獲回復。現實中，記者采訪發現，大多數醫生出于對患者隱私權的尊重，一般不會主動將婚檢結果告知患者的另一半。

確診報告由疾控部門出具

婚檢，是指對擬結婚的男女雙方進行醫學檢查，以排查可能影響結婚和生育的相關疾病。婚檢的必查項目，除了艾滋病、梅毒、乙肝、淋病等傳染病外，還包括白化病、原發性癲癇、軟骨發育不良、遺傳性視網膜色素變性等先天性遺傳疾病，以及嚴重躁狂癥、精神分裂癥等精神疾病和某些生殖系統畸形等。

婚檢涵蓋的內容較多，檢查結果一般保密，這也正是近期引發廣泛討論的原因。姜鈺卓是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婚檢課題組的一員。早在2020年，她所在的課題組就開始圍繞婚檢制度展開調研。2021年起，姜鈺卓深入參與這一方向的研究，并逐漸成為該課題組的負責人。

艾滋病是一種由人類免疫缺陷病毒（HIV）感染所引起的傳染病。姜鈺卓回憶，課題組調研過程中，曾采訪過蘇州本地參與婚檢工作的醫生，了解到他們時常面臨進退兩難的處境。比如，當婚檢中發現一方感染了艾滋病或梅毒時，醫生按照規定不得將這一信息透露給另一方。但出于職業倫理和道德責任，醫生又難以安心地保持沉默，擔心健康一方因此受到傷害。于是，他們往往只能采用非常委婉的方式，比如通過電話提醒對方“注意身體”或“加強健康防護”，以期引起對方警覺。

2003年起，國內取消了強制婚檢，旨在尊重公民的婚姻自主權、減少行政干預。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執行主任石佳友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這一制度變遷也帶來了“法律真空”：民法典確立了更加現代、更注重個體權利的法律理念，但諸如母嬰保健法等舊法規尚未與之充分銜接，仍保留著一些強制婚檢時期的痕跡。

2017年修訂的母嬰保健法中規定：經婚檢，對患指定傳染病在傳染期內或者有關精神病在發病期內的，醫師應提出醫學意見；準備結婚的男女雙方應當暫緩結婚。對診斷患醫學上認為不宜生育的嚴重遺傳性疾病的，醫師應向男女雙方說明情況。此外，男女雙方在結婚登記時，應持有婚前醫學檢查證明或者醫學鑒定證明。

2021年1月1日正式實施的民法典中明確？？規定：一方患有重大疾病的，應當在結婚登記前如實告知另一方；不如實告知的，另一方可以向人民法院請求撤銷婚姻。

在石佳友看來，婚檢結果是否保密，實質上，涉及隱私權與生命健康權間的沖突。從更深層來看，這是一種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平衡問題。醫師應出具暫緩結婚醫學結論的條款，與民法典中的相關規定存在沖突，難以適用。他談道，民法典中關于婚姻撤銷的？？規定，是一種“事后救濟”機制。這一條款將選擇權交給當事人，強調的是患者有如實告知義務與受害者事后的維權路徑。

他進一步分析，以艾滋病患者為例，現行法律明確規定，感染者本人有義務告知配偶或性伴侶，否則屬于違法行為。但問題在于，法律并未賦予婚檢機構、醫院或婚檢醫生代為告知的職責。如果感染者選擇隱瞞，醫生主動告知，反而可能因為侵犯隱私而面臨法律責任，甚至可能被處以警告或罰款。

“最終HIV的陽性報告由疾控部門出具，而非醫療機構。”湖北省武漢市某三甲醫院感染科副主任醫師陳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醫療機構發現HIV抗體初篩陽性樣本后，需及時填寫傳染病報告卡進行網絡直報，并將樣本送至屬地疾控中心。他進一步解釋，醫院的HIV檢測僅屬初篩。若結果為陰性，醫院可直接出具HIV陰性報告；若為陽性，則僅顯示“疑似陽性”，之后，須將患者的血液樣本送至屬地疾控中心復檢，確認后，疾控部門會出具HIV陽性報告，電話告知患者本人，并將確診結果告知醫院。

據《全國艾滋病檢測技術規范（2020年修訂版）》，疾控部門的HIV檢測流程包括篩查試驗和補充試驗。針對個體的臨床診斷基本策略是：先進行HIV篩查試驗，有反應的樣本再進行HIV補充試驗，補充試驗陽性的可做出診斷。

根據國內現行法律體系，無論是民法典、醫師法，還是傳染病防治法，對患者隱私權的保護，都被放在了重要位置。“未經HIV患者同意，任何告知其患病的行為，都不被允許。”陳忠表示。

隱私權與生命健康權如何平衡？

國內一家婦幼保健院的生殖科主任醫師張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一旦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的病情隱私被泄露，患者不僅婚事可能受阻，還會在社會生活和工作中遭遇障礙。“婚檢之外，如何平衡患者隱私權、配偶知情權與生命健康權，仍是一個有待完善的法律與倫理問題。”

為此，國內一些地方已開始探索應對機制。2007年1月1日，云南成為全國首個通過地方性法規明確規定醫生可對艾滋病患者配偶進行告知的省份。2021年3月，云南修訂的《云南省艾滋病防治條例》進一步明確：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應當及時將病情告知其配偶或性伴侶；若本人拒絕告知，醫療衛生機構有權代為告知。

《艾滋病防治條例》（2019年修訂）中明確規定，未經本人或其監護人同意，任何單位或個人不得公開艾滋病感染者、患者及其家屬的姓名、住址、工作單位等。同時，該條例還規定，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應將感染或者發病的事實及時告知與其有性關系者、就醫時將感染或者發病的事實如實告知接診醫生、不得以任何方式故意傳播艾滋病等。

“這與《云南省艾滋病防治條例》中的一些規定，并不沖突。”2021年2月，云南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行政立法處處長黃旭東表示，單獨告知感染者和病人的配偶或者性伴侶不應錯誤理解為“公開”。在感染者和病人拒不告知配偶或性伴侶的前提下，出于對他人健康的考慮，醫療機構有權告知。

廣西也采取了類似做法，但相關規定更加細致，且將“告知”職責賦予當地疾控部門，而非醫療機構。根據2013年7月1日廣西正式實施的《廣西壯族自治區艾滋病防治條例》，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應當將感染事實告知配偶或與其有性關系者，或委托疾控機構代為告知，如不告知或不委托告知的，疾控機構有權告知其配偶或者與其有性關系者。2019年該條例修訂后，又增加了告知期限的限制：須在知曉感染結果后一個月內完成。

記者注意到，近兩年，四川等地也在推進當地艾滋病防治條例的修訂。2023年5月，四川省衛生健康委回復該省一名政協委員提出的《關于修訂〈艾滋病防治條例〉中感染者配偶或性伴侶告知規定的建議》時表示，2019年3月，省衛生健康委曾向四川省相關部門建議，通過出臺省級地方性法規，解決四川省擴大檢測發現、加強傳染源管理以及及時主動將患者感染事實告知與其有性關系者等問題，但因與《艾滋病防治條例》中“國家實行艾滋病自愿咨詢和自愿檢測制度”、傳染病防治法中“疾病預防控制機構、醫療機構不得泄露涉及個人隱私的有關信息、資料”等沖突，建議未被采納。

多位受訪者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隱私固然重要，但當其可能危及他人健康甚至生命時，出于公共利益考量，就應有所讓步。從倫理和法理角度看，這種處理原則具備充分的合理性。

石佳友解釋，若在婚檢中一味強調隱私保護，可能與立法本應體現的權利平衡原則相悖。從法理上講，隱私權作為人格權的一部分，并非絕對權利，涉及公共利益時，可以被適度限制，在國外亦是如此。尤其在婚檢這樣的特殊場景中，告知的對象是即將成為合法配偶的特定人，發生隱私公開傳播的風險較低。對感染者的影響，更多是關系層面，并不會引發遭受公眾歧視的嚴重后果。

至于誰來承擔告知責任，石佳友傾向于支持廣西的做法。他認為，疾控中心作為依法履行職責的國家機關，擁有對傳染病的監測和流行病學調查等法定職責，由其在高風險人群中履行告知義務，具備更強的合法性與專業性。不過，他也指出，國內多數地區尚未完善相關立法，疾控機構普遍缺乏法定依據，不愿意主動承擔告知義務。

“應強化患者的告知義務”

值得注意的是，民法典中雖然規定，一方患有重大疾病的，應在結婚登記前如實告知另一方，但對于未如實告知將承擔何種法律責任，法律并未作出明確規定。

石佳友建議，一個重要的舉措是應強化患者自身的告知義務和相關的法律責任，建議可由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適時發布司法解釋，明確在當事人明知自己患有嚴重傳染性疾病，卻拒不告知配偶或性伴侶并造成他人重大健康損害的情況下，可以參照“故意傷害罪”追究刑事責任。

此外，他表示，還可以通過公布典型案例，明確法院的判決理由與量刑標準，為全國司法機關提供可參照的執法依據。刑法規定，對其他人構成故意傷害罪，？？需造成實際身體傷害，刑期從三年直至死刑不等。“通過司法解釋或典型案例的方式強化感染者的告知義務，能夠對故意隱瞞行為形成有效震懾。”

石佳友建議，目前，應該推動全國性法規的修訂。不過，若要同時系統性地修改民法典、結婚登記條例、傳染病防治法等多部法律法規，現實操作難度較大。當前，更可行的路徑是推動《艾滋病防治條例》的修訂。作為行政法規，其修改流程相對簡單靈活，難度較小，有較強的可操作性。比如可借鑒廣西的做法，并嚴格限定告知范圍，僅限于配偶或同居性伴侶，避免擴大適用對象。

姜鈺卓認為，相較之下，更現實的路徑是由國家衛生健康委或者民政部門對婚檢制度本身調整，比如，國家衛生健康委可以在現有權限內，優化婚檢流程。

2022年，姜鈺卓所在的課題組，曾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交過一份針對婚檢制度的報告，核心是建議設置一種“知情—自主”婚檢模式。這種模式中，婚檢結束后雙方要簽署一份“婚檢結果知情同意書”，明確雙方可互看婚檢結果。姜鈺卓表示，當時這一設想曾得到國家衛生健康委的回復，稱會推動有關方面在立法時，統籌考慮課題組提出的問題。不過，目前這一建議未被采納。

姜鈺卓表示，之所以建議引入“婚檢結果知情同意書”的簽署，不僅是預防艾滋病或梅毒這類具有傳染性的疾病，還包括其他重大疾病。如果只是修改某一項規定，無法解決整個體系的問題。在她看來，目前，法律上并沒有司法解釋來說明婚檢時到底需要告知哪些“重大疾病”，即便在婚檢過程中，一方對疾病進行了隱瞞，法院也很難依據現有法律作出明確裁決。

2024年7月，據新華社報道，全國有24個省份實行免費婚檢，全國婚檢率提高到76.5％。不過，姜鈺卓所在課題組在與婚檢機構的交流中了解到，不少人并不熱衷于婚檢，原因主要有流程煩瑣、提出婚檢一方需更高溝通成本等。據該課題組調研，2013 年以來，國內每年平均參加婚檢的人數為1000萬左右，按照婚檢費用平均為200元/人的標準計算，每年國家花費超20億元的公共財政資金，鼓勵公民自愿婚檢。

姜鈺卓稱，課題組走訪江蘇、上海多家婚檢機構時發現，很多婚檢業務被直接轉移至民政局附近，甚至和結婚登記在同一樓層。“這種模式下，相當于剛做完婚檢，就能無縫銜接去領結婚證。這意味著，很多人登記結婚后，才會拿到婚檢結果，婚檢的意義就大打折扣。”姜鈺卓提醒，不要因為信任對方，就放松警惕。另外，如果條件允許，最好等到婚檢結果全部出來后再去領結婚證，別急于一時。

（文中張程、陳忠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