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忘了在什么場合聽過那支樂隊的歌,可能是在京郊的地下舞廳、室內滑冰場,或是公司團建的KTV包間,某個燈光昏暗的角落。總之你不會想象自己在一個穿長衫的地方聽到他們的歌。當我和“北落師門\"樂隊主唱景辰初次見面時,我提到了這一點,并哼出了我記憶中的那首歌的旋律,“高潮部分大概是這樣”。他沉思了一會兒,嚴肅地告訴我他們樂隊不是叫北/落師門,而是北落/師門,換言之我斷錯了位置,而這一點比我有沒有聽過他們的歌更重要。
遇到北落師門樂隊剛好是我人生處于最低谷時,此前我投稿參加音樂流媒體舉辦的歌詞大賽,經過層層投票選拔意外贏得第三名,我寫的歌詞被譜成了曲,成為一位昔日天王復出新專輯的主打歌,這讓我得以進入這個光鮮亮麗的圈子,也給了我一些虛假的希望。心態膨脹的我從旱澇保收的城商行崗位辭職,決心靠寫詞為生。起初,那家音樂流媒體的總監阿亮經常叫我喝酒,給我介紹了許多生意,我還可以從中挑選,但一般都是有一個初步概念先讓試稿,而我交稿以后大多再無下文。蹉跎半年后,我驚覺一事無成,銀行卡交易記錄一片赤紅。眼看下個季度房租還未有著落,我打電話問阿亮之前推掉的一家小眾搖滾樂隊是否可以談談看,阿亮說這都三個月了,人家都已經發完歌準備全國巡演了,還談什么談。
放下電話,我吃了半片安眠藥,準備第二天爬起來去面試一家金融公司。藥效可疑,半夜我被阿亮的來電驚醒,他讓我趕緊上后海邊一家酒吧找他,“有筆大生意要談”。聽到他語無倫次的聲音,我以為是喝斷片了,立馬打車過去。臨湖的酒吧大廳已經空空蕩蕩,阿亮正和兩男一女猜拳,牽拉著腦袋,毫無生氣,見我從天而降,拉起我的手介紹面前這群“怪咖”一這是中國當代最偉大的靈魂音樂樂隊。左起依次是主唱景辰、貝斯手安吉拉周和沙槌手葉隱。然后他向樂隊成員介紹我,李云帆,我哥們兒,寫詞的,靠譜。這幾個詞濃縮了我的一生。
我不知道什么叫靈魂音樂,上網搜索了一下,了解到這種兼具東西方音樂特色且有神秘的野性的音樂類型。
后來我們五個人擠在網約車上,阿亮告訴我公司正在大力推原創音樂,他剛剛簽下這支樂隊,準備出一個電子樂專輯,想麻煩我寫詞。我說,不麻煩,你要幾首我寫幾首,不,我還可以多寫幾個版本供你挑選。沉睡的景辰突然側過臉看著我說,我們的歌都是自己作詞譜曲,不是大廠工業線制作。阿亮拍了拍安吉拉周皮質短裙下的大腿說,這就是你們不紅的原因,太端著,缺乏煙火氣。
后來,我上網搜索瀏覽了北落師門樂隊的所有公開報道。景辰是老北京,拆二代,從高中開始玩音樂,有點特立獨行的意味,據說他當年為了夢想,賣掉家里房子發了幾張專輯,但仍不溫不火。十年前景辰參加一個衛視選秀節目,認識了小他好幾歲的年輕歌手安吉拉周以及葉隱,組成一個樂隊,慢慢積累了更為年輕的受眾群體,算是在亞文化小圈子里小有名氣一當然對此我幾乎一無所知。
那個神奇的夜晚之后,我很快收到一份委托創作合同,要求我按時按要求交出十首歌詞,但時間和要求那兩欄是空白的,基于對阿亮的信任,我沒有詢問原因就簽下名字。頭期款很快就打了,解了我燃眉之急,而合作的事久久沒有消息。
夏天快要過去之前,阿亮發微信叫我去公司的新錄音棚,剛剛從北三環附近一棟文化園區寫字樓搬到了通濟河邊的舊廠房。此處原先是大型國有藥廠,甫改裝完畢,偌大的廠棚里沒有一根梁柱,吼一嗓子能聽到持續不斷的回音,就像無數面鏡子立在面前,把人晃得暈頭轉向。此時,景辰正指揮一群工人搬運一些黑不溜秋的大玩意幾進來,走近些我認清是臺發電機。我問景辰,你們是要自主供電嗎?我曾經聽過一個段子,國家電網未合并前,水電柔,火電暖,風電空氣感強,核電富有激情和能量。水電中,以葛洲壩的電音色最好。火電中以北侖電廠的電音質最好,因為燒的無煙煤的比例最高。景辰瞥了我一眼說,這個段子是真的,十五年前我玩音響時在天涯上寫的體驗帖,后來被無良媒體搬運過去當作笑料。
景辰帶我去樓上的錄音棚,進門要在玄關處脫鞋并穿上白大褂,據說是為了避免浮塵對收音設備造成干擾。安吉拉周和葉隱正在調試機器,葉隱抬頭看了一下我說,這里的電壓不穩,仔細聽聲音有雜質。我查了一下,這里的并網電組里包括附近的居民樓,傍晚六點鐘正是用電高峰,影響了供電穩定性,我都能聽出一股炒菜熗鍋的味道。景辰說,這個很好解決,等今晚發電機開動起來就不會再有雜音了。
安吉拉周坐在椅子上,給我遞了一只耳機,我接過來,以為是剛錄下的小樣,但很快發現不對,是一首熟悉的古典樂,這喚起了我多年前參加鋼琴考級的經歷,我小心翼翼地說,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安吉拉周說這是奧地利鋼琴家古爾達演奏的,世界上最好的巴赫。之后,他們三人忙于測試新的機器,完全顧不上我,我站著聽了半小時巴赫,感覺雙腿酸疼,意志力渙散,往后一退,退到墻邊的擺臺上,忽然感覺腰部抵住了一個尖銳的錐體,回頭一看竟是一具頭骨。我嚇了一跳,為了掩飾緊張,若無其事地說,這不是失蹤已久的北京人頭蓋骨吧?景辰說,不,你仔細看,這頭骨小巧很多,其實是尼安德特人的頭骨,嘴部和下頜骨突出,我們稱他老先生為史前音樂家。
等到三人終于停下來,躺在沙發上休息時,我忍不住問,你們的新歌demo(小樣)可以讓我聽一下嗎?按照之前簽的合同,我要盡快提供歌詞。景辰吃驚地看著我說,我們還沒寫歌呢,何來demo?我說,那或者我先寫幾首簡單的給你們參考,等定下來主題再修改。景辰說,不著急,我們可以一起創作,以后你每天都來這里碰頭吧,我們會慢慢把腦海中的旋律發展成曲子,你再做一些即興創作,這才是靈魂音樂的核心。
臨別時我收到一份新專輯的概念說明,一本印刷精美的小冊子,名字叫《25光年外》,為什么是25光年?我沒想明白,后來才漸漸知道北落師門b星正距離地球25光年。
根據新的指令,我每天早起坐公交車趕到錄音棚,就跟過去上班一樣,只不過是逆著浩浩蕩蕩進城上班的人流,不用再把身體折疊成柔術一般的姿勢,也不用呼吸和鯡魚罐頭一般污濁的空氣。那輛早班車上幾乎看不到年輕人,大多是老北京人提著布袋子出城,也許是去買過冬的大白菜或走親訪友。我在公交車上自睹這座城市像一艘堅硬的破冰船駛入北方冰封的海面。日復一日,沿路樹葉翻飛的綠色拱廊如退潮般隱去,入目變成一片蕭瑟的白色,貼白色瓷磚的低矮民居仿佛浮冰盤踞在海面之上。我想象自己在做一些類似北極科考的工作,特別是到了錄音棚,當我換上那身白大褂進人無塵工作室時,好像就要發現什么了不得的奧秘。
新歌制作進展緩慢,我主要是在煙霧繚繞中,和主創交流新專輯的制作理念。通常是景辰在談,他開著高保真音響,給我聽了一些片段,雷聲、雨聲、融雪聲、流水聲,據說是他在環球旅行時搜集到的。其他人則沉默不語,或是低聲發出疑問,這有什么用呢?好幾次安吉拉周用鋼琴彈出了幾段還算抓耳的旋律,可以發展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但很快被景辰否掉,他說他不想要這樣庸俗的芭樂情歌。
有天我在樓下院子里散步,腐爛的落葉鋪成一條地毯,坐在地毯邊椅子上發呆的葉隱突然叫住我問,你覺得我們現在在做什么?我小心翼翼地說,我們是在創作音樂吧。葉隱說,不,我們在陪他“聚淫”做夢,“異常”春夢。我愣在原地,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陪一個巨嬰做夢,一場春夢。
距離阿亮給出的期限還剩下一個月時,任務終于有了些許推進。景辰告訴我他想尋找一些被都市生活掩蓋的日常聲音,自然界不生產噪聲,我們人類是最大的噪聲制造者。他希望這張新專輯能盡量減少電子合成音樂,將日常聲音作為其底色,就像25光年以外的北落師門星人來到地球時發現的那樣。
什么是日常的聲音?我租住的北京筒子樓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建的工廠集資房,板正的長方體,就像一面筆直插入大地的麻將牌。平時,我并不喜歡待在那個逼仄的房間里,所以每天下班后就在外面街頭游蕩,直到夜深人靜時回到家。你以為已經很晚了,晚到所有人都已經進入了夢鄉,但當你進入衛生間坐在馬桶上,就會立刻發覺,暴露在外面的水管就像一個麥克風,把整座樓的聲音都收集過來,并再次放大,但并非等比例進行的,多少會變形,最后變得跟夢境一樣縹緲。有人在床頭竊竊私語,有人在洗衣服,有人在看《新聞聯播》,有人發出固定節奏的碰撞聲。很多時候那些聲音的來源并不確切,需要發揮想象力去補足缺失的畫面。我按下抽水馬桶的按鈕,所有雜念都隨之搖曳遠去。
當我把這個秘密告訴景辰時,他臉上露出好奇的模樣,他說他是在大柵欄四合院長大的,單門獨院,從未有過混居的經驗。我原以為景辰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他突然提出要去我家體驗一下。
我花了一下午把堆滿雜物的房間收拾干凈,晚上剛過十點鐘,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景辰踩著尚未干透的木地板進來,腳尖躲著水漬就像在跳《天鵝湖》舞劇。我們寒暄了一會兒,景辰就說要去衛生間。我看到他打開了一只錄音筆,然后把門緊閉。
過了會兒,景辰喊我拿卷紙給他。我掩著口鼻把紙從縫隙間塞過去,他卻嚷道,進來啊,站門口干嗎?我輕輕推開門,看到景辰正穿著褲子坐在馬桶蓋上,手里舉著錄音筆靠近那根水管,機器表面布滿水珠。景辰把我遞過去的紙鋪開擦了擦機器,就像在擦拭自己延伸出去的器官。
我莫名其妙地問,有什么新發現嗎?景辰說,你這里四面墻上都有管道,就像一臺電視機里的不同頻道,在這個角落可以聽到誰家的客廳在放老電影。我順著手指方向側耳去聽,從混沌中分辨節奏,恍然大悟道,搬過來好幾年我竟從未注意過,他們好像正在看《泰坦尼克號》現在放到了沉船前小提琴樂隊奏樂那段。景辰說,你再仔細聽。我皺著眉湊得更近,水珠滴落在我額頭上,有股直頂天靈蓋的寒意。在接近眩暈的寧靜中,我聽到一陣持續的呻吟,伴隨著撞擊床頭的聲響,忽然明白了什么。景辰說,日常生活中有些聲音是被遮蔽的,它們有著不同的層次,真正的音樂也應該是如此,但現在的流行樂太直白了,我希望大家能聽到被遮蔽的情感。
景辰回去后半夜給我發了一段語音,是他用吉他彈的一段前奏,幾個簡單和弦回環往復組成的小調。我回了一個如癡如醉的表情,又覺得單薄,評價道,音樂中好像夾雜著蒸汽波的聲音,這也許就是被你遮蓋的情感,我想后現代的世界一切都在加速,對嗎?過了好久,景辰回復道,我好像忘關加濕器了。
之后每天景辰都會發來更完善的片段,主歌、副歌、bridge(橋段)都漸漸成形。過了一周,樂隊就錄了一首完整的demo,請了公司合作制作出最厲害的編曲,把歌朝著流行音樂的方向改。
我則著手寫詞。根據新專輯的概念說明,這首歌應該講述的是北落師門星文明先遣隊來到地球后,對人類的上下班制度感到非常困惑,因為在他們的文明中勞動就是創造美的事物,比如制造雨霧、排列云朵、修飾山川河流的形狀,而不是在逼仄的工位上浪費時間。
“世界多美好,我看你似乎不快樂。但愿今宵長考后,明天縱酒去捉狗。”
那一剎那,我覺得我寫的就是我自己,至少是過去的自己。
在新專輯制作期間,公司安排北落師門樂隊在三里屯一家LiveHouse(音樂展演空間)舉行一場小型歌友會,提前看一下市場反應。作為樂隊經紀人的阿亮邀請我參加,用了“撥冗出席”這樣文約約的詞,還給了頭一排的票。這是我時隔多年再次聽樂隊現場表演,因為害怕晚高峰堵車,提前很長一段時間到達目的地,而場地尚未開放。
百無聊賴的我在太古坊附近逛街一一純逛街,不曾進入哪家店里,那一路奢侈品牌的香水氣味仿佛形成了看不見的結界。路過三聯書店時瞥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我以為自己看錯,又退回去看,確實非常相似。進人店里逡巡一番,在科技區發現景辰正站著看書,戴著鴨舌帽,也許是想隱藏自己,但對我來說那頂限量款的帽子實在太扎眼了。我輕輕咳嗽一聲,景辰稍稍抬起頭,眼珠四處游弋,終于發現了我,合上書頁。看封面似乎是一部人類學著作。
景辰說,演出還有一段時間,所以他一個人出來溜達。我問,你的隊友呢?景辰說,他們還在排練,但暫時不需要我,因為可以用錄音代替。
我問,你對人類學感興趣?景辰說,我是想看一下音樂的起源和人類進化之間的關系。我問,有什么研究心得嗎?
我們走出書店,匯入外面的寒流。景辰帶我走在迷宮般的胡同里,為躲避快速駛過的外賣電動車而不時碰到,皮衣摩擦的靜電把我嚇了一跳。我說,你在放電嗎?他不以為意,高亢的聲音擊落幾片搖搖欲墜的樹葉,就像一種先進的超聲波武器,音樂是人類進化的一條根本路徑,進化論創始人達爾文很早就通過研究指出,音樂構成了人類社會演化的前奏,從根本上決定了人類物種的形成。音樂比語言產生更早,它刺激了大腦的不同分區,改善了人類的神經結構,同時賦予了早期人類強大的共情和社交能力,從而塑造了整個文明社會。《舊約·撒母耳記(上)》記載了掃羅王通過大衛彈奏七弦琴的神圣之音,趕走了身上附著的惡靈,獲得了療愈,這就是音樂引領人類前進的證明。
我說,所以我們可以通過音樂改變人類。
景辰說,正是,就像爵士樂和藍調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黑人在美國主流社會的境遇,當然,音樂的改變會很緩慢,可能得過一個時代才會慢慢顯現出來,但這種改變也更為深刻和絕對。
走到胡同深處才發現是一條死路,盡頭堆著幾輛三輪車的殘骸,上面罩著防水塑料布,構成一片類似馬賽克的視線盲區。景辰突然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煙,問我要不要抽,我面露困惑神情,未及回復,他便自顧自地打火點燃,把卷煙湊到嘴邊,很快吐出一團云霧。我說,待會兒就要上臺演唱了,你這樣吸煙對嗓子不好吧。景辰說,你怎么也跟阿亮一樣瞎操心了,我經常在緊張的時候來一支,不然會想上廁所。猛吸了幾口后,他又神經質般地自言自語道,而且沒啥影響,很多歌迷都說喜歡我的煙熏嗓,這就是我獨特的嗓音。
我忽然想到,之前在論壇上看到很多帖子評價景辰的唱歌直線退化,好像此時此刻我找到了原因。
半小時后,我們慢慢鍍步到舞臺后入口,焦急的工作人員已經在那里等。景辰嚼下一顆潤喉糖,小跑進去,把脫下的皮夾克扔給助理,轉身消失前還不忘跟我揮手,穿著黑色毛衣的高大身軀就此定格,就像一個無所畏懼的天王巨星。
之后,我就觀看了一場永生難忘的表演。幾首新歌在加入先鋒元素的同時又加強了旋律,編曲算是無功無過。但問題不在于此。那是一個很小的表演空間,糟糕的音響設備會暴露一丁點的失誤,而景辰現場至少出現了五次破音,觀眾先是沉浸在氛圍中自動忽略,再是不解,最后傳出一片噓聲。我看見景辰的額頭沁出汗液,妝一點點花了,退潮后隱隱浮現出青春痘的痕跡。葉隱在中場接過話筒,后半部分穩定發揮,總算沒有再出紕漏。
后來,我在豆瓣上看到蜂擁而至的惡評,希望把景辰逐出北落師門樂隊,轉由葉隱接替主唱之位,也有少量死忠粉維護景辰的聲譽,說他的破音也是個人獨特唱腔的一部分,是歇斯底里的搖滾精神,但這些挽尊之聲著實少得可憐。
在一片譏諷之聲中,我刷到有人另辟蹊徑地表示,你們難道都沒有注意到新歌的巨大變化嗎?這些歌表達了北落師門樂隊對人類在宇宙中地位的反思,具有悲天憫人的高度,你們不能只聽個響,還要有所思考啊。
直覺引領我點開那個賬號的主頁,昵稱是惑星之聲,十年前就已注冊,幾乎沒有關注別的賬號,但被關注量很大。早些年主要是發樂評,不時會和讀者互動,隨著社交媒體的衰弱,樂評收獲的點贊和評價數也在急劇減少。他現在的分享更多是吃語似的只言片語,關于音樂和人生,基調較為悲觀,其中有幾條似乎暗示他長期罹患憂郁癥,失去活下去的信念,多次自殺未遂,直到\"聽到了星星的聲音”。
我開始根據“惑星之聲”的歌單聽音樂,在上下班路上甚至去超市時都戴著耳機,把自己隔絕在另一個世界里。和其他樂評人不同,“惑星之聲”的音樂品位極為駁雜,從巴赫開始,終于二十世紀末的流行音樂,涵蓋了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印象主義,以及更新時代的爵士樂、雷鬼、鄉村、搖滾等不同風格,藍調當然是他的最愛。這個樂單幾乎串起了整個現代音樂史。不知道為什么,隨著歌單的不斷推進,我領略到一種在海邊觀看日落的感覺,天空的顏色從原先冷靜而極富層次感的色彩變成純粹的熱烈的紅色,復調成了單調,但主題更加明確,也更吸引我的注意力。
播放列表進人樂單最后一部分后,我經常無意識地在人行道上撞到別人,有次在高潮段落差點迎面撲向一輛疾馳的外賣小摩托,那個小哥緊急剎車后狠狠瞪了我一眼,而后逃之夭夭。
在“惑星之聲”貼出鏈接的一篇雜志隨筆中,我終于找到了這個樂單如此編排的原因。他說,從直觀上看,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的區別在于前者節奏復雜,和聲豐富,曲調變換劇烈,要求人的大腦運用更多的處理能力來接受這些豐富的音頻信息;而后者則是簡化節奏感,創造出明顯而清晰的、自始至終的統一節拍。從數學上描述,音樂史的演進更像是從微積分退化到了加減乘除的四則運算。這其實違背了人類進化的底層邏輯,曾經通過刺激大腦活動而引導人類進化的音樂現在變成了一次性消耗品,不知道是不是人類文明的悲哀。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觀點,我決定找作者談一談。我去首都圖書館過刊區翻出十年前刊登隨筆的雜志,按照目錄頁上的編輯部電話號碼打過去,對方聽完我恭維一番后極為不耐煩地表示,他們是畜牧局獸醫處,不清楚音樂的事,建議我問一下奶業處該給奶牛放什么音樂。我又上網全面搜索了一遍,在一個發燒友貼吧里發現了前幾年有關雜志是否停刊的討論,好像從未正式發過停刊通知,但確實沒有再見過新刊上市。
我試圖從網站的作者信息中找到蛛絲馬跡。在“惑星之聲”寥寥無幾的幾篇公開發表文章中,有一篇列了共同作者,簡介里寫明是一所音樂學院的講師。我在網上搜到此人的近況,頭銜已升至“杰青”副教授,遂按其學術主頁聯系方式發郵件過去。幾天后對方回復說那篇文章是多年前一個未曾謀面的樂評人在社交媒體上聯系他,希望能在新作中借用他論文中的某些數據,并將其列為共同作者,為了鼓勵民間研究,他并未拒絕,但亦未了解后續情況。我繼續追問,那個樂評人的真名是景辰嗎?對方反問道,景辰是誰?抱歉我對此人毫無了解,如該文觀點、著作權有任何問題,請聯系實際作者處理。
線索到此中斷。這時,沉寂已久的“惑星之聲\"突然開始更新狀態,在深夜發出一條廣播:
我又聽見星星的聲音了,來自25光年以外,好像是滑軌在夜空中動了一下,你明白嗎?整個夜空像是舞臺上的一塊幕布,找到線頭,往下一拉,就會露出后面真實的世界。
我思考再三,在沉寂已久的跟帖區發出了我的疑問,所以幕布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在某天上班路上我聽完了歌單,終究沒有發生意外,疾馳地鐵的玻璃窗映出我茫然的神情,嵌人黑洞般的隧道壁上。下車前我接到短信通知不用去上班了。我走出地鐵口,看到四面川流不息的人群感覺無處可去,最后還是踩著骯臟的落葉步行到錄音棚。
阿亮告訴我考慮到眼下深陷的主創風波,新專輯會推遲發布,制作周期也相應調整,他已經批了景辰的休假請求。這會兒他應該剛降落成田機場。
我問,我交的歌詞還需要修改嗎?阿亮說不用,他已經改好了,算是定稿。我說,讓我學習一下吧。阿亮猶豫了一下,從抽屜里拿出一沓打印紙,我翻了一遍說,這好像不是我寫的,除了語氣詞基本上每個字都不一樣。阿亮說,這是AI改的,我們給它喂了很多要求,生成了一百多個不同版本,再篩選重組成一首完整歌詞。不過你不用擔心,你提供了最初的思路和靈感,我們會保留你的署名權。我苦笑著說,其實不用,只要按合同付錢就行。阿亮嘆了口氣說,我們做過市場調研,獨立樂隊的歌迷們無法接受作詞者是AI,他們希望聽有血有肉的人寫的歌,而不是機器生成的東西。我問,所以必須把我的名字安上去?阿亮點頭說,按照合同甲方可以根據需要對交付的作品進行任意刪改,無須征得乙方同意。我完全不記得這項條款,但看阿亮嚴肅的神情,估計是他親自下地挖的坑。
等我走出那片亮馬河邊的廠房,北京初冬的寒風迎面拍打著我因暖氣而灼燒的臉龐,這座城市或巨輪已經陷入冰封的海面,曠日持久地擱淺。我稍微清醒了一些,突然想到AI創作其實有很大的問題,它并非真正的原創,而是從自己的庫里東拉西扯拼出來的。比如剛才看到的那首《銀河系漫游記》里面能看出很多黃偉文、周耀輝的影子。當然,大雜拌也是一種風格,流行音樂本來就是縫合怪,但如此一來作為署名作者的我就要背上說不清的責任,可能會有一些德高望重的作詞人陸續跳上法院告我侵權。
事已至此,除了懊悔以外別無他法。更令人沮喪的是我也找不到其他退路,不管是我之前從事的廣告業還是看似更小眾時髦的作詞行當,也會很快成為AI統治的行業,而我就像一個被AI殺手窮追不舍的倒霉蛋,始終被困在失業或餓死的陰影里。
在我因絕望流鼻涕時,手機彈出一條推送消息,那個“怪咖”私信回復我了,你想知道幕后的真相嗎?那你要先做好發瘋的準備。我毫不猶豫地回復,我已經瘋了。對方回復,好的,今晚約莫八點鐘,月出東方時,走到陽臺上對著南方夜空最亮的那顆星(赤經22小時57分39.1秒,赤緯29度37分20.05秒)默念咒語,然后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機,觀察上面的紋路,你就明白了。過了會幾咒語發過來,寥寥幾行字,像是亂碼一般,我只粗略看一眼就劃過去。
這真是一場鬧劇。我一回家就準備做飯,冰箱里剩的食材不多,只能是清湯掛面配罐頭午餐肉,再淋上點醬油調味。剛吃幾口面,房間里的燈突然熄滅,跟過去一樣是跳閘,不知道是哪戶人家扛不住凍偷偷用上了電熱器。我坐在黑暗中,倍感寒冷,走出房間,來到外面連廊上,月光如瀑布,穿過前方高樓的罅隙瀉下來,洶涌不止。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句咒語,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機,翻到那條信息,下牙抵住嘴唇,抗拒不多久就念出聲來:北者,宿在北方也;落,天之藩落也;師,眾也;師門,猶軍門也。長安城北門日北落門,以象此也……
世界突然變得安靜,也可能是心跳蓋過了喧囂。我被自己逗笑,轉身回屋,此時走廊上傳來一陣吱吱的響動,屋內隨即亮起了燈。我愣了一下,大步跨進家門,打開許久未碰的老式電視機。
伴著電壓不穩而引起的沙沙聲,分辨率極低的顯像管屏幕正在播放《晚間新聞》,人物的臉上布滿巨大的顆粒,幾乎和馬賽克一般粗。倏忽一陣詭異的搖擺,畫面的色彩渙散開來,切換為無數雪花點,和我記憶中童年時代的深夜無信號頻道不同,它似乎在遵循一定的節奏在跳躍。我正努力試圖記下其頻率,畫面又跳回到那金碧輝煌的會議廳,定格在近于靜止的人物表情上。
我打開手機,發私信給“惑星之聲”說,我看到了,好像是一串莫爾斯電碼。
很晚了,評論區彈出回復,朋友,沒那么簡單。上古時代巫師在龜板上鉆刻,再用火灼,看裂紋來定吉兇。預示吉兇的裂紋,叫“兆”。而當下,電視機上的雪花點則是另一種“兆”,它其實代表宇宙深處傳來的一個警告。
我不解地敲擊鍵盤,請問大師,該如何解讀?
那是高度發達的北落師門星文明發來的定向電磁信號,翻譯為地球語言大意為:我在看著你。
不久后,我在網上看到北落師門樂隊三名成員單飛的新聞,我通過經紀公司內部渠道了解到,目前人氣最高的葉隱將獲得最多資源。此前樂隊錄好的幾首歌將由葉隱重新錄制,沒有錄的新歌也都劃作葉隱第一張專輯的曲目。
樂隊的有形資產也開始進行分割。時隔很久,我再次來到錄音棚,在接近人去樓空的工作室里找到我提交的手稿,而安吉拉周和葉隱正在分頭收拾私人物品,帶走各自的吉他、貝斯、爵士鼓甚至是沙槌。我去辦公室詢問阿亮,景辰去哪幾了,阿亮表示這個家伙從日本回來就失蹤了,猜測可能是抑郁癥發作入院治療,至于單飛的原因則是公司不愿再承受一個極易自爆的負資產。
原先整飭的錄音棚最后被收拾得一片狼藉。景辰的鐵皮儲存柜被砸開,他們原以為景辰會放一些珍貴的收藏品,至少是重要的合同文件,但最后卻失望地發現里面裝滿了涂涂畫畫的廢紙,和蒙克的《吶喊》一樣抽象。有一個破舊的筆記本被隨意丟到地上,我拿過來粗略翻了一遍,主要是一些靈感片段,可能是一段和弦或旋律,其間夾雜著一些評注性的文字,甚至還粘貼了剪報,也許是覺得有趣,或可作為靈感來源。其中有一則十年前《科學時報》國際版的新聞,標題有點駭人聽聞,《索倫之眼恒星系統內發現神秘僵尸行星》,紙張已經泛黃,但仍能看出上面布滿不同顏色墨水的下畫線,說明來回看了很多遍。
據外媒報道,近日,在“索倫之眼”恒星系統內,天文學家發現一顆神秘的僵尸行星,環繞一個巨大的碎片盤。這顆行星被稱為“北落師門b”。之所以將其稱為“僵尸行星”是因為自二〇〇八年發現以來,北落師門b一直被視為一個星云,二O一二年才根據新的觀測證明它的行星身份,就像重新復活一般。
更令天文學家吃驚的是,北落師門b環繞的碎片帶的寬度超過此前預計,在二百二十五億公里到三百二十億公里之間。根據天文學家的計算,北落師門b沿著一條與眾不同的橢圓形軌道運行,導致其穿過巨大的星塵環,進而造成毀滅性的破壞。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山景城搜尋地外文明研究所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保羅·卡拉斯表示:我們都感到非常吃驚。這一發現完全出乎我們預料。
北落師門b沿軌道運行一周需要兩千年之久。根據科學家的推測,可能是一顆尚未發現的行星因自身引力將北落師門b“驅逐”出原來的位置,使其進一步遠離母星。遭驅逐的北落師門b進入現在的延伸到塵帶以外區域的軌道。我們無法確定這顆星球上是否擁有文明,但它毫無疑問將一步步邁人毀滅的旅程。
我看了一眼新聞發布的時間,二〇一三年一月十一日,僅十三天之后,北落師門樂隊正式成立,也許這則消息正是樂隊名稱的來源。我就像發現了一個新的星系一樣激動,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樓下的工作人員,但轉念一想應該沒有人會關注一個即將解散的樂隊是如何開始的。于是,我默不作聲帶走了筆記本。
產權分割的過程非常順利,唯一存在的爭議是在玄關處擺放的頭骨模型,葉隱認為這是樂隊的核心資產,應當同尚未錄制的新歌一起轉至其名下。而安吉拉周則表示景辰曾在一場晚宴上宣布要把頭骨贈予她,至少有兩名在場的公司員工可以做證。待兩人冷靜下來,我莫名其妙地問,這顆所謂頭骨不就是一個高仿模型嗎?葉隱笑著說,恐怕不是,那是景辰有次去歐洲度假后帶回來的,據說是三萬年前穴居尼安德特人的頭骨,在一個地下古董市場花了高價買的,隨其一同出土的還有一枚七孔骨笛,緊隨尸骸埋下,說明其生前是一名狂熱的音樂愛好者。景辰這家伙雖然說話有點瘋瘋癲癲,但認準的事基本不會有錯。
爭執最終以強大的第三方插手告終。阿亮及時趕到,拿出景辰此前簽署的借據,宣布公司將沒收其余下的私人物品抵債,當然也包括這顆小小的頭骨。而原先同頭骨一起陳列的骨笛則不知去向。
結束了短暫的音樂生涯后,我開始重新投遞簡歷尋找一份合適的工作。對于我這個年紀來說從頭開始已較為艱難,更何況我希望未來的自己不會被AI淘汰。在經歷一輪又一輪面試后,我考取了幼師證,選擇去一家幼兒園上班。顯然,在可預見的未來,人類都會更放心由真人而非什么鐵甲機器人來照顧自己的幼罳。
我有限的音樂技能竟也為新工作派上用場。平時課堂上我經常會給小朋友們彈奏電子鋼琴,主要是旋律簡單的兒歌,僵硬的手指在黑白鍵上撥拉,尚能駕馭的最難曲目就是巴赫的《平均律鋼琴曲集》的第一首前奏曲,多年前為應付考級留下的肌肉記憶仍未散去。當我彈琴時,最調皮的小朋友也會突然安靜下來。
在工作忙碌的間隙,我的耳邊不時回蕩起那句話,冷冷的,沒有任何情感,“我在看著你”,從高處傳來,如同詛咒一般,甚至會有不斷加重的回聲,即使捂住耳朵、戴上耳機也能聽清楚。為此我愛上跑步,只有在狂奔到心跳加速時才能忽略那些從天而降的聲音。
晚上下班后,我倒幾趟車回到住處,總會莫名產生被人窺視或跟蹤的感覺,而當我回頭,往往只有落葉和風聲。尋著聲源抬頭看,在光污染嚴重的夜空,所有星星都躲藏了起來。但當夜深人靜我走到陽臺上,似乎能聽到它們在低聲交流,一種我無法理喻的、類似河流泛起漣漪的聲音。
我試圖找到失蹤已久的景辰,但始終沒有任何音信。他的手機停機,官方SNS賬號停止更新,位于東三環瑞士公寓的住處因拖欠房租被清空了。我所關注的“惑星之聲”也陷入沉寂,不再回復我的任何私信或留言。
有天下班我出了地鐵,沿著亮馬河邊新開通的步道往家的方向跑,迎著晚風,步伐變得輕盈,越來越快,好像要飛起來。這一刻,落日余暉涂抹著世界,沒收萬物的輪廓,只留下燃燒的剪影。接近一個彎道轉角時,我看到路旁的靠椅上坐著一個孤獨的身影,頭戴一頂限量款鴨舌帽,我緊急剎住步伐,沖著他喊。
竟然真的是他。景辰朝我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們一起回家,他和上次一樣進入廁所,然后揮手示意我進去。
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們的交談會混在不同管道的聲音里,無法分辨。
我忍不住開口問,這些天你到底去哪里了?
景辰說,我去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島上冥想,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我們必須通過音樂打敗外星人入侵。
我說,你真的瘋了。
景辰說,不,你聽我從頭說起,也許你已經自己悟出了一部分。所謂的僵尸行星北落師門b是一顆孕育了高等智慧文明的古老行星,但幾十萬年前,其與眾不同的橢圓形軌道使其一步步闖入星環的塵埃帶中,面臨粉身碎骨的滅頂之災。最后一代文明幸存者決定撤離母星前往宇宙深處的應許之地,這時他們發現了25光年外的宜居星球地球。于是b星文明全力打造出速度高達光速百分之一的星際飛船朝太陽系方向飛過來。
我說,這個故事好像是從一部科幻小說里抄來的,但其實漏洞百出,他們擁有絕對領先的技術,并無必要消滅地球文明,就像我們沒有必要消滅螞蟻一樣。
景辰說,你說得對,其實從對音樂的理解來看,這個文明并非什么邪惡的侵略者,但問題在于宇宙中的宜居星球實在如恒河中一粒沙一般罕見,他們為地球而來,必須確保萬無一失。他們對地球人的了解并不比我們對他們的了解更多,因此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撓地球文明的發展,否則經過數萬年長途跋涉來到地球后,他們可能會面臨技術爆炸的地球文明而慘遭屠戮。
我說,我明白了,你這個idea(想法)是抄《三鐵》的系列。這不好笑,真的。
景辰說,小說是虛構的,b星文明并未擁有“智子”之類的技術,但他們掌握了宇宙中最重要的介質一電磁波,以此吸收地球上的信息,并向地球傳播信息。直到幾千年前,他們發現了音樂在人類進化史上的作用,正是能夠創造復雜音樂的智人,在大腦充分開發后,擊敗了只會吹奏骨笛的尼安德特人,他們決定阻止人類的音樂進化道路,就是通過定向發射電磁波攻擊人類的各種信號機構,轉化為聲波、次聲波、超聲波,影響音樂家和人們的音樂審美。從此,我們的音樂就從繁復趨于簡單,不再能引領人類社會的進步。
狗屁不通,這些都是你的臆想,不,妄想。
不,從我第一次創作音樂開始,我就能時常感到有類似神靈的聲音試圖和我交談,在夢中,甚至是清醒狀態下,往我腦海中塞入一段旋律,堪稱美妙,我以為這就是獨一無二的靈感。這些年我見到了許多大音樂家,發現他們都曾體驗過類似的感覺,并認為他們已達到所謂天人合一的境界,上帝的音符通過他們的雙手流淌出來。但其實這正是b星文明的陰謀,為的是給我們灌輸落后的音樂觀念,從而阻撓我們地球文明的進化。
面對如此瘋狂而又符合邏輯的謬論,一時間我竟啞口無言,無力反駁。在我仔細思考時,客廳里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爆破聲,我沖出去看到那臺老式電視機屏幕碎裂,冒出一股煙,應該是顯像管爆炸了。
景辰說,剛才我們進來時這臺電視機開著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啊,真是見鬼了。而后我感到背脊升起一股涼意,那冰冷的聲音再度回蕩在我耳邊,甚至鉆入我腦海中,不斷重疊,融入冒煙電視機里傳來的管弦齊奏之聲,和樓上情侶的密集鼓點、舞步、床頭搖曵之聲,形成一場盛大的交響樂。
“我在看著你。”
夠了!我對著屋頂喊,但無濟于事。此時,景辰從風衣里掏出一枚七孔骨笛,高高舉起,氣定神閑地吹奏起來,就像在沿山路跌落的小推車下打入一個楔子,不一會幾,那看不見的大敵便偃旗息鼓,世界重歸平靜。
后來,景辰和幾位過去的朋友組成了一個新樂隊,繼續使用“北落師門”這一奇怪名稱一原經紀公司并未提出異議,大概他們很高興這個聲名狼藉的負資產能被景辰帶走。
景辰作為主唱和創作人寫就了許多極為繁復、多元同時晦澀難懂的流行歌曲,而我負責作詞,實際上它們并不流行,但仍然吸引了許多追求與眾不同的聽眾。這不僅是為了傳播一種先進的音樂觀念,抵抗看不見的外星信號繼續侵蝕人類文明,而且也是一種自保的方式,因為我們發現只有當內心中的音樂足夠強大,才能屏蔽那無處不在的威脅和詛咒聲。景辰沒有戒煙戒酒,但不再破音和跑調,他說他已經征服了那個遙遠行星在他心中投下的陰影,某種程度上他自由了。
我仍然在幼幾園教書,這是我迄今為正發現的最擅長的工作。我經常在教學中播放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鋼琴曲》,景辰的音樂還不適合他們。我沒有確認“惑星之聲”究竟是不是他,我覺得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
有天晚上我去三里屯參加北落師門的小型歌友會,我在第一排,除了有限的贈票座外幾乎是空位。我起身去衛生間,一個高舉應援燈、長發披肩的年輕紅裙女子突然迎面朝我走過來,那堅定的步伐讓我以為她尿急難忍。
在經過我身邊時,紅裙女子突然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咒語似的費解的話。立于沸反盈天的舞臺下,我當然沒有聽清,回頭大聲問她說了什么。
剛好卡在兩首歌之間的罅隙,那個女人的聲音穿過一大片似群星閃爍的熒光棒悠悠地傳過來。
幸會,我來自北落師門b星。
原刊責編 朱強
【作者簡介】王文,1993年出生,畢業于北師大法學院,現居澳門,從事法律相關工作,寫小說及詩。作品散見于《萌芽》《芳草》《上海文學》《廣州文藝》《香港文學》《湖南文學》《福建文學》《科幻立方》等文學期刊及“ONE·一個”平臺。曾獲賀財霖科幻文學獎金獎、晨星獎最佳中篇小說獎、《朔方》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國家電影局“扶持青年優秀電影劇作計劃”劇本獎等獎項。
《小說月報·大字版》2025年第6期目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