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晉西黃土高原那片干旱焦渴的土地,已經很久未落一滴雨了。
農人拿著鐵鍬在地里挖了一個將近半米深的土坑,卻還是見不到一點墑情。田邊的山路上,粉末狀的“拖土”積了足有一尺多厚,人走在上面“撲通、撲通”,一下就能埋住腳脖子,一拔腿便會濺土揚塵罩人一身。溝底的小溪早已干涸,時令已到夏至,春季種上的莊稼,幾乎沒有長出幾株苗來。整個山地也見不到一片綠色,荒涼得仿若依然在清冬,看著就讓人心焦。
藥甘霖拖著剛剛從死神手中奪回的殘體,呆呆地站在這片從小生活的土地上發愣。雙手被大火吞噬得沒有了十指,臉部被燒得完全脫了形,雙耳沒了,眼皮耷拉,渾身上下都有燒傷。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天邊突然涌來一大片烏云,又刮起一陣狂風,攪動得塵土飛揚,天昏地暗。倏忽間電閃雷鳴,先是幾滴大雨珠摔打到他的臉上、身上,緊接著那“二淋子”脆雨就澆了過來。
藥甘霖站在那里一動未動,任憑大雨瓢潑。轉瞬就淋成了“落湯雞”,他還是一動未動。
風雨中,妻子和11歲的兒子打著雨傘尋過來,渾身濺滿了泥水,他們已經在村里尋找半天了,最后才尋到這里。當老遠看到丈夫像木樁似的站在山地邊淋著大雨,淚水和雨水早已模糊了她的眼睛。妻子知道一向要強的丈夫突然遭遇這么大的災禍,心里是多么難受,甚至絕望。她就怕他想不開,再出什么亂子,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可萬萬不能沒有他啊!母子倆在泥濘濕滑的山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他。
“甘霖,甘霖!咱回家,回家!”
“爸爸,爸爸!咱回家,回家!”
此時此刻,藥甘霖像釘在那里,還是一動未動。足足呆愣在那一個小時,突然只見他仰面朝天,迎著狂雨喊道:“甘霖!甘霖!天降甘霖啦!天降甘霖啦!”
二
夜已很深了,藥甘霖根本沒有一點睡意,這已成為他的常態。自從發生車禍后,每個夜晚他都是在痛苦和煎熬中度過的。眼睛幾乎不敢閉合,一閉合,腦海中全是那天夜晚兇險的場面。
開了一天運輸車的他真有些疲憊了,車上裝著從黃河岸畔各個村莊收購來的大紅棗,要運到山外,送到外省去。那幾年為跑長途,他還專門雇傭了本地一名壯年司機,目的就是為了在路途中輪換著開車,減少疲勞駕駛,保證行車安全。
那天夜里,正在駕駛的他感覺有點累,身邊的司機剛睡過一覺,已經醒來。藥甘霖說:“你來開吧,我得睡會兒。”于是將車停到路邊,兩人調換了位置。司機接過了方向盤,他坐到副駕駛的座上打起盹兒來。
夜幕中,運輸車在繼續行駛……
也就不到一個小時,正在睡夢中的他猛然被一陣劇烈的翻滾和撞擊震醒,接著就昏迷過去。等有些知覺,吃力地睜開眼,才發現自己被倒扣在駕駛室里動彈不得,腦袋暈暈沉沉,只聽到一旁的司機在“哇哇”嚎哭。
此刻,他才猛地意識到,不好,出車禍了!
這時,不知從哪兒竄出的火苗正在燃燒。更大的危險即將發生。因為跑長途,車廂里還載有兩桶備用汽油。現在車倒扣著,裝滿汽油的桶經過劇烈撞擊、翻滾和擠壓,肯定早已壓扁破損,隨時都會發生爆炸。
藥甘霖在驚恐中,大腦有些清醒了,他竭力掙扎著,要將倒懸的身體擺正,并急促地喊司機:“趕緊跳車!跳車!”
這時的壯年司機好像完全被嚇蒙了,一動不動呆呆地瞪著雙眼,只會“哇哇”嚎哭。眼瞅著駕駛室竄出的火舌已經開始“舔”司機的衣服。不覺間藥甘霖的衣服也燃著了,他艱難地翻正身體,用盡全力將車門踹開,一把將司機推出駕駛室,然后猛地一躍沖下了車,跌落到路邊的小河灘里。身上的衣服迅速燃燒起來,他立馬滾在地上,一個勁地來回打滾,又趕緊扒掉黏在身上的衣服,扒成了光身子。
這時,壯年司機身上的衣服越燃越烈,幾乎變成個“火人”,被燒得“嗷嗷”慘叫。那一刻,藥甘霖哪還顧得了自己,他一邊喊著:“快脫衣服!快脫!快脫!”一邊快速撲上前去,將雙手毫不猶豫探入燃燒的火焰中,將司機身上的衣服往下扒。
火,越燃越烈,藥甘霖也被燒得一個勁兒慘叫。轉瞬間,他的雙手十指、雙耳、面部,都在火焰中焦黑碳化。隨著一聲巨響,他徹底昏死過去……
時間定格在1987年12月17日凌晨12點30分。
幾天后,當他蘇醒過來,已經躺在臨汾地區人民醫院重癥病房里。
經過搶救,他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十指沒了,雙耳沒了,面部全部被燒傷,身體燒傷面積達70%。
幾個月的住院治療,幾次手術,他都挺過來了,只是當主治大夫說,他的十指已經失去,僅殘存的部分也沒有了功能,為防止不良后果,還要進行切除手術時,他再也抑制不住了,痛不欲生地喊著:“沒了雙手,啥也干不了,我還怎么活?怎么活?”
其實,他哪里還有可用的雙手呀?
那兩天,藥甘霖的情緒極其低落,他絕食了,他真不想活了。
整整兩天,不吃不喝,誰勸也沒用。
這下可急壞了大夫、護士和他的家人。他們守護在他身邊,輪番地勸說,但他還是不吃不喝,誰也沒招兒。
最后,他們請來一位即將退休、飽經滄桑的老大夫開導他。
老大夫站在他面前動情地說:“藥甘霖啊!藥甘霖!我們千方百計才將你從死亡線上拉回來,你這樣做,對得起誰?對得起誰!”說著,喉嚨哽咽,眼眶濕潤。
藥甘霖像是被這剛中帶柔的發問猛地擊醒了。
老大夫接著說:“手術你不愿做,我們可以再制訂別的治療方案,但你總不能用這種方式傷害自己,讓大家傷心吧?”
一席話,說得他再也抑制不住,痛哭流涕起來。
這時,老大夫對著站在病床邊的藥甘霖的妻子說:“快做飯,我要親眼看著他吃!”
妻子就給丈夫煮了一碗雞蛋掛面。端到他面前,拿著勺,吹著熱氣喂他,藥甘霖終于張開了嘴……
三
半年后,藥甘霖要出院了。
按他的體質狀況,后續的面部植皮手術,只能等到一年后才能進行。他回來了,回到生他養他的家鄉——永和縣署益鄉署益村。
得知他回來的消息,鄉親們都懷著同情和關愛的心,提著雞蛋、掛面和各種營養品來看望他。
可他實在不愿意讓大爺大媽、叔叔嬸子們看到他面目全非的樣子。就是在家里,他也不愿意讓年邁的老母親和年幼的孩子們看到他猙獰不堪的面孔。他怕他們看到會害怕、會做噩夢,這樣他的心里會更不安、更難受。
他把自己圈在一孔窯洞里,一個人靜靜地待著,痛苦著,無望著。他甚至想到從此與世隔絕,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
這樣的日子,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有時候實在憋悶得透不過氣來,趁著夜色,他會避開人,悄悄地從窯洞里走出去,站在村西口一處塄畔邊,眺望夜色中家鄉最高的山——雙鎖山。
面對黑魆魆的大山輪廓,他想說的話太多太多。他想到自己的家庭,如果沒有了他,年邁的老母親誰來贍養?年幼的孩子們吃什么喝什么,誰來撫養?失學了怎么辦?難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推到妻子瘦弱的肩膀上,讓她一個人扛?他想到從小就不怕吃苦、不畏艱難,干啥都想干出一番事業的自己,難道就這樣一天天低迷消沉下去?那他還是那個敢于擔當,具有強烈責任心的藥甘霖嗎?都說人活一口氣,現在自己是殘疾了,特別是失去了那雙勤勞的手,但這一口氣還在,才37歲的自己,難道就這樣一天天等老等死嗎?一番捫心自問,問得自己都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他終于在心里發誓:我藥甘霖一定要像大山一樣,無論經歷多少狂風暴雨,或再大的地動山搖,也要堅強挺立,用自己殘缺的身體撐起一片天來!
四
冰雪消融。
又一個春天到來了,山崗上、崖畔邊,漫山的山桃花都開放了。
那天晌午,藥甘霖拖著殘疾的身體,終于跨過自家的門檻,往村南口老支書家一步一步走去。
能邁出這一步,對于他而言是多么的不易啊!
以前看電視,經常能在電視劇里看到因為面部被毀不能示人,而戴著面具行走的人。那時他覺得,這是不是有點多此一舉?可當同樣的災禍降臨到自己身上,他才意識到那張面具是何等重要!假如自己現在也能戴上一張,那會省去多少尷尬、難堪?可電視劇畢竟是電視劇,劇中人物的掩飾舉動,即使再離奇似乎都不為過,反而更加藝術,但在現實生活中,誰見過一個戴著面具游走于塵世的人?
藥甘霖明白,既然自己要堅強地生活下去,那就必須面對現實。對于這張被毀的臉,他當然不能就這樣直面眾人,他也要做一些必要的掩飾,這樣和別人交往,也不至于把人嚇到。于是他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買一副鏡框最大的墨鏡戴著。
老支書家的大門敞開著,藥甘霖走了進去。
“是甘霖來了?”正在院中擺弄農具的老支書,驚喜地放下手中的活計,熱情地上前迎接。又是掀門簾,又是讓上炕,又是倒水遞煙,噓寒問暖。
兩個人面對面坐下后,老支書也只字未提那場車禍的事,而是把話題引到他當年做生產隊農業技術員時,沒日沒夜、風里雨里,廢寢忘食搞雜交玉米及高粱種子的培育、繁殖,為這方土地增產付出心血、做出貢獻,夸他是對家鄉有功勞的人。
藥甘霖心里明白老支書的良苦用心:回避不提那場車禍,只是怕觸及到他的痛處,這樣對他贊不絕口的夸贊,是給他鼓勁打氣。
老支書關切地說:“孩兒,來到叔這里有啥難處你就提,村里都會想辦法幫你解決的。”
藥甘霖說:“叔,是有一件事想給您講。”
“什么事?你說。”
讓老支書萬萬沒想到的是,藥甘霖一開口,就把他震驚了。
藥甘霖問:“叔,咱村那片果園是不是還沒人打理?”
老支書說:“可不,先前承包的人也要撂挑子了,沒人想接手。”
“那我想承包,您看行不?”
聽到這話,老支書先是一愣:“孩兒,你說什么?”
藥甘霖又說了一遍。
老支書明白了,他深情地說道:“孩兒,不要擔心,叔給你打包票,今后你家的生活,村委和全村人都會幫的,有大伙吃的就有你家的,村里哪能丟下你家不管呢?”
藥甘霖說:“叔,我這一大家子人,怎能拖累村里人呢?如果您同意,我就想承包下果園的地,再好好干一場。”
“什么?孩兒,你……你連手都……咋干?”老支書憐憫地說道。
“叔,手殘了,身殘了,可我還有腦袋啊,我還有很多想法哩!叔,只要您和村委會同意我承包就成。”
老支書說:“這事,只要你愿意,我當然同意,同意!”
看著藥甘霖信心十足的樣子,老支書心里那個高興啊!他明白,這后生之所以能提出這個要求,就證明他已經從那場不堪回首的災難中走出來了!
老支書豎起大拇指說:“孩兒,好樣的!好樣的!大叔就知道你不會趴下!”
五
那個讓大家伙都不看好的老果園,藥甘霖承包下來了。
村里人都不知他到底是咋想的,指望那幾十畝樹齡老、品種舊、掛果少、口感差的蘋果樹掙錢翻身,那不是“臘月里盼打雷——空想”哩?明擺著就是個虧本的買賣,再加上由他這個失去了雙手、身體殘疾的人打理,園里園外的什么活兒不都得花錢雇人干?這一年下來,還不得賠個底朝天?
藥甘霖可不這么想。他在尋思,既然要重新創業,那就決不能“老牛走老路——照舊”。憑著以前在生產隊當過多年農業技術員的經驗,他認準一個理兒:“不創新就沒有發展、沒有出路。”果樹的優勢雖早已失去,但園內還有100多畝閑置的土地呢,這是他最看重的,他就想在土地上做文章。這一點,村里人其實也都猜到了,可那又算什么優勢?那些年,村里的青壯勞力都外出打工去了,撂荒的土地有的是,就憑他一個殘疾人,還真能在那瘠薄的土地里刨出一窩“金蛋蛋”來不成?
承包合同簽訂之后,藥甘霖就日夜思謀這片土地的規劃利用。他打算留30畝地種麥子,解決全家人的吃飯問題,剩下的幾十畝地他準備干他的“老本行”——培育糧食種子。只要培育出良種來,那效益就不會差,只是這些技術活兒,他都不能親手干了,想到這兒,心里又涌起一陣苦澀。
重整旗鼓的計劃是有了,但畢竟多年不做這行了,只靠以前的那點本事,恐怕早就趕不上趟兒了。他想盡快走出大山,到山外的世界看看去,了解一番這些年種子培育行業是個啥狀況?發展到哪一步了?這個時候,他最想見到的人就是當年做農技員時,相識的省農科院的老師們,想向他們求教學習。
幾天后,他湊足了盤纏、帶夠干糧,從署益鄉趕往幾十里之外的縣城,又坐上長途汽車,奔赴省城太原、忻州。
到了農科所,他就打聽當年曾和他熟悉的那位專家,想登門拜訪。
費了好大功夫,終于打聽到老專家已經退休,但還住在這座城市。他心里那個高興啊,按打聽的地址就去了。
門開了。
他一眼就認得了老專家,而老專家對這位戴著墨鏡、身體殘疾的壯年漢子卻有些陌生,問:“同志,你找誰?”
當他自報家門后,記憶力驚人的老專家一下子記起來了,仔細打量著他問:“你就是藥甘霖?那時的農技員藥甘霖?”
老專家熱情地要和他握手,藥甘霖也激動地伸出胳膊。
這時,老專家才吃了一驚,拍了拍他的肩膀,忙把他迎進門,讓坐沏茶,表情凝重地問:“這是怎么個情況?”
藥甘霖就將這些年曲折的經歷,遇到的災禍,以及承包果園、土地的事講給老專家聽。
老專家憐憫的表情顯現在臉上。他緊蹙雙眉,認真地聽、不時地問。
老專家說:“你的情況我都清楚了,這次來是想讓我給你出出主意?”
藥甘霖說:“正是這個意思。”
老專家思考半晌,才說:“你的家鄉,當年我去過多次,對那的土壤、氣候狀況還比較了解,根據我最近掌握的一些農業科技資料,倒真可以給你推薦一個種植的新品種供你參考。”
藥甘霖激動地問:“什么新品種?”
老專家說:“脫毒馬鈴薯,聽過嗎?”
藥甘霖問:“啥叫脫毒馬鈴薯?”
老專家說:“脫毒馬鈴薯,是指對馬鈴薯經過一系列的技術措施,清除薯塊體內的病毒,獲得無病毒或極少病毒侵染的種薯,它具有早熟、產量高、品質好等好多優點呢!我覺得,你的家鄉要種植它,效益一定不會差!”
藥甘霖聽著就興奮不已,連聲道:“好!太好了!我聽您的就引進它!”
老專家說:“不忙不忙。要想引進、種植它,你首先還得仔細地了解它、掌握它。”
藥甘霖問:“還上哪兒了解去?”
老專家說:“北上,去大同,那里有個高寒作物研究所。”
藥甘霖眼前一片曙光。他叩謝了老專家,當天就買下火車票,連夜趕赴晉北古都大同。
到了研究所,通過對脫毒馬鈴薯這個新品種更為詳盡地了解,他打定了主意,一開口就買了500斤種子。
500斤,那能裝幾麻袋呢!要帶回千里之外的晉西南,這對一個沒有雙手的殘疾人而言實在不易。接待他的裴教授十分細心,專門叫來一輛車,囑咐司機一定要幫他把這幾麻袋種子送到車站,搬運上車。
從大同返回太原已是傍晚,藥甘霖帶著這幾麻袋種子輾轉乘車、倒車,上上搬運,小心翼翼,硬是一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這些寶貝運回永和城,再搬回自己的家鄉。
當年,脫毒馬鈴薯在他承包的果園中示范種植,就獲得了很好的收益。那產出的馬鈴薯圓滾滾、白胖胖,一顆顆像玉石一般的,很快就被客戶搶購一空,讓藥甘霖賺了個“滿堂彩”。
在豐收的喜悅里,藥甘霖哪能忘了鄉親們,他想的是好品種大家種,有錢大家賺。
來年春季,村里人都從他這里得到了種子,開始大面積種植。到了收獲的季節,那產量高、品質好的脫毒馬鈴薯更是供不應求。
也就兩三年工夫,藥甘霖引進的脫毒馬鈴薯種植,在全縣各個鄉鎮村莊推廣開來了。每年幾百萬公斤的產出,不僅占領了本地市場,在外地市場也頗有影響,吸引著客戶紛紛來搶購,當地農民受了益,鄉親們都念他的好,都說:“咱們能賺到錢,全憑甘霖哩!”
那些年,每到龍口奪食的麥收季,村里人想到的是放下自家的麥田不收,眾人搭把手先把藥甘霖家的麥田收割完,顆粒歸倉。等他轉過神兒來,那一捆捆金黃的麥子,早就挑到自家場院里來了,藥甘霖都不知該怎么感謝鄉親們。
你聽鄉親們咋說:“甘霖,你總為大家謀好事哩,俺們還不知該咋感激你哩!”
每每這時,他總是記起從小就刻在心坎里的那句話: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六
藥甘霖真正站起來了。
經過十多年重新摔打歷練,這位個頭矮小、身體瘦弱,既沒有雙手又缺乏力氣,渾身幾處殘疾的人,不僅是家庭的支柱,更成為大伙心目中的主心骨。
時間來到2004年。
他的家鄉署益村一帶,莊稼地里的玉米長得格外喜人,到了秋收時節,那一株株玉米稈上掛著的棒子又粗又長,顆粒飽滿,產量超過往年最好年景。看!家家門前的糧架上都堆滿了小山一般金黃色的玉米,莊戶人家樂開了花。
可喜悅的心情沒持續多久。
進入臘月,鄉親們個個都變得愁眉不展、唉聲嘆氣。玉米賣不出去換不來錢。那個春節大伙心里都不暢快。直到來年春季,家家糧架上黃澄澄的玉米還堆在那里無人問津。這可咋弄?
眼瞅著又到了春播季,這玉米到底還該不該再種?大伙心里都沒了底兒,都想找他們心中的能人藥甘霖出主意。
面對賣糧難的問題,藥甘霖又何嘗不在思考解決的辦法和今后的出路?
從小就喜歡學習和鉆研的他,那天在《山西農民報》看到一則報道——《糯玉米賣下了肉的價》,說的是某地企業對糯玉米進行真空包裝保鮮加工,備受市場青睞,助力農民脫貧致富的事兒。
藥甘霖眼前一亮,他的心弦被撥動了。他想,咱這地方就氣候、土地條件而言,是最適合種植玉米的,這里生產的玉米棒子個兒大、顆粒飽滿,且無任何環境污染,品質上乘。既然種植玉米有優勢,種植糯玉米應該也適宜。假如當地種植、當地收購、當地加工,再有好的市場前景,那咱農民還愁賣糧難?
有了這個想法,藥甘霖雷厲風行地行動起來,外出考察準備。
這次出行的目的更明確:一是考察選擇適合家鄉種植糯玉米的品種;二是了解真空包裝保鮮技術,考察機器設備。
那些日子,他拖著殘疾的身體,先是來到山西省農科院忻州玉米研究所,向專家求教選用適合家鄉種植糯玉米種子的情況,以及真空包裝保鮮技術,而后又日夜兼程趕赴山東、遼寧等地考察機械設備。
一路走來,讓他信心倍增,他有了一個更大的想法,那就是要在當地創辦一個農副產品加工廠,進行鮮食品加工,這樣不僅可以解決當地農民賣糧難的問題,還可以吸收農村不適合外出打工的農民,增收致富。
在回程的火車上,他哪顧得上觀賞窗外的風景,滿腦子想的都是辦廠的事兒。一路走來,他把廠名都想好了,就叫“永和縣四季鮮農副產品加工廠”。更想好了辦廠的宗旨,那便是4句話12個字:“扎根農村,心系三農,以企帶農,互利共贏。”
可要辦成這件事,要引進種子、技術、設備,資金從哪里來?粗略估計,需要100多萬元。這對于一個經歷過一場大車禍,損失慘重又站起來創業,還沒有多少積累的藥甘霖而言,無疑是個天文數字。
怎么辦?是放棄追求,還是再鼓起勇氣拼它一把?
藥甘霖想,既然這是一條創新的路,為何不迎上去再搏一把?
加工廠的手續跑下來后,他便找縣里分管農業的領導尋求支持,跑銀行貸款,找親朋好友借錢。大家都被這位沒有雙手的殘疾人勵志干一番事業的執著、不屈所感動,都愿意伸出援手來幫他排憂解難。特別讓他永生難忘的是,一位當地的鄉領導,得知他創業遇到難處急需資金時,將家里積攢下買房子的錢全部拿出,助力他辦加工廠。
藥甘霖怎能不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把幫助過他的人都視為大恩人,當作自己的“天”,他又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天降甘霖了!天降甘霖了!”
那年春播季,他將選購來的糯玉米種子,分發給多戶農民耕種,并簽訂了定價訂購合同。農民們第一次聽到了這樣一個新鮮且親切的詞兒——“訂單農業”。
隨后,用于加工糯玉米的真空包裝機、高壓滅菌鍋等設備,也從外地購置回來了。
到了收獲的季節,種植糯玉米的農戶更是格外欣喜。一算賬,每畝收益都比種植普通玉米多收入500元左右,這對于辛勤勞作的農民而言,可不是個小數字。況且糯玉米的秸稈由于沒有木質化,又變成了很好的飼料,這不又有進項了。大伙發自內心感念地說:“甘霖,可真是給咱鄉親們帶來甘霖了!”
這個時候,四季鮮農副產品加工廠已經招收了農民工,調試好設備,正在緊鑼密鼓做開工前的最后準備。
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加工廠終于開工了。
從去棒子皮到清洗再到包裝等各個環節,農民工們都忙碌而有序地工作著。產品被一批批送入高壓滅菌鍋,進行滅菌之后,就可以出鍋、冷卻、檢驗、出庫、售賣了!
誰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檢驗人員在入庫檢驗時發現,那一袋袋產品都漲袋了,打開一袋是夾生的,再打開還是夾生的,產品變成了廢品,大伙欲哭無淚!
此刻,再看藥甘霖,癡癡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半天說不出話來。
農民工們熱火朝天的干勁,像是沸水鍋里迎頭澆了一盆涼水,頓時大伙都沉默了。
藥甘霖表面呆滯,但心急如焚,這是為什么?這可是他花大價錢買來的嶄新設備啊!一切可都是嚴格按流程操作的。
一連幾天,他們都在查找紕漏,尋蹤覓跡。
經過反復試驗,問題終于找到了。這臺新購置的高壓滅菌鍋,按設定滅菌的溫度看,似乎是達到了生產溫度,但實際情況是總比設計溫度低10度左右。難怪加工的玉米都會夾生呢!就是這個達不到要求的溫度白白損失了他十多萬元的資金啊!這對于一個剛剛起步的小廠無疑迎頭一棒,打得藥甘霖有些懵。
藥甘霖又一次陷入痛苦之中,他要找廠家理論,但更重要的是得盡快培養懂技術的人。
早晨,兒子來到他住的窯洞。兒子不放心爸爸,想安慰他幾句。
就在看到兒子的那一刻,藥甘霖便有了想法,為何不先把兒子派出去,到山外生產同類產品的廠家去打工,學技術呢?
一直很欽佩父親的兒子,當然會一切行動聽指揮,第二天就出發了……
轉眼又到了秋天,兒子從山外回來了,他已經完全嫻熟地掌握了糯玉米加工技術各個環節的奧秘。
有兒子這個技術骨干做支撐,藥甘霖更有了底氣,那臺高壓滅菌鍋的問題也得到妥善解決,他的四季鮮加工廠又開始生產了。
一批批保質保量的產品,經過嚴格檢驗,進入到城里的各大門店、超市,受到廣大客戶青睞。就連山外的商家也聞訊趕來,要大批量進貨,藥甘霖的加工廠總算收獲了預期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
藥甘霖終于可以踏踏實實睡個好覺了。
七
春種秋收,又是幾年過去了。
藥甘霖這個殘疾人創辦的加工廠越辦越紅火。為適應企業的發展需要,2008年他的永和縣四季鮮農副產品有限責任公司成立了。
但無論公司怎么發展,“扎根農村,心系三農,以企帶農,互利共贏”的宗旨沒變,一條“公司+合作社+基地+農戶”的可持續發展模式已經形成。從采購、生產、財務到科研、檢驗、銷售“一條龍”的運營和服務,把公司發展與農民脫貧致富、鄉村振興緊緊聯系在一起。
這些年,無論是四川汶川地震,還是本地遭受自然災害,或是資助困難學生、幫助貧困戶,人們都能看到這位個頭矮小、沒有雙手、滿臉傷痕的殘疾人積極奉獻愛心的身影。藥甘霖說,他應該有這份社會擔當和責任。
特別是在國家吹響打贏脫貧攻堅戰的號角中,藥甘霖帶領他的企業走在最前列,開拓生產,擴大農產品種植面積,開發新產品,幫扶了更多的貧困戶脫貧致富。現在,就是這個規模不大的小企業,正在為鄉村振興做著自己的一份貢獻。
春節剛過,在政協永和縣委召開的議政會議上,我看到他穿得整整齊齊,精神抖擻地發言,題目是《對山區農業產業結構調整的幾點思考》。
發言結束后,他走下臺,直接坐在會議廳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他還是戴著那副大墨鏡認真地聽著。
散會后,我想找他好好聊聊,卻不見了他的人影兒。
午飯時,在會議安排的餐廳里,我找來找去還是沒見到他。
下午分組討論,我在他所在小組看到了他。只見他還是“躲”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這回,我就這樣一直“盯”著他,等會議一結束就上前“逮”住他。
我問:“午飯怎么在餐廳里也見不到你?”
他說:“我從來就不去會議安排的餐廳吃飯,從來不去。”
我納悶,問:“這是為什么?”
他說:“與人方便,自己也方便。你看我這張臉怎么見人?”
原來如此。
我說:“看來多年過去,你還是沒放下?”
他說:“我是早就放下了。可就怕我這張臉,站到眾人面前讓大家不舒服。有礙觀瞻、有礙觀瞻啊!”
我說:“其實我們都很佩服你,在大家心目中,你可是一條真真正正的漢子!”
…………
春天,十年九旱的黃土地,又盼來一場難得的春雨,藥甘霖站在高高的山上,張開雙臂,迎接著這場沛雨甘霖……
作者簡介:
馬毅杰,山西介休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4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先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星洲日報》《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等中外百余家報刊發表作品。曾獲第三屆“花蹤”世界華文小說獎首獎、國際奧林匹克“體育與文學”獎、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獎、北京電視臺《福娃奧運漫游記》創意大獎及百集劇本優秀獎、第三屆“曹禺杯”全國電影劇本獎等獎項。為第29屆北京奧運會全國20位作家火炬手之一。出版《“北京號”航行車——馬毅杰獲獎劇本集》《心靈的風景——馬毅杰獲獎散文集》《永遠是贏家——馬毅杰獲獎小說集》等。
責任編輯 張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