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生花瓷

“彌生”這個詞，來源于日本的彌生時代，有“新生”之意。彌生時代約600年，可分為前期、中期和后期，各約200年。但它與中國的戰國、西漢和東漢時期相對應，日本的彌生時代正是受到了中國戰國、西漢和東漢文化的深刻影響才有了這三個時期，并成為后來奈良時代全面中國化的“先驅”。因此，“彌”有很深的儒教文化蘊藏在這個詞里，它是深遠的數千年儒文化東渡日本的先驅。其中還包括“愛”與“奉獻”，在這層意思上，是瓷源文化思想的典范。

所以，先驅是運動的排頭兵、事業的先導，是一個時代人文大潮的生產力源泉。花瓷，在1400多年前的唐代橫空出世，堪稱我國各種瓷器的“先驅”。中原的魯山小城段店就是祖先的窯變瓷發源地，是瓷土生長的故鄉，那是15世紀前世界之林的“先驅”。

李新春是20世紀70年代初出生在這個縣城這個村的一個農民，這個叫段店的小村是他的故鄉，方圓百公里之處，是瓷土富饒豐腴之地。段店是中心，瓷土從這個普通的山村發源，里三層外三層層層覆蓋著白色和灰白色的土質。它不顯眼地祼露在天地之間，卻是一本萬利價值不菲的東西。都說那是老天爺賞飯給百姓吃的地方。李新春成長起來的年代，可以用溫熱來概括那長長短短的光陰，少年時期的他，已開始對腳下的瓷土有深切的情感。從玩泥巴開始，泥巴用的土也是瓷土，因為他腳下滿地都是土，那土挖起來就能做各種瓷器。李家世代做花瓷生意，雖做的是粗瓷，游走鄉間村落，可到李新春這一代，族譜上顯示已經是第四代花瓷傳承人了。他父親、他爺爺、他老爺爺、祖爺爺一生與花瓷有著不解的緣分。

他不滿20歲就跟著父親學習簡單的燒瓷技術，后又拜師王君子、梅國建。梅國建是國家級工匠大師，寫論文、出論著，手把手地教了他很多年，從那時算來，李新春至今從事花瓷的制作31年有余。

他做的是環保瓷，也許他想不到他做的是人類最受益的環保花瓷，只是他善良的心里想的是人的生命，什么都不添加才是人們需要的用具。怎么說呢，一個農民很多年前就有這樣的思想，是不是“先驅”和“超前”呢！

于是，把他的少年至青年這一段叫“溫熱的年輪”是合適的。在他深切了解和懂得這“泥巴”的意思的時候，已經快30歲了。因為是自己摸索著研究自己欣賞，他拜師之后也沒有想過要出風頭，在自我意識里，總是考慮別人多些、自己少些，考慮大多數人用他做的瓷器要安全實用才行。他說，他得記著生養他的這片土地、他對父老鄉親的承諾。當第一批花瓷產品燒制成功的時候，他望著腳下深遠的母性之地，激動得熱淚長流，從此，創研花瓷之路一走就是30多年。

這幾年，我對中原魯山的花瓷還是了解的，走訪的多了，知道了1400多年前花瓷的淵源之深深過了我國任何一種瓷器的歷史。唐早期，段店的花瓷已經是貢品了，瓷土的質量之好，用今天的筆是無法寫出來的。李新春告訴過我，用他家門口的瓷土燒制的瓷器，瓷土就是一等一的引子，汝瓷、鈞瓷都能燒制，花瓷早于汝瓷、鈞瓷200余年，官窯更早。鈞瓷是窯變的神奇，汝瓷是天青色明靜的神奇，而花瓷是深藍高貴的神奇，把瓷器燒成了人間的美景……

段店的瓷土就是這樣，一眼望去，廣闊的原野上，抓起一把土，就是有用的“瓷土”，黏合度很高。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秋天，李新春帶我去了段店村他的老家。老家的村子離瓷廠有5里地，瓷窯在山上，家在山下，我們蹲在地頭上，一直說著花瓷瓷土的多種神奇元素就在這種土里。他說母親對他說過，故土難離，他對母親說：“我這輩子守著您老，我不離咱家鄉。”父親對他說，不離家就要為家盡點心意，他知道父親對他說的那個“家”，是廣義上的“家”，是千家萬戶的家，是人老幾輩子留下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樹，一花一木，是眼前喂養他長大的土地，他給父母起誓，這一生不為家鄉做點事兒就誓不為人。

他做瓷器的原則和宗旨，就是家鄉父老所想所愿。那天我走進段店村時，就已經知道了他心中所有的夢想。天清氣朗，民風淳樸，是村里的真實寫照。他的瓷器展覽館里，門也沒有上鎖。他說不用鎖，全村2000多口人誰不知道他燒花瓷窯，誰不知道他有個花瓷展館。館的墻邊上有招牌承諾，上面寫著：“只做真正的魯山本地天然礦石為釉料的養生瓷，不做假冒瓷，不添加任何化學原料，假一賠十，請不要拿低端產品與我們做的花瓷來比較。”

在他的爐釉車間里，一直使用“倔泥、打泥、濕泥、乳料、畫花、上釉、入爐、出爐、裝箱”等傳統工藝步驟制瓷。他給我講過，天然礦石養生瓷性能的奇異，三伏天放入的蒜泥三天不變質，能將酒、各種飲料及湯水瞬間變得更加滋潤美味，被譽為“長壽瓷”。這些元素被人體吸收后，能調節人體的新陳代謝，加速離子交換，促進血液循環，補充人體所需的微量元素，增強免疫力。

一個勤奮用功、善于鉆研試驗的農民，無論學識多么不盡如人意，但他對花瓷研究的傾心、對環保瓷的鐘情、對腳下那片熱土、對父老鄉親那種深切的愛，都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所以他的花瓷夢就做得癡情而真實，研制的產品成萬件的出爐。

天道酬勤。天長日久，堅忍的毅力，不懈的努力，使他取得了不俗的研發成果，在這個領域里嶄露頭角。李新春的作為遠不止這些。在他的制作車間里，有一位他聘用的制作師傅李海水。李海水已經60多歲了，也是段店本地人，從小土生土長在段店的泥土窩里，他可以制作粗、細瓷類器物，如：缸、盆、碗……

也許這些器物不值一提，在當今各種瓷文化展示魅力的時候，他只會制作那些小東西。可你別小看了李師傅的手藝，這些器物精致、獨到，既是生活用品，也是精美的欣賞器物。李海水說，普天下有多少老百姓啊，他們在生活中離不開這些產品。

李海水是個“土專家”，干了近40年的瓷工活，也許做出的瓷器稍稍“土”些，但是從不添加化學原料。他說，出發點不一樣，選擇的原料也許是“土”些，但“土”中帶有生命的氣息，更深的是人的氣息，對健康有保障。他說：“段店村的南頭，地下出產瓷石，那叫軟石頭，手摸著面面的、滑滑的，手感極好，那是質量上等的瓷面，我們就把它一塊塊搬回來，我們不嫌麻煩，只要出來的瓷器干凈、亮麗、品質一流就是成功的瓷器。”

李新春的想法他知道，他鋪排的這個花瓷廠、這幾個車間，就是為了段店，為這一片土地不丟棄，為祖先的手藝不丟棄。20世紀60年代中期，李海水說，那時候李新春還沒有出生，他就被生產隊招了過去，燒缸、燒碗，他的瓷活做得細，幾個隊搶著要他，那時燒窯用煤，是煤窯，燒出的瓷器只用于民間的生活用品，瓷器也粗，是用祖先留下的笨辦法燒制的，可這些器物不含那些亂七八糟的化學毒物。2011年，李新春成立“魯山段店李氏花瓷”研發所，就是奔著這個目標去的。李海水說，舊的燒瓷工藝與現代的大同小異，雖改進不少，但總體的程序是沒有改變的，原先人工煉泥，不省力也不省功，很大的氣力才能弄得動，拉坯全用棍子攪，累得人吐血。現在雖然使用機械化了，但是省力不省功，小細節是繁瑣的。

這些年來，李新春在研發上是傾注全力：外出學習先進技術，也想辦法結合自己的，結合段店瓷土的優質方面給坯胎上釉，自始至終沒有忘記環保瓷這項大的設計。用煤窯燒出的質地純凈，瓷坯做著是費力很多，但為了環保，依然有這個環節。

李新春的原則就是對人身體無損傷的健康制瓷。他每年的產件數量不多，只有3萬多件，無論是花瓷、汝瓷、鈞瓷、三彩等技術的研發，還是文化產品的設計，都在他的腦海里存放著。有一條放在心中最前沿的位置上，那就是環保，對民生、對用他的瓷器者的責任和重視。

這是真實的，在我的采訪中，他還給我講了一個陶瓷界知名的小實驗：將5只小白鼠收入混合洗潔精產生的硫化氫容器中，結果還沒有等瓶蓋蓋好，白鼠就一命歸天了。洗潔精的毒性由此可見一斑。除了洗潔精中的有機物危害外，重金屬更是導致人身體疾病的重要元兇之一。而鉛、鎘、鉻等重金屬就藏在普通的陶瓷餐具中，為了降低材料成本，選用化工產品做原料；為了降低煤氣成本，導致陶瓷的材料和工藝中都隱藏了大量的重金屬。

天天用的器具，飯菜的冷熱酸甜都會加快重金屬的溶出，隨著飯菜進入我們的身體，長此以往，疾病而至。

多年來，李新春團隊的研發之路，在段店周圍大量采集天然礦石樣本，經過反復燒制試驗，最終發現了魯山段店一帶有一種特殊的天然礦石。由中國科學院上海硅酸鹽研究所及國家陶瓷產品質量監督檢測中心檢測，檢驗所出的報告顯示，產品富含十多種礦物質及微量元素，礦石不但影響了魯山段店周圍的水質，還改善了微生物生態環境的磁場和作物的生態生長。

寫到這里，我想起魯山其他研發花瓷的團隊，也十分注意環保健康的燒瓷制作模式，把研發健康的花瓷制作方法納入制瓷理念中去。李新春說，多次的實地考察，發現多名長壽老人都在此范圍之內居住生活，他們常年飲用此地下泉水，于是從中受到啟發，采集這些天然礦石做釉料，成功研發出天然礦石養生瓷。更因其天然礦石釉面的親水性能，可不用洗潔精，直接用水沖洗油污。于是，天然礦石養生瓷就誕生了，這是魯山段店花瓷1400多年之后又一次新的突破，也是魯山花瓷非遺文化成功的又一先例。

從魯山縣城出發到梁洼鎮，再到段店村，淺山中綿延著30多公里的路脈，路很寬，卻隱身在幽幽的、安靜而恣意生長的叢草中，這是一道奇美的風景，新時代的鄉野風景。就像1400多年前大唐的段店先民送官窯花瓷進宮一樣，赤腳走在這條路上的送瓷人心里的希望，是把明天自己家的日子過得更好。他們知道瓷器的珍貴、瓷土的珍貴。唐朝289年的歷史，段店人從細瓷、粗瓷里挑揀上好的瓷送進皇宮，剩下的再賣給走南闖北的商隊。雖不富余，但也能果腹。唐朝壽終正寢，花瓷就在民間流傳，老百姓自己燒制粗瓷使用。我來到段店才知道，那是血和淚凝聚成的一部民間瓷話野史，風雨洗滌了1400余年歲月的容顏，歷史的年輪在瓷爐里散發著熾熱的余溫，給段店這個不起眼的村落籠罩上了神秘而又溫暖的色調。

那個中午，新春的夫人三利為我們做了一餐鄉野便飯，熬煮了一鍋噴香的玉米糝子粥。四個菜都是不出家門湊起來的：一個涼拌山野青菜，一個油炸酥茄子，一個黃瓜拌皮蛋，一個他家的院子里咯咯亂飛的熬炒小公雞。我們吃得滿嘴流油，一鍋玉米糝子粥喝得一滴不剩。喧囂的燥熱里，我們感受著拂面的風，深情的目光中有真切的傾吐。李新春，這個段店瓷土里生長起來的漢子，始終把不悔的那顆心放在故土的鄉間曠野上。他說他從沒有后悔過，從沒有害怕過，他想把貧窮的日子過富足，用漫山遍野的寶貝喚醒家鄉的山水。

他把他的這種想法匯報給了村黨支部。黨支部、鎮黨委又把他作為花瓷的傳承人上報縣里，縣里推舉了他。2023年6月，他的市級花瓷非遺文化傳承人批復了。隨后他又給上級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他說他一個農民的兒子，有今天有今時，他做夢也想不到，只有彎下腰勤奮地躬耕，才能對得起這個繁榮盛世。2015年秋菊正艷的9月，河南省人民政府、省文化廳給魯山頒發了“河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魯山花瓷制作技藝）”的項目計劃書，他的所有研制規劃都被納入省非遺傳承的計劃行列。2019年7月，他研制的花瓷“三羊開泰”“腰鼓”在中國新聞藝術展“春天的故事”中獲獎入選。這一年，北京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70周年，他的花瓷“腰鼓”登上了展覽會系列行列。

2021年春夏交替之時，“魯山花瓷燒制技藝”（牌匾）被納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他和他的研發團隊整個項目都在國家級非遺代表目錄中。而魯山也有170個項目被收入非遺目錄，花瓷是魯山170多個非遺項目中唯一的國家級非遺項目。

花瓷，在唐滅亡之后有200年的斷代，國破山河碎，風雨暗故園。當年那個美麗而流譽九州萬方的名字，在連年災禍與民不聊生中消失了。然而1400年之后的今天，它又煥發了新顏，這塊熱土上的“魯山段店李氏花瓷”也是這個隊伍中生機勃勃的一員。李新春以今天最美的行為為花瓷事業的繁榮，奔走在傳承不息的道路上。他說，堅持傳承不是為了做給別人看，而是為了不辜負社會，不辜負自己，不辜負此生。由于他的燒瓷技藝突出，傳承文脈作品顯著，2023年6月，他獲得了“河南省陶瓷工藝大師”的稱號。

每一種文明都延續著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精神血脈，既需要薪火相傳、代代守護，更需要與時俱進、勇于創新。

“彌生”代表著新時代的花瓷革命，在今天有了根本的新生，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獲取了嶄新的生命。

作者簡介：

趙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生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散文學會副會長。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文學評論等370萬字發表。作品獲得河南省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莽原》青年文學獎，《奔流》第五屆文學創作獎。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集等15部出版，多部（篇）獲獎，收入全國中學生作文周刊，多篇連續收入《中國年度精美散文卷》，選載《散文選刊》各類文學文集。

責任編輯 孫燕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