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笑聲

1

老邱腸子都悔青了，但現在說什么都無濟于事。這會兒，人們像一群馬蜂一樣圍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像電影里被打倒的老財一樣，抱著頭，蹲在地上，不作聲。

最開始的時候，老邱聽到了馬長秀屋里啊的一聲，過了一小會兒，馬長秀就從屋里出來破口大罵，罵色膽包天的家伙偷看她身子。老邱剛好路過這里，他聽見動靜拔腿就跑，卻一不小心被一塊石頭絆倒。然后，他就發覺自己被人反剪著手按在了地上。一股酒氣襲擊了老邱，他扭頭一看，是胡奇志，就牙齒發顫著說，你搞啥？胡奇志說，你偷看女人。老邱說，我咋偷看女人了？胡奇志說，人家馬長秀都看見了。老邱心中一股火氣迅速上升，直沖頭頂，但他不好對稻浪坪村的首富胡奇志發怒，于是，只好梗著脖子對著空氣說，我冤枉！

馬長秀聽見動靜，停住罵聲，走了過來。見老邱被摁在地上，她就邊哭邊罵，挨刀的老邱，你壞我的名聲……老邱想動卻動不了，狗日的胡奇志像狗熊一樣有力氣。老邱扭頭對馬長秀說，你哪只眼看見是我？馬長秀說，不是你你跑啥？然后她就對著空氣大聲喊，都快出來喲，抓住一個不要臉的。一聽有好戲看，村里正在睡覺的人從床上一骨碌就爬了起來，玩手機的人也迅速放下手機。人們從不同方向，飛奔到發出聲音的大柳樹下。剛才在屋里熱得大汗淋漓，這時大柳樹下剛好有一絲絲風，人們覺得過來不僅可以了解情況，還蹭了涼，真是一舉兩得的美事。但是，他們都不作聲，他們首先要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才能給出自己的態度。他們看到了被胡奇志按在地上的老邱，就靜等胡奇志和馬長秀的解釋。

很快，人們在胡奇志和馬長秀一問一答互相補充的“審訊”，以及老邱歇斯底里的辯解中，找到了答案。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很是義憤填膺，要么冷言熱諷，要么破口大罵，只有少數人，環抱雙臂，搖頭皺眉，不作聲。

胡奇志見形勢一邊倒，就放開了老邱。

這會兒，老邱知道自個兒百口莫辯，索性抱著頭，蹲在地上，不作聲。他腸子都悔青了，心想，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晚上出來瞎溜達，更不該，在那個時候溜達到馬長秀家的稻場邊。可是呢，我是這個村子里的人，咋就不能出來溜達？

一部分年輕的留守婦女覺得沒多大意思，陸續回家繼續玩手機去了。多數對在大柳樹下有納涼情結的中老年人，仍不愿意散去，原因一是這里涼快，二是他們還沒了解到精彩的細節——比如說老邱到底是怎么偷看的，偷看到了啥，馬長秀的衣服到底脫光沒脫光，她又是咋發現有人偷看的……都需要深入了解。

胡奇志問馬長秀，這事咋弄？

馬長秀的嘴像剛啟動的抽水機一樣，吭吭地吸了幾聲，然后對著老邱吐出一坨口水。口水飛濺到老邱臉上，不均勻地分散在幾處，各自順著臉頰往下流。老邱用手抹了一把臉說，你咋這樣，咋這樣？沒人能看清老邱的臉色，但老邱知道自個兒的臉有些發燒，與之相伴的還有心中的憤怒和屈辱。他不敢發怒，他知道只要他一勃然大怒，就會引起眾怒，就要挨揍。于是，他繼續蹲在那里。

馬長秀說，你們看著辦，我不管了。

馬長秀屁股一扭，走了。老邱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忽地站起來吼道，馮主任呢，咋不說句公道話？

胡奇志說，想搬救星？莫指望了，馮主任喝醉了，正在“四方寨”上睡大覺。人群里有人問，你咋曉得的？胡奇志說，我當的陪客嘛。那人說，那你就是武松，喝醉了還能打老虎。人群里有人附和著那人，干笑了幾聲。胡奇志做綠松石生意，是稻浪坪村的首富。

老邱不吭氣。胡奇志對著人群說，受害人走了，我們咋弄？

馬長秀一走，人們想深入了解事情的希望變得渺茫了，因此，大家對胡奇志提出的問題沒有積極回答。二禿子從人群里走出來嘻嘻哈哈地說，老邱，你看到了她的奶奶沒？人群里頓時迸發出一片不正經的笑聲。

老邱剜了二禿子一眼，看到是狗！

老留守婦女王昌英假裝一本正經地說，老邱，看到就是看到，有啥隱瞞的？

老邱忽然扭頭說，我看你的也不會看她的！

又是一陣哄笑。人們在笑聲中忘記了炎熱的天氣，也忘記了一天的煩惱。這真是快活的納涼時光。

王昌英引火燒身，不高興了，屁股一扭，也走了。

老邱站起了身，胡奇志沒有阻攔他。老邱見人們都不動，不知道自個兒是應該走還是應該不走，就杵在那里。

桂蘭從人群中走出來，貌似有些生氣地說，都不要拿丟別人的丑尋開心，都回家去。桂蘭是一個年輕的留守婦女。

二禿子嘻嘻哈哈地對桂蘭說，要的，我們回家睡覺去。桂蘭啐了他一口。二禿子沒有避讓，他知道桂蘭只是做了一個向他吐口水的動作。

人們嘻嘻哈哈地散了。

老邱走在人群的最后，他心想，桂蘭也吐口水，也吐。

2

一晚上，老邱像烙炕炕饃一樣，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越想越憋屈，越想火氣越大。天剛蒙蒙亮，他就出了門。

一個人影也沒有。像老邱這個年齡的男人，一般這個時候正摟著女人睡覺。老邱沒有女人，這讓他想起來就有些嫉妒有些生氣。他像游魂一樣行走在村街上。他時斷時續的咳嗽聲引起了狗們的注意，它們狂吠著，以驅趕老邱，也為了向主人報信邀功。

村主任馮天寶家在村東頭。主任全家都沒起床。他家沒有狗，這讓老邱有些不解，也有些慶幸。他就坐在主任家稻場邊的花壇上，靜等主任起床。

這樣靜坐太過空洞和無聊，老邱就點了一支煙，每當他煩躁或者太無聊的時候就想抽煙。他在煙霧繚繞中打量著主任家的小洋樓。像主任家這樣的小洋樓，村里有不少。論氣派，主任家不如胡奇志家，但論規模，主任家肯定是最大的。其他家的小洋樓都是單門獨棟，只有主任家的小洋樓是分開的兩棟，中間是一片水泥空地，兩邊用圍墻圍了起來。這樣，主任家的兩棟小洋樓就連成一體了。主任為啥要蓋兩棟小洋樓呢？因為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子一棟。老邱現在看到的是靠前的一棟，大門也開在這一棟一層的正中。當然，這都與老邱沒啥關系，他只是要等主任起床。

沒等到抽兩根煙的工夫，就有人從主任家門前路過。他們要么是趁著涼快上坡地薅草，要么是走親戚。他們好像忘記了昨晚的事情，都跟老邱打著哈哈，算是打招呼。

老邱，這么早，給主任看門啊？

老邱不知道怎么回答合適，只是看了人家一眼，繼續抽煙。打招呼的人有些無趣，繼續走自個兒的路。他們好像忘記了昨晚的事情，但老邱沒忘記，他很生氣。

這個時候，主任家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從門縫里露出主任女人的頭。主任女人沒繼續打開門，她說，老邱，這么早干啥？老邱說，我找主任有事。主任女人說，是公事還是私事？老邱頓了一下說，公事。主任女人說，公事就到村委會去等他，他八點半準時過去。

老邱就到村委會去。村委會離鎮街不遠，但離村街有好幾里路。他剛到村委會門口，馮主任就騎著摩托過來了。

馮主任像不認識老邱似的，把摩托停在大院里，就徑直拿著鑰匙去開辦公室的門。老邱心中的火苗又被點燃了，他跟到主任辦公室門口說，主任，你認不得我？馮主任冷冷地說，你有啥事？老邱說，我想請你主持公道。馮主任歪著頭說，昨晚的事？老邱說，是的。馮主任像抽刀斷水一樣大手一揮，昨晚的事不提我不生氣，你還大聲嚷嚷要我說句公道話，都是你干的好事，還要啥公道？

老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你當時都沒在場，咋曉得是我干的？馮主任說，我沒去現場，就不興人家跟我匯報？主任又擺擺手說，反正這事連人家馬長秀都沒追究，你還是算了，回去好好反省下自個兒，絕對不能有下次！

老邱的牙齒有些打戰地說，你這樣說？

馮主任說，再有下次，就把你扭到派出所。

老邱說，馬長秀還吐我口水。

馮主任說，你還飽了眼福。

老邱說，你看，主任。

馮主任看時，老邱已從懷里掏出一把菜刀。馮主任忽地站起身說，你娃子吃了豹子膽，敢跟國家干部動刀？

老邱一只手把皮帶擼了一下，他的褲子就掉到了地上，露出花褲頭。他把菜刀對著自己的褲頭說，一大早為等你，到現在都沒吃早飯，你要不主持公道，我就把雀雀割了！

馮主任的臉上迅疾擠出一片笑容，你娃子莫沖動，有話好好說。

老邱繼續把刀對著褲頭，你咋說？

馮主任說，你把刀收起來，把褲子穿上，好好說。

老邱就把刀放到沙發上，把褲子穿上。馮主任說，你把事情的經過詳細給我說說。老邱就把他如何在村街上散步，又如何莫名其妙地被馬長秀的一聲驚叫嚇得拔腿就跑，又如何被胡奇志按住，又如何被眾人嘲笑侮辱，詳細地向馮主任說了一遍。

馮主任說，這不能證明你沒偷看人家啊。

老邱說，也不能證明我偷看人家。

馮主任笑著說，你娃子跟我老實說，你到底偷看了沒？

老邱說，我要看了就讓雷劈死，我只是路過。

馮主任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你說你路過？馬長秀家是平房，窗戶窟窿眼多，隨便一個窟窿眼就能看到。

老邱額頭上冒了汗，他說，看你說的。

馮主任說，這事既然你無法證明自個兒沒偷看，人家也沒追究，我看你還是算了。

老邱說，我本來就是光棍兒一條，現在名聲被搞臭了，更說不到媳婦了。

馮主任笑著說，你不提我還想不起來，你不是有前科嗎，前幾年不是偷老張家的雞被逮住過嗎。所以，不能怪大家伙兒懷疑你，再說你剛好就在現場。至于打光棍兒，你都四十老幾的人了，打光棍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與這事關系不大。

主任的話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無懈可擊，老邱只有吭哧吭哧地說，反正我沒看，你要主持公道。

馮主任兩手一攤說，我也沒辦法。然后，他又做起了老邱的工作，讓老邱想開些，這事就算了。又看到老邱像生氣的蛤蟆一樣，氣鼓鼓地臉朝天花板，就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十塊錢，遞給老邱說，身子要緊，快去吃飯，吃了飯好繼續給我添亂。

老邱沒接錢，他說，主任說得有道理，但我是冤枉的。

老邱把菜刀放到懷里，出了門。馮主任在后面叮囑，你娃子想開些，沒啥大不了的。

老邱沒回頭。

3

老邱在鎮街上吃了一屜小籠包，就往派出所方向走。

派出所門衛不讓老邱進去，說他要是給里面的任意一個人打了電話，就讓進。老邱沒有派出所里任意一個人的電話，就蹲在門口等。過了一會兒，一個年齡挺大的人向門口走來。那人沒穿警服，老邱猜他是一個老公安，他從來沒直接跟公安打過交道，心里有些膽怯。忽然，他內心的不平之氣讓他有了勇氣，他梗著脖子對人家說，公安同志，我找你報案。老公安聽說有案子，就來了興趣，把他領到接待室，讓他先坐一會兒。

老公安沒有再來，后來進來的是一個穿警服的年輕人。年輕公安把老邱領到一間辦公室，給老邱泡了一杯茶說，我姓趙，張教導出去有公務，有啥事跟我說。

按照辦案程序，趙公安拿出一個本本，記錄了老邱的基本情況后，就讓老邱把事情經過詳細說一遍。老邱就把剛跟馮主任陳述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開始的時候，趙公安還忙不迭地在本本上寫寫畫畫，后來就不寫了，他說你這也不叫案子啊。老邱說，咋不能叫？趙公安笑著說，這點事最多算一個民事糾紛，你們村委會就能解決。老邱說，正是因為村委會解決不了才來找你們。趙公安說，那你接著回去找村委會，我們手頭上有很多案子要辦，任何一個案子都比你這大。

老邱額頭上冒了汗，他說，他們侵犯了我的名譽權，算不算違法？

趙公安笑了，你還曉得名譽權，你要告哪個？

老邱說，馬長秀、胡奇志，還有在場的所有人，他們都冤枉了我。

趙公安說，人家也許就是跟你鬧著玩兒的，不然你有這么太平？

老邱說，他們比打我一頓還狠。

趙公安有些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總之，你要恢復名譽，可以到法院去起訴，前提是證明你沒偷看。

老邱說，他們也不能證明我偷看。

趙公安有些哭笑不得，他發現自己有被老邱繞進去的風險，便說，反正你這事立不了案，你說咋弄？

老邱說，人民公安為人民，請你們給我主持公道。

趙公安笑著說，你這么能說，昨晚咋不說清楚？

老邱說，昨晚那個陣勢你沒看見，我要是被打死，還不曉得是哪個打死的。

趙公安已經沒有繼續聽下去的興趣，他把剛才記錄的本本合上，把筆往筆筒里一丟，做出要走的架勢。老邱也站起身，弓著腰，面向墻說，你看。說著，就要往墻上撞。趙公安神色大變，跑上去抱住老邱。老邱一動彈，懷里的菜刀咣當一下掉在了地上。

趙公安撿起菜刀說，你這性質就變了。他一把把老邱按在沙發上，板著臉說，別動，再動就把你銬起來。

老邱被嚇住了，就坐下。趙公安用座機撥了一個電話。

不到五分鐘，外面傳來摩托車的聲音，然后，馮主任就進來了。

馮主任指著老邱說，你娃子沒接我錢，我就曉得你會繼續給我添亂。趙公安說，他要撞墻。馮主任賠著笑臉說，他不敢，他只是嚇唬你。趙公安又說，他身上還藏了一把菜刀。馮主任笑得更歡了，你莫怕，他連殺雞都不敢，他是要用菜刀割自個兒的雀雀呢。趙公安也笑了，要是這樣，你就把他領回去，處理好，不要再出麻煩。

馮主任對老邱說，不跟我回去，還想吃牢飯啊？老邱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低頭跟著馮主任回到了村委會。

路上，老邱老遠就看見桂蘭走過來。到跟前的時候，桂蘭跟馮主任打招呼，假裝沒看見老邱，徑直走了。馮主任說，你看，稍微年輕一點的女人對你都有誤會，以后只要你不鬧誤會，慢慢就好了。老邱說，她也吐口水。馮主任說，你娃子沒良心，我聽說就是她給你解的圍呢。

他們在村委會談心室里坐下。馮主任說，你娃子究竟要鬧哪樣？老邱說，還我一個公道。馮主任說，你說咋還？老邱吭哧半天不作聲。馮主任遞給他一支煙說，你娃子莫再胡思亂想了，好大事？

老邱一支煙抽了一半，忽然說，請你代寫一個證明，上面說沒有證據證明我偷看馬長秀，因此，我是冤枉的。馮主任笑了，行，你娃子鬼點子一套套的，昨晚要這么機靈，也不至于不是？

馮主任問，落哪個名字？老邱說，村委會，再蓋上村委會的公章。馮主任的臉頓時黑了，亂彈琴，村委會不會給你寫證明，更不會蓋章，公章是隨便就能蓋的？

老邱說，要是這樣，我就去法院。馮主任很生氣，說，你娃子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你愿意告就去告。

4

老邱沒到法院去。縣法院設的最近的一個片區法庭在隔壁鎮上，來去不方便。老邱回家在手機上搜了類似誹謗的一些小案子的情況，得知光立案費就要好幾百，加上就像馮主任和趙公安說的那樣，沒有證據證明自己沒偷看，勝算的可能性很小。老邱就打了退堂鼓。

天上的太陽照常炙熱，樹上的知了照常歇斯底里地鳴叫，家家戶戶照常圍著餐桌吃得噴香。老邱沒感到肚子餓，但是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不吃飯不行。他一個人，就是在屋里餓死了也沒人知道。他要做飯。

飯好了，菜端上桌的時候，門口人影一晃，進來一個人。是二禿子。他嘻嘻哈哈地搓著手說，我的腿很長呢。老邱板著臉，嘴上卻說，來都來了，坐下喝兩杯。就到里屋拿了一瓶苞谷酒出來。二禿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說，昨晚除了胡奇志，其他人都是跟你開玩笑的。老邱剜了二禿子一眼，沒作聲。二禿子又說，其實我是相信你的，但當時那個場合不好反對。老邱不作聲。二禿子又說，我猜到了是哪個。老邱一愣，看著二禿子，不作聲。二禿子拿起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咂了一口說，應該是胡奇志。老邱歪著腦袋看著二禿子，還是不作聲。二禿子說，你想啊，馬長秀喊的時候，就你和他在附近，他還喝了酒，酒后容易亂性嘛。老邱帶著諷刺的口吻說，那你昨晚咋不說？二禿子說，不是沒證據嗎。老邱說，你們懷疑我就有證據？二禿子說，你那是大家趕熱鬧趕到那兒去了，他們只是想看熱鬧，其實并不關心事情的真相。老邱一把奪過二禿子手中的酒杯，說，你莫喝了。二禿子說，咋了？老邱說，我們都是光棍條子，你咋不向著我？二禿子說，我也不敢犯眾怒啊。

老邱扯著二禿子的胳膊說，走，現在就到大柳樹下給我澄清。二禿子腦袋搖得像狗鈴鐺，不行，哪怕酒不喝了。就一蹦子掙脫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是一片好心，你都當成了驢肝肺。

老邱嘴里也像抽水機一樣，吭吭地吸了幾聲，對著門外狠狠地吐開去。然后，他把門一關，消消停停地坐下來喝酒。就著豇豆肥肉，用了半個多小時，他把剩下的一瓶苞谷酒干了個底朝天。感到天旋地轉，他就跌跌撞撞地晃到床上。

老邱醒來的時候，四周一片漆黑。他撒了一泡尿，想繼續回去睡，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他想著應該要干一件事情，就出了門。

酒還沒完全醒透，老邱走起路來仍然有些頭重腳輕。馬長秀像雞屁股一樣的嘴，不停地在他腦海里晃悠。媽的，她吐我口水。他感到臉上到現在還是黏糊糊的。媽的，她吐我口水。

馬長秀家背靠山坡，她的臥房也靠著坡，后檐有一條引水溝，天氣好的時候沒有水。馬長秀自認為這樣安全，其實恰恰相反，這樣人跡罕至的地方正好為色狼們提供了一個隱秘的庇護所。臥房如果在前方，面朝村大路，哪個有膽來趴窗戶？當然，也許這是馬長秀故意為之，都不好說。所以，老邱很生氣，他想趴馬長秀窗戶的絕不止一人，胡奇志，二禿子，老光棍兒少光棍兒，甚至還有其他人，都有可能。只有我沒趴，卻被侮辱，媽的。老邱想。

老邱現在就趴在馬長秀家的窗戶上。窗戶上有幾個窟窿眼，但看不到里面的情況。原因是里面拉上了窗簾。老邱有些失望，但他不愿意離去。既然看不到，聽聽動靜也不枉來一趟。他就把耳朵貼在窟窿眼上。

老邱聽到里面有細微的動靜，是人說話的聲音。馬長秀自說自話？不對，是一男一女的聲音。聲音很小，就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一樣，嗡嗡的，老邱聽不清。

老邱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涌。他一拳打在窗戶上，然后，飛快地往山坡上跑。他找到一個樹叢，貓在里面。

毫無疑問，突如其來的玻璃破碎聲會驚動屋里的人。但讓老邱奇怪的是，屋里并沒有傳來像昨晚那樣啊的一聲，更沒有人破口大罵。老邱有些失望，但更氣憤。

過了半個小時，老邱從樹叢里出來，繼續往坡上走，從遠離馬長秀家的坡路走到村街。見村街沒人，就跑到馬長秀家對面的大柳樹下。這棵大柳樹陪伴了老邱的童年和青春，他打小在這里乘涼、聽“古今”、爬樹、掏鳥蛋，然而，昨晚，就在這棵大樹下，他卻經歷了一場噩夢。他越想越氣，哧溜幾下就爬到了樹上。他騎在一個樹杈上。

老邱在樹上熬了好幾個小時。這幾個小時，他忍住了蚊蟲的叮咬，也忍住了煙癮。雞叫頭遍時，他知道是時候了，就把目光對準對面的大門。果真，不一會兒，老邱就看到馬長秀家的大門被打開一個縫縫，從里面溜出來一個人。

趁那人轉身的時候，老邱從樹上溜下來，悄悄地跟在那人后面。忽然，老邱加快速度，跑上去抱住那人，牙齒打著戰說，可抓住你了。那人一轉身，兩個人都認出了對方。原來是胡奇志。胡奇志說，你搞啥？老邱說，你偷人。胡奇志說，你有證據？老邱頓了一下說，我看見了。胡奇志說，哪個信？現在要是有人看見，人家看到的是你抱著我在撒賴。老邱說，反正我看見了。胡奇志說，我今兒打死你是正當防衛，你動我一下試試？老邱仍箍著胡奇志不放。胡奇志像不講武德的拳擊手一樣，照著老邱的腳猛地踩了一下。老邱痛得哎喲一聲，雙手不由得放開了。胡奇志回頭一拳打在老邱的眼眶上，老邱啊的一聲，頓時感到眼前一黑。老邱蹲在地上捂著眼睛。胡奇志狠狠地說，再要作妖，用錢砸死你。說完，揚長而去。

媽的，有錢能使鬼推磨。老邱想。

有幾個人從屋里出來，外面的動靜干擾了他們的美夢，他們很不高興。他們湊攏一看是老邱，就異口同聲地說，老邱，半夜三更的，你在這兒搞啥？老邱捂著眼睛，不作聲。再問，老邱說是喝醉了酒，摔了一跤。他們哈哈地笑了幾聲，然后關了門，上床繼續做美夢。

5

回家后，老邱感到眼眶生疼，沒有睡意。喝醉算了，醉了就不痛了，也沒煩惱了。他這樣想著，就拿了一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大半瓶。

老邱醒來時，太陽已經照到了屋里。眼眶疼。他拿鏡子照照，左眼眶像茄子一樣紫青。這樣咋出門？他想，這一天就不出門。

這一天，老邱除了做了兩頓面條吃，就是躺在床上玩手機。不玩手機不行，只有玩手機，才會忘記煩惱。玩手機累了，就睡覺。再醒的時候，他忽然靈光乍現，在手機上練習模仿別人說話。

晚上，老邱計劃去干一件事情。我不相信我邱貴民一件事都干不成。他想。

估計家家都關門閉戶了，老邱就出了門。

村街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昏黃的路燈像鬼魅一樣飄飄忽忽。老邱邁著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感到自個兒就像走在陰曹地府里一樣。我可能只適合在晚上干事。老邱想。

桂蘭家在村東頭，離馮主任家不遠。干這件事有很大風險，但老邱不怕，他想萬一馮主任曉得了，大不了又是給他講一大堆道理。黃泥巴糊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糊泥巴的和被糊的，哪個有理，哪個沒有理，都是說不清楚的事。

桂蘭的臥房面向村大路，屋里還亮著燈，里面拉著窗簾。老邱趴在窗戶上，聽見里面忽地傳來歌聲，又忽地傳來各種男女的聲音。這是在刷抖音，老邱太熟悉這種聲音了，他也經常刷。留守婦女的日子也難過，比光棍兒好不到哪兒去。他又忽然覺得自個兒不該這么想。她也吐口水，也吐。老邱想。

老邱輕輕地叩門。屋里的桂蘭問，哪個？老邱學著馬長秀的聲音回答，桂蘭，我是你長秀嬸兒。老邱為了這個，今天練了好幾個小時，但感覺還是不很像。

桂蘭說，長秀嬸兒，你的嗓子咋了？

外面說，我感冒了。

桂蘭就去開門。老邱哧溜一下拱進屋里。桂蘭嚇得不輕，不等她張嘴說話，老邱就像扛著一袋肥料一樣，把她扛起，往臥房里去。桂蘭用雙手捶著老邱的脊背說，你把我放下，要不我就喊人了。老邱說，你喊啊，你喊。

桂蘭沒喊，她跟馬長秀有本質的不同，她想起了在廣東打工的老公。

老邱把桂蘭放到床上，掀起她的裙子，火急火燎。她雙腳亂彈，一腳剛好蹬到了老邱的下身。老邱像冬瓜一樣咕咚一聲滾到了地上，他痛得冒冷汗，捂著下身。

她低聲吼著，你想坐牢？

他說，我的名聲都被你們弄臭了。

她說，這事能怪哪個？

他說，你也跟馬長秀一樣吐口水。

她說，你這是啥邏輯，你沒想過前晚是哪個給你解的圍？

他不作聲。

她說，全村數你最沒良心，難怪大家都不向著你。

他不作聲。

她說，我不明白，你為啥恩將仇報？

他囁喏著說，別個兒我不敢。

她愣了一下，忽然說，你是這樣的人，嗯？她用手拍著胸脯，順了下氣，又說，趁我還冷靜的時候，你趕快走，一會兒說不準我就控制不住了，就會喊，到時候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的頭像滑過秤星的秤砣，忽地垂下。他不作聲。

她說，還不走？

他忽地撲通一下跪在她床前，啪啪地打著自個兒的臉。

她說，你不消這樣，你走。

他像上岸的烏龜一樣，爬起來。他向她鞠了一躬，踉踉蹌蹌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