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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陪

2025-07-04 00:00:00楊明
延安文學 2025年4期

楊明,遼寧阜新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天津文學》《飛天》《四川文學》《安徽文學》等。

前些年,老陪這個名號剛叫響的時候,某一天,段長派專人把一個女人給老陪送了過來。那女人眼泡通紅,看來是剛剛把段長給哭煩了。來人說:“老陪,郭姐給你放這了啊。”就走了。女人見老陪的更衣箱開著,伸手從里邊拽了一截衛生紙揩鼻涕,哽咽著說:“大哥,我……”老陪忙擺擺手說:“大姐,您可別這么叫,您今年四十九了吧?比我大六歲呢。”女人好像有些不快,說:“咦,你咋猜到我年紀的,你認識我?”老陪搖搖頭說:“不認識,就聽剛才送你來的人說你姓郭。”郭姐按了按胸口,剛才中止了一下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大兄弟,我這心臟病把我給坑苦了,重活干不了,跑車也不能跑了,人人都嫌我沒用,我們家那個沒良心的動不動就讓我滾……”老陪心想,我不是段長,你把剛才絮叨過一遍的話又重復給一個陌生人聽有什么用?老陪截住話頭說:“郭姐啊,剛才段長把該交代的都跟你交代了吧,你今天就能上崗對吧?這樣,你回家收拾一下,兩個小時以后來,咱們晚上八點上車。注意別遲到了,趕不上車可就漏崗了。把該帶的都帶齊全,黑龍江那邊老冷老冷的,咱們去一個班要待好幾天呢,可千萬別少帶了衣服,把你心臟病急救藥也帶上……”郭姐哧地一聲笑了:“大兄弟,你這嘴咋比女人還碎啊,快趕上祥林嫂了,不過心眼可是挺好使。”老陪有點哭笑不得,心想她竟然還知道祥林嫂。

老陪不姓陪,也不姓裴,他姓鄭。他原來也是列車段的一個列車員。又大約六七年前,他擔當乘務的時候,碰到一個旅客在餐車里酒后行兇,搶過餐車廚師的刀刺向另一名旅客,老陪來不及奪刀,在中間擋了一下,被刺傷了脾臟。打那以后段領導就沒讓他再跑車了。當列車員很辛苦很勞累的,每天跟著火車四處跑,身強力壯的人都常常吃不消,何況一條受過重傷的軀體。段長就讓老陪在段辦公樓里做了勤雜,也當過門衛。

當列車員的自然是女人多,女人多了事也就多了。有一個問題就讓段領導們挺頭疼,一些跑了半輩子車的女列車員常來哭訴,有的說年歲大了實在跑不動了,領導行行好給改改行吧;有的說跑出了一身的職業病,說著就要脫褲子給段長看她的下肢靜脈曲張,還有的要給段長看她的肩周炎。段長心想,看肩周炎你解乳罩干什么,肩周炎又不是由局部器官下垂引起的。臉上掛起笑,忙不迭地給人家作揖說,“張姐張姐,您行行好,先把褲子提上,怪冷的,凍著就不好了。您老的問題哩,它是個大問題,我們保證迫在眉睫地給您解決。”段長讓眼花繚亂的靜脈曲張和肩周炎們晃得語無倫次了。

列車段列車段,顧名思義,除了當列車員哪有別的什么輕松崗位?難道都讓她們到辦公樓來跟老陪樓上送開水樓下拖地板么?那還叫列車段么?成中年女子別動隊了。況且,照顧誰不照顧誰?開了一個口子還能再堵得上么?可不照顧,她們茶余飯后照樣來哭,啥時是個頭?

段領導開了幾次會,研究出一個折中的方案,第一可以整合出一個新崗位來,既不用再當列車員,又絕不能安排在辦公樓里讓人看著鬧眼睛。第二這個崗位不可以隨便安排人的,必須年屆四十九周歲,還有一年或一年不到就要退休了的資深曲張或下垂者才有資格享受。這種照顧有些象征性質,畢竟也能解一解燃眉之哭。

這天是周六,段長加班,下午老陪上樓給段長送報紙,段長剛午休起來,正在休息室里疊被子,已經快疊好了,突然拎起來一抖手,把被子又抖亂了。回過頭上一眼下一眼地看老陪,把老陪看得心發毛。老陪心里在想,段長還要睡覺不,她為什么這種眼神看著我。

“老鄭呀……”那時候老陪還沒有眼下這個美號,段長還是很尊重地使用對他的正式稱呼,一指被子,“麻煩你把被子幫我疊一下好不好?”

老陪滿腹狐疑,放下報紙上前疊好了被子。

段長搖了搖頭,把被子拎起來一抖又抖亂了,自己親自疊,疊了個軍被標準的四四方方的豆腐塊,說:“老鄭呀,我記得你以前也是跑過臥鋪車的,疊個被子就疊出那水平?幾年不上車就把基本功給扔光啦?”

老陪有些臉紅。

段長再次把被子抖亂,一努嘴。老陪這次不敢掉以輕心了。精操細作,窩被邊提被角捏出線條撫平被面,疊出一個比豆腐塊還規范的豆腐塊來。

段長滿意地點頭笑了,說:“老鄭,有個新的領導職務需要你來擔任。”

列車段管轄著一趟由本城開往濱江的旅客列車,夕發朝至,在濱江待畢一個白天后,晚上再發回本城。段領導們折中方案的文章就做在了這趟列車上。成立了一個臥具整理班,簡稱疊被班,為表示對關愛女工工作的重視,段長親自掛帥兼任疊被班名譽班長。一班分兩組,段長把愛哭鼻子的女職工統了統,數出六個四十九歲以上的,三個給一組,任命了個在車長競聘中淘汰下來的男職工老于為一組組長,三個給二組,老陪為先鋒。兩個組輪流跟車倒班作業。

老陪沒法推脫,只好走馬上任。一個組四個人,又要分成兩伙,因為整理臥具這活一個人干不來,人多了又掣肘,只能兩個兩個地搭配著干。一組的老于先從他那三個娘子軍里挑了個最年輕的跟自己搭伙,讓剩下的兩人自配。說是年輕,其實都是一年出生的,老于把算盤打到三個人的出生月份上去了,更緊要的是老于挑的那個比另兩個長得好看,身材也相對好些,既養眼,又干起活來不吃虧。

老陪沒有老于那么精細,給他的三個女兵開了個小會說,你們自愿結對吧,剩下那個歸我好了。三個人當中有個叫齊萍的,原來跟一組的老于一個乘務組同過事。領導安排她來疊被班時她就聲明只去老陪的組,說老于是個名副其實的老于。老于名叫于國際,據說在男女關系上非常具有國際主義精神。

老陪請齊萍她們三個來開會,齊萍進門就坐在了老陪身上。一邊坐一邊做磨盤運動。老陪在另兩雙眼睛的關注之下,張開了兩只手,沒推開齊萍,也沒摟抱她。

齊萍說:“我屁股大嗎?”

“比我的大。”老陪說。

齊萍把手伸到后邊插到自己的屁股和老陪的褲襠之間,用力抓,老陪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拔出來。

齊萍說:“你怎么不勃起?”

老陪說,“就是因為你屁股面積造成的,壓在我脾摘除手術的刀口上了,我光顧疼了,分不出心來勃起。”

齊萍站起來,甩甩頭發扭扭腰,給老陪留下了一串高跟鞋點地遠去的脆響。

齊萍又上樓去找段長,要求調組,調到老于的組去。老姐妹們說你不是說老于長了一雙國際咸豬手嗎?怎么還甘于在他的手下?齊萍說咸就咸點吧,怎么也比沒人味強。

老陪的勃起功能絲毫沒受陳年傷情的影響。他只是不想在某些場合公然地勃起,畢竟這和別人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性質是不一樣的。老陪也不是個給糖就舔的人,他明白,有的糖舔上去會把舌頭粘住的,比寒冬臘月里舔裸露在戶外的鐵棒子還要麻煩。在工作單位,老陪的面目一貫保持低調,不會無緣無故地給自己惹一身所謂的人味,洗不清,也不會跟逼他勃起的公共尤物斤斤計較,得罪這種人不值得。

跟老陪第一個搭伙的便由大面積齊萍變成了小號碼老張。老張干干瘦瘦筋筋道道,前后一邊平,臉上的曲線多,身上的曲線少,在男士眼中的安全系數讓老陪暗自慶幸。

老陪進而發現,老張不但外觀上安全,其行為舉止脾氣秉性足以讓真正的漢子們倍感憂郁。

老陪率領他的組員坐一夜的火車到達濱江站,旅客都下光了,乘務員們也離車去公寓休息,老陪他們在車上簡單地吃過早飯就開始工作了。

全列十二節車廂,前邊六節臥鋪,后邊六節硬席。老陪對組員們說:“我們每伙負責三節車廂,干吧。”

每節車廂六十六個鋪位,作業程序是這樣的,先把鋪位上所有用過的被罩枕套都剝下來,床單也撤掉。然后從臥席下面拖出臥具備用包拿出干凈被罩枕套和床單,重新套好鋪好,把被子疊好和枕頭一起在鋪位上擺放好。三節車廂,從上手到干完,慢一點的搭檔要半天時間,手腳利索的也得三個小時左右。干完活后,如果是在夏天,他們就可以下車了,去乘務員公寓休息。第二天早上他們再來。如果在冬天,他們就還要留在車上,因為他們這列車還是當年列車更新換代前的最后一批老式綠皮車廂,沒空調,冬天還要燒取暖鍋爐,段領導就給疊被班加了一項任務——看爐子。濱江冷,領導要求他們不僅要保證爐火不熄,而且要保證溫度,等晚上臨發車前乘務員們回到車上時他們才能交班下車休息。

老陪也像分配臥具整理工作一樣,讓每伙負責三節車廂的鍋爐。后邊六節硬席的鍋爐由一個焚火工統一負責,焚火工和老陪一樣,也是原來在段辦公樓里做勤雜的,他和老于是鐵桿哥們,東北話叫鐵把或老鐵,一起同過窗,一起嫖過娼。他年紀比老陪大,快五十歲了,但長得比老陪年輕得多,娃娃臉,整天笑瞇瞇的,外號叫小蜜蜂。

老陪他們如此重復作業六天才能回去,和老于他們輪換。

老陪走進車廂,戴帽子戴口罩的時候,老張已經抓過一條被子邊抖邊開剝了,老陪無端地在她身上看到了一條大黑皮圍裙和一雙大水靴子,像是正站在屠宰案子前給白條豬褪皮,又好像強奸犯在扒旗袍,剝到第二條時老陪聽到哧啦一聲,被套讓老張給拽開線了。剝過幾條被子,老張又撈起一個枕頭,老陪在口罩后面悶聲悶氣地說:“張姐啊,稍微輕點唄,你跟那枕頭多大的仇恨啊,掏雞腸子似的,而且咱的工作是整理臥具不是制造霧霾啊。”老張不以為意,老張不戴帽子也不戴口罩,在滿車廂飛舞的粉塵中呼喘自如。

老陪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人會可憐兮兮地在人前抹眼淚。可聽說她正是在段長辦公室里哭得最勤的,也是第一個脫褲子的,搞得段長無法視聽。

想著想著老張突然沒影了。過了一會才見她從車廂另一頭的鍋爐間那邊走回來,原來是給爐子添煤去了。老張兩手黑灰,抓過被子接著剝皮。

用過的臥具都撤完了,該套新被罩新枕套鋪新床單了,勤奮的老張又去添了一次煤,張著兩手來抓新被罩。老陪拿出擋刀的勇氣擋住老張說:“張姐張姐,洗洗手吧。”

老張說:“又不是咱自家的東西,哪來這么些窮講究?”

老陪摘下口罩把微笑露給她:“去洗吧張姐,洗干凈了手才好干活啊,不差這一會兒,我等你。”

老張嘟嘟囔囔:“就你事多,下次你去添煤好了,我還不稀得管了呢。”

套被罩和疊被子就得兩個人配合著來干。每套好一個,兩個人把四角一抻,雙手一翻一折一送,一條被子就疊出初步的四方形了。

老陪和老張在各鋪位上爬上爬下,把疊好的被子套好的枕頭擺好。老陪順手捏、提、撫平,做“豆腐塊”。老陪臨來時對段領導做了三點保證:照顧好大姐們,善待工作,尊重旅客。老張擺完了就在一張下鋪上半躺半坐斜靠下身子,摸出一根煙卷來抽,蹺起二郎腿脫下鞋和襪子掰腳趾縫。老陪發現這個人在修理自己時同樣懶得洗手。老張一邊忙一邊跟斜上鋪的老陪說話,說你整那些造型干啥,有什么屁用。老陪干自己的活,裝沒聽著。老張便轉移了話題,開始即興罵人了,她罵段長罵齊萍也罵沒事到火車臥鋪上來睡著覺到處神游的旅客。連拎著個鐵鍬頭跑到臥鋪這邊找女疊被員們蹭閑話的小蜜蜂也叫她捎帶罵了好幾嘴。老陪想,她背后會不會罵我呢?讓老陪聯系不上的是她把美國總統和也門胡塞也一塊給罵了。老陪突然就想聽聽這個人到底都在罵些什么,剛才沒在意,光聽聲音沒聽內容,便把耳朵支了支。

老張卻暫停了,掐滅煙頭穿鞋下了鋪,撐開幾個取空了的臥具備品包,把散落在各處的換下來的被罩床單枕套收起來成團成團地往里裝。包很快裝得鼓鼓囊囊用手塞不進去了,老張站起來用腳往里踹。老陪在上鋪喊了一聲:“張姐,你倒是點點數啊。”老張已經把備品包的拉鏈硬拉上,幾腳丫子踹回鋪底下去了。

老陪就這樣和老張搭檔了四個半月,老張退休回家了。第二個搭檔是趙姐,九個月。第三個搭檔是楊姐,整半年。三個檔期過后,段長不再叫他老鄭了,老陪正式成了官稱的老陪。

十一月末夜晚的寒風里,老陪站在站臺上等著郭姐來一起上車。

郭姐拖著超大型號的拉桿箱氣喘吁吁地從地下道口冒頭了,老陪忙迎下去,幫她把拉桿箱抬到上面來。一路走到列車中部與硬席車廂相接的最后一節臥鋪車廂門前,上了車,幫她安頓好行李,同組的馬姐杜姐已經來了,在鋪位上坐著。郭姐以前跟馬姐認識,一個乘務組跑過車。郭姐跟馬姐打過招呼,又與杜姐相互認識過。老陪便向郭姐簡單介紹一下情況。他指點著說:“郭姐你看到沒有,咱這節車廂用布簾隔出半節來,簾子前邊的五節半是旅客車廂,這邊半節就是員工宿營車。乘務組、檢車員、乘警還有咱們組都在這半節里休息。咱們現在沒啥事,一會兒車開了就上鋪睡覺。咱這半節也分成了兩部分,這邊是女區,那邊是男區。一會兒我和馬姐杜姐都在女區這睡,你去男區睡吧。”

“你安的什么心哪?”郭姐眼圈紅了,“讓我去陪一幫男人睡覺?我剛來你就欺負我啊,欺負我有病啊?我有心臟病可沒有想男人的病!”

“噓——”老陪說,“別哭別喊,別讓別人看咱組笑話。郭姐,人多耳雜,回頭我再跟你細說吧。”

馬姐說:“老郭啊,老陪不會欺負你的,說實在的,我和老杜都羨慕你呢,現在我們倆想跟他搭檔還搭不上呢。”

老陪苦笑一聲。

馬姐說的不假。現在老陪成了角了,他想陪誰不想陪誰已經不由他自主了,段長欽定,專門給他搭配重點照顧對象。段長的囑托他言猶在耳:“老陪啊,別光盯著她們煩人的地方,她們都是些老職工了,也怪不容易的,拿她們當你姐姐,明白嗎?”

“是啊郭姐,”杜姐也說,“老陪安的是好心才把他的鋪讓給你睡,陪一幫男人睡覺怕啥的?這是在車上,又不脫衣服,放心去吧。”

郭姐見兩個女人說得誠懇,尤其是杜姐,剛剛認識,不太可能跟她開玩笑的。這時候車就開了,郭姐又坐了一會兒,等熄燈后不大情愿地走到男區那邊去。

第二天凌晨到了濱江,由于又是冬天,列車到達時外面還漆黑著。馬姐杜姐早就起來了,等旅客和乘務員們離了車,不用吩咐拿起各自的東西去了另三節臥鋪。郭姐也起來了,已洗漱好,一袋牛奶也都完了,老陪還在那蒙著頭睡呢。睡得郭姐直犯愁,這可咋辦呢,本著平穩過渡順利退休的美好愿望,好容易脫離了乘務組熬到了疊被班來,碰著了這么個組長兼搭檔,自己的命怎么這么苦啊?又不敢去叫醒老陪,坐在那捂著心口嘆氣。

老陪又睡了一小時,天大亮了爬起來下了鋪,邊關車廂的燈邊說:“郭姐啊,車廂里的電不像咱自己家的電,沒有供電系統,只能在檢修基地里充電,用光了就沒了。人家電務檢車員下車前是看天還沒亮才把燈給咱留著,給咱方便。咱可不能像老輩人說的,崽賣爺田不心疼,拿著人家的好心去揮霍啊,咱都跑過車,該明白這個理兒,是吧?”郭姐聽他這樣說把心口捂得更緊了,扭過頭去看窗外,不再嘆氣了。

老陪去洗漱回來,吃了點東西說:“咱也干活吧郭姐,人家馬姐杜姐怕都干了快一半了。”郭姐說:“人家又沒睡懶覺,當然干得快了。”

正抓著鋪邊腳梯向上鋪爬的老陪回頭看著郭姐,心想看來這是個不會拐彎說話的女人,不同于老張,老張也抹臉就哭張口就罵,但她的罵和哭都未見得具有什么情感上的力度。郭姐也不同于跟老陪有過搭檔的其他角色。老陪想起來,馬姐聽說郭姐要來本組時對他說過的一些話。馬姐說:“郭姐的心臟確實不好,好多年了,怪可憐的,她老公嫌棄她,要身體沒身體,要心眼缺心眼,以前公然在外頭亂搞,現在干脆不要她了。”

老陪從梯上下來坐到郭姐對面說:“郭姐啊,來,咱倆嘮幾句。老陪指指自己睡過覺的上鋪說,你看見沒,那是什么位置?”郭姐抬頭順著老陪的手指看看,搖搖頭。老陪說:“那是整節車廂的第一號鋪,它挨著門的板壁啊。”

“挨著門的板壁怎么了?”郭姐問。

“郭姐,昨天夜里開車以后,一共有多少硬席車廂里的旅客后補了臥鋪票,從咱們宿營區經過到前邊去了?”

“我哪知道?我有病呀,大半夜不睡覺注意那些?”郭姐說。

“我也沒病,但我知道,一共有二十八個旅客補了票。”老陪說。

老陪走過去,拉開車廂門然后用力一關,回頭說:“我一共數了二十八下,還沒算宿營區里咱們自己的人起夜上廁所的次數,我一宿沒睡啊郭姐。”

“啊?是這樣啊,你怎么不早說?”郭姐這回說話時看著老陪了。

“有些事不用人說,”老陪說,“多拿眼睛看,多動動腦袋想想。”老陪又回來在郭姐對面坐下:“郭姐啊,你剛來,頭一個班,乘務組給你留的就是這個鋪。如果我不跟你換,你能睡著覺嗎?那門一開一關啪啪的,聲音又響震動又大,你那心臟能受得了嗎?”

郭姐說:“謝謝,謝謝組長。”

“沒啥。”老陪說。

“他們乘務組憑啥欺負我?”郭姐又把手放到胸口上去。

老陪笑笑:“郭姐,沒人欺負你。欺生是人的劣根性之一,也算人之常情吧,哪都有這現象,不是只針對你。你到咱組來了,我怎么說也算個領頭的吧,不能看著老大姐不管哪。”

郭姐抓住老陪的手:“組長……”

老陪又笑笑:“就叫我老陪吧,段長都那么叫我呢。”他抽出手拍拍郭姐的手背說:“不過,出門在外,不能總靠別人照顧。都是為了混碗飯吃,沒有誰會讓著誰。往后,好鋪位得自己去爭取,你可以對列車長說明自己的身體情況,也可以直接去占住好鋪位,沒有什么抹不開面子的。”老陪拍了拍自己的臉:“兄弟我就是這張臉皮太軟,吃了半輩子的虧。”

由于耽誤了時間,郭姐又是第一班第一次,加上她身體不能吃力干活就更慢了,老張干活像強奸,郭姐干活就像在未遂了。他倆竟然干了大半天,全干完時天已經快黑了。老陪并沒有催促郭姐,反而勸她不要急,慢慢適應。時不時地讓她歇一會兒,自己去三個車廂給鍋爐添煤,郭姐看著老陪來來回回地忙,說:“你不用那么使勁燒,我不冷。”又說:“心臟病就是怕累怕吵怕激動,冷點熱點倒關系不大。”老陪拎著鐵鍬頭看著郭姐,心想,這個人,呵呵,不怪段長常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老陪告訴郭姐,燒鍋爐不僅是給咱們自己取暖,也是咱的工作。郭姐一聽忙說:“哦,那我……”老陪點點手說:“你坐著,坐著。”

晚上,跟乘務組交接班后,老陪帶著郭姐下車出站,告訴郭姐從站前廣場穿過地下通道通過一條大街就到公寓了。地下通道臺階又深又陡,還有冰,老陪提醒郭姐注意腳下,郭姐心驚膽戰地抓緊老陪的胳膊,老陪半攙半拖把她架進了通道里。通道里的熱氣伴著各種氣味撲面而來,郭姐進了通道眼睛就不夠用了。在通道里的一排排地下商場里流連,在一個個賣紅腸的、賣皮草的、賣小家電的、賣化妝品的攤床前駐足,仿佛忘了自己剛剛工作了一天,既不累也不餓,在熙熙攘攘和琳瑯滿目交織的空間里樂此不疲。老陪對此司空見慣,從前搭檔的張姐趙姐楊姐全這模式。老陪甚至沒有提醒郭姐不要買那些紅腸之類,對這些有多年跑車生涯的女人他心知肚明,貨比千家光問不買是她們共同的謀略。老陪買了兩瓶格瓦斯飲料,自己一瓶遞給郭姐一瓶,邊喝邊耐心地陪著郭姐窮逛。郭姐走著走著終于把自己走迷路了,老陪一拉她說,郭姐別從這上臺階,從這上就又回車站去了。老陪又半攙半拖地架著戀戀不舍的郭姐從正確的方向浮出了地面。郭姐邊跨臺階邊說:“那些賣的東西都是假的吧?”老陪說:“假不假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沒買過。你要想買真紅腸哪天有時間我陪你去逛秋森公司,那里什么都有。”

郭姐上了地面就亂跑,想搶在穿梭的車燈前面穿過大街。老陪又拽住她讓她回到斑馬線上看紅綠燈,說:“姐你慢點,這大街不是地下商場汽車也不是假貨攤床,咱不差這一會兒,得遵守交通規則啊。”郭姐說:“咋的?這又不是在咱們段門口,段長看不著書記看不著的,人生地不熟的我走個道誰還敢管我笑話我呀?”老陪說:“我的好姐姐啊,沒人管你我敢不管你嗎?你別忘了我是三陪他爸爸老陪啊。”他又指著紅燈和車流說:“他們不敢笑話你,可他們敢撞你。”心里說:這是咋整的,到了沒人監督的公共場合連柔弱的郭姐怎么也變成兇悍的老張了?

千辛萬苦回到公寓,老陪帶郭姐到食堂吃過飯,在服務臺領了各自的房門鑰匙道了聲明天見就回房間了。

公寓實行賓館化管理,老陪這間屋是個雙人間,但只有老陪一個人住,條件很好。說起來老陪還是沾了一組組長老于的光。老于沒跑兩班就跟公寓主任搞定了關系,老于特地跟主任要了這么個疊被班男賓專用房間自己住,干點啥事也方便。同為組長,老陪就撿了個大便宜,在老于休班自己當班時李代桃僵地住了進來。女賓們就沒有這種近水樓臺了,還是因為女列車員人多,房間緊張,像馬姐杜姐和郭姐她們就得跟乘務組的女列車員們擠六人間去。

老陪在床上歪了一會兒,起來閂上門準備脫衣服洗個澡。脫到只剩一條褲衩剛推到膝蓋一帶時,響起踢門聲,踢得比較文明禮貌。老陪忙把褲衩拽上。

“誰呀?”

“姐。”

老陪忙又套上襯衣襯褲,開門一看,郭姐雙手抱著被褥從他身邊擠了過去。

“郭姐,你這是?”老陪說。

“我今晚在這屋睡,女的那屋太吵了。”郭姐邊鋪床邊說。

“不是郭姐,這不太合適吧?”

“有啥不合適的?好鋪位要自己爭取嘛,沒啥抹不開的,對不對老陪?”

老陪真想給自己兩嘴巴。

“你是要洗澡吧?我也要脫衣服上床了。”

老陪忙躲進衛生間關好門。

等老陪心神不定地洗完澡穿好換洗的襯衣襯褲出來時,郭姐已經全副武裝地躺好了。夜里的房間供暖好像不太令郭姐滿意,白天她說冷點熱點關系不大,實際看起來她還是很在意的。仰臥著的郭姐弄了個大號的硬塑料水杯灌滿了開水,像抱孩子一樣抱著。老陪真怕她這種姿勢會壓迫到心臟而做噩夢,有心說點什么,話涌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想還是少管閑事吧,沒準人家就這個姿勢才不做夢呢。老陪還看見一根電線從郭姐被窩腳下的地方鉆出來,插頭插在電源插座上。老陪沒修煉出特異功能,看不透被窩里的真相,奇怪郭姐用電褥子怎么還倒著鋪。老陪做夢也沒想到郭姐因為怕腿涼而把電褥子裹在了雙腿上,上邊還用什么東西綁了兩道。不然的話老陪就是冒著被指性騷擾的風險也要奮勇掀開郭姐的被窩,像老張剝皮一樣把電褥子給郭姐扒下來。老陪躡手躡腳地走到墻邊,回頭看一眼郭姐,郭姐也在怔怔地看著他。老陪忙關了燈,爬上自己的床蒙住頭縮成一團睡去。

深夜,正在夢中一邊烙油餅一邊與蒙面女劫匪苦苦拼斗的老陪突然聞到餅糊了,正欲邊打邊撤去搶救油餅,一激靈就從夢境中掙脫出來。不對,不是夢里那張畫餅,是真糊了,糊味來自郭姐的被窩。老陪瞬間品了出來,電褥子短路了。郭姐也激靈一下就醒了,不過是被燙醒的,迷迷瞪瞪大叫一聲:“哎呀,漏啦!”咣當!她奮力一擲,就把水杯給扔地上了。老陪一個箭步躥出去一把把電源插頭扯下來,直接蹲在地上捂著脾臟部位就笑得站不起來了,直咳嗽。

“有那么好笑嗎,啊?”

老陪愣了,郭姐的聲音不對,她在哭,她不是在段長面前那樣唱著哭,是真哭。老陪下意識地去摸電燈開關,忙又停住手,這會開燈肯定是不合適的。

“連你也笑我。”郭姐強忍住哽咽。

“郭姐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老陪說。

“我死了得了。”郭姐說。

“郭姐你看你說啥呢?”老陪摸黑在地上摸起水杯,摸了摸說,“郭姐你等我一會兒。”就出去了。

老陪到開水房里把水杯里的溫水倒掉,又給水杯灌滿開水,回到房間一看,燈已經被郭姐打開了,郭姐穿好了衣服,被褥也卷了起來。

“郭姐,你這是……”老陪說。

“我還回女的那屋去。”郭姐說。

“現在回去?深更半夜的人家閂門睡覺呢,現敲門不太好吧,影響人家休息,”老陪把水杯用毛巾包好遞給郭姐,“你就抱著它再將就睡一會兒吧。”

郭姐忘了接水杯,怔怔地看著老陪說:“老陪啊,你真是個好人,處處替別人想。”

老陪不好意思了:“郭姐你快別這么說。”

郭姐接過水杯暖著手說:“處處想著別人的人,別人也一定想著他,是不是老陪?”

老陪沒吃透郭姐話里的意思,沒敢貿然回答。

郭姐說:“天也快亮了,睡也睡不著了,陪姐說說話吧。”

老陪看看表,四點四十了,點點頭說:“行。”

郭姐說:“你回床上去吧,怪冷的。”

老陪上床半躺在被窩里,上身披了件衣服,扭頭看著郭姐說:“腿沒燙傷吧?”

郭姐說:“沒有,幸虧穿著睡褲。”郭姐挽起褲腿給老陪看看又放下,老陪看到小腿上一片微紅,睡褲表面上被烤黃了。

“很看不起姐吧?”郭姐說。

老陪忙搖頭。

郭姐也搖搖頭,搖出一個很慘淡的笑容:“老陪啊,姐問問你,你媳婦是做啥的?孩子是男孩女孩?多大啦?”

老陪一一告訴她,愛人是小學老師,孩子是女孩,十五歲了。

郭姐輕輕嘆息一聲:“你有一個多么幸福的家庭啊,你媳婦真是一個讓人羨慕的女人,你們一定很和睦吧?你媳婦也一定特別溫柔,你可不許欺負人家啊。”

老陪笑笑,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幸福和美滿永遠存在在別人的眼睛和想象里。老陪看郭姐的眼睛又有些出神了,猜想郭姐可能又講述她自己了,就閉上了嘴。老陪對別人的事沒什么好奇心,人家說,他聽著,人家不說,他向來不問。

郭姐頓了一會兒,說:“我今天晚上真不該來。”

老陪又沒法回答,只好繼續聽著。

郭姐說:“我也知道公寓里是虎狼之地,人多嘴雜,背后爛舌頭嚼別人閑話的有的是,可誰要是用今天晚上我到你屋來的事嚼你的閑話。我跟他玩命!”郭姐咬著牙惡狠狠地說:“反正我有心臟病,我光腳的還怕他們穿鞋的?”

老陪忙說:“郭姐你別激動,沒人那么小人的,誰沒事亂嚼舌頭?而且,就是真傳出什么去我也不怕,我愛人那人還是挺通情達理的。”

郭姐說:“你不用給我吃寬心丸,小人哪都有,再怎么姐也比你多活了幾歲,人什么樣,我再沒用也能看出幾分。就說你吧,你肯定想過郭姐今晚再來可怎么辦呢,以后天天來可怎么辦呢?愁得慌。”

老陪臉紅了紅,郭姐說得沒錯。

郭姐說:“女人再通情達理,也不會對她的老公跟別的女人一屋睡覺無動于衷的,那樣她就不是女人了。”

窗外有了朦朧的曙色,郭姐向外看了一會兒,就笑笑說:“姐可真不是個好人哪,頭一班就讓你連續兩宿沒睡一個囫圇覺。”

從這以后到郭姐退休,她沒再到老陪屋里來睡過。

老陪又從夢里醒來,說不清樂醒的還是愁醒的。在夢里他發現地上都是錢,他怎么撿也撿不完,錢們長了腿,爭先恐后往他褲袋里蹦,錢們張開雙臂,嬌聲喚著老陪,排隊投懷送抱。

老陪在夢的回味中率領郭姐馬姐杜姐在晨曦里離開公寓,進入車站登上列車開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老陪進了車廂照例就去爬中鋪和上鋪,只讓郭姐整理下鋪。郭姐一邊干活一邊用目光跟著一米八的老陪笨手笨腳地爬上爬下。

老陪戴著口罩在上鋪狹小的空間里傳回甕聲甕氣的笑聲,郭姐就在下邊陪著他微笑,知道他又撿到錢了。

疊被員們每天工作時都能撿到錢,一些一元或五角的硬幣亮晶晶地在各個鋪位上遺落著。都是旅客們睡覺時從衣兜里掉出來的。沒有任何一個旅客會為了一枚兩枚硬幣去報警掛失或再回到車站來尋找,人人都丟過硬幣,多數人丟了硬幣自己都不會發覺。

時間長了,兩兩搭伙的疊被員之間形成了一項不成文的規矩,誰撿到算誰的。三節車廂的中鋪和上鋪,一百三十多個鋪位,老陪每天少說能撿到三四十枚,最多的時候撿到過七十多枚,撿得他心里都有點不安了,夜里直做夢。

郭姐從來不撿下鋪的硬幣,看到了有時就喊一聲:“老陪呀,這里又有兩枚。”有時看老陪爬上爬下的不容易,便不喊了,替老陪收著,在車窗邊的小茶桌上擺好,一元的放一起,五角的放一起,整整齊齊兩小摞。等干完了活讓老陪一總來拿。老陪說:“郭姐,這是你的。”郭姐說:“啥你的我的,都是你的。”老陪還推拒,郭姐說:“你不拿著是吧,那明天我爬中鋪和上鋪,我嫌在下鋪撿錢撿得少。”老陪笑了:“郭姐你……”郭姐打斷說:“看得起你姐不?別廢話,看得起就點下頭。”老陪點點頭。郭姐說:“看得起姐你就拿著,多給你幾個鋼镚子你還能發家是咋的?姐不過是借這個表示一下心意,你拿我當親姐一樣,姐要是連幾個鋼镚子也和你分,那我還算個人嗎?而且……”郭姐詭秘地一笑,“也不會讓你白拿的,以后咱們回去前姐要去商場市場啥的買點東西,零錢不夠時你幫姐墊墊,買了東西你幫姐拿拿。行不?”老陪忙滿口應承,這才覺得心安了些。

有一天干完了活,郭姐問:“老陪啊,茶桌上的錢你已經收起來啦?”老陪說:“沒有啊。”郭姐說:“咦?”指著空無一物的小茶桌給老陪看。老陪皺著眉頭看小茶桌又抬起頭來看郭姐,郭姐說:“我明明歸攏好了放在這里啦,你這么看著我干啥老陪?你不會在想我今天把錢揣自己腰包里了吧?”老陪說:“哪能呢?郭姐。”老陪一拍腦門說:“你看我這臭記性,剛才是我收起來了,一忙活讓我給忘了。”老陪把手伸進衣兜里嘩啦嘩啦地撥弄成把的硬幣:“在這哪,郭姐你聽。”

冬天一天比一天冷了,有時候老陪放下手里的活去給鍋爐添煤,發現爐膛里的煤塊添得足足的,火燒得旺旺的。老陪回到溫暖的車廂里對郭姐說:“郭姐啊,爐子我燒就行了,你身體不好就別去搬煤添煤了。”郭姐有點不好意思,說:“都讓你一個人干了,姐也多少干點。”

臥具整理完了,還剩下半天的工夫,時間久了郭姐干得熟練了,比剛開始時快多了。郭姐就催促老陪下車回公寓去休息,或者去外面街上走走散散心,鍋爐就交給她了。老陪說那怎么行,郭姐又拉下臉來說:“你姐沒用是不?”老陪就怕她說這個,忙擺擺手跟郭姐拜拜。

老陪終究是放心不下,跑到另幾節車廂去看馬姐杜姐,看看有什么需要自己幫忙的,跟她們說了幾句閑話,覺得有些困倦了,就和衣在鋪上躺下睡過去了。

醒來時車窗外已經暮色蒼茫了,車廂里靜悄悄的,馬姐和杜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老陪掀開馬姐給他蓋上的毯子,下鋪回自己的車廂。

前兩節車廂的鍋爐燃燒得依舊很好,爐溫也高。老陪走到最末一節車廂門前,一擰門把,鎖著。老陪想,郭姐可能也困倦了,睡著了吧。老陪掏出車門專用鑰匙,輕輕開門,讓門虛掩著躡手躡腳走進來。

老陪停住了腳步,他聽到郭姐說:“把爐子給老娘燒好了,不許藏奸耍懶,白天我們干活時少來湊合,添完煤趕緊滾,別讓老陪看到你。”

小蜜蜂說:“行行,我都聽你的,我說你就別攥著褲腰帶了,快撒手吧,我光著屁股都快要凍死啦。”

“凍死你!”

“我的姑奶奶,我都要射出來啦。”

“射煤堆上去!媽的,我怎么就便宜了你這么個貨!”

小蜜蜂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弄出了衣物離身的窸窸索索聲和女人啜泣似的呻吟聲。

老陪轉身離開車廂。

老陪走在街上,有些心神不寧。他想起了馬姐她們說郭姐的話,她男人嫌棄她,不要她。他想起了郭姐抱著被褥來自己房間的時候,想起了車廂里女人干渴的呻吟聲。他不知道是該替郭姐難過還是惋惜還是欣慰,一不小心闖了紅燈,差點撞在汽車上。

“該,咋沒撞死你呢?沒事裝什么憂國憂民?管好你自己得了。”老陪沒好氣地罵自己道。

隔了幾天,老陪把小蜜蜂叫到沒人的地方。

“有事啊?”小蜜蜂心里八成默唱著什么曲子,很有節奏地顫著嘴角的煙頭問。

“以后做人規矩點,想跟誰好就一門心思好好跟人家好,別東偷西摸的,今天掏一把齊萍的屁股明天纏著人家公寓服務員去開房。”

小蜜蜂一口唾沫把煙頭吐出好遠:“跟他媽你有什么關系?”

老陪笑笑:“是跟我沒關系,可有跟我有關系的。”老陪一把揪住小蜜蜂的脖領擰了擰,小蜜蜂立即勒得出不來氣,紫脹著臉揮舞著雙手“呃呃”地叫著。

“你他媽的閉嘴給我好好聽著,”老陪從小蜜蜂的衣兜里摸出一枚硬幣添煤一樣填進他張開的嘴里,“你要是再敢偷老子的錢,我就讓你怎么吃進去的怎么吐出來。”老陪松開小蜜蜂把他輕輕向后一推。

小蜜蜂蹲在地上劇烈咳嗽著把硬幣吐出來,順手摸了塊石頭蹦起來就打,結果就造了個型僵在那兒了。老陪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把裁紙刀,刀刃卡在了他剛剛勒過的地方。

“把石頭扔了,老子還沒說完呢,”老陪說,“有些事以前跟我沒關系,以后可不一定,我姐夫你認識吧?我記得老于你們仨是同學,他以前總欺負我姐,讓我揍得半個月沒下來炕,他跟你說過這事沒有?你也一樣,哪天惹我不高興了,我有的是方式跟你說話。”老陪用閃亮的刀身拍拍小蜜蜂的娃娃臉:“聽清楚了?”

小蜜蜂揉著頸動脈點著頭擠出一絲笑容說:“好,好,我都聽清楚了,老陪,你夠狠,咱們走著瞧。”

“放你媽的屁,老陪也是你叫的?”老陪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一個班上到第六天頭上,眼看就要離開濱江回家了,老陪的眉頭也越皺越緊了。別人要回家了都高興,老陪是看著郭姐興高采烈的樣子越看越愁。

郭姐又要外出采購了,她要往回買吃的。

濱江作為一個異域風情濃厚的北方冰雪名城,又是一個美食城市。一晃老陪在濱江跑了兩年有余,也把自己跑成了一個吃貨,什么大列巴、格瓦斯、紅腸奶酪、秋森公司的奶油面包、巧克力、五道街釀干豆腐熏魚、濱江啤酒,還有花生豆大的大馬哈魚籽,沒少填老陪的肚子和嘴。老陪回家前也會給妻子女兒捎點好吃的回去,他第一班回去時就捎回了一只大列巴,放在了宿營車的行李架上。結果老張睡到半夜嫌枕頭低,伸手一劃拉就把這塊俄羅斯大面包墊到了下巴底下。老張睡得又香又甜,口水流了一大攤,把老陪搞出了條件反射,從那以后一見到大列巴就心驚肉跳,再也沒心情往家背。

老陪每次往回捎好吃的都沒買過太多,一進家門一大一小兩個女兒雀躍著上來翻他的背包,老陪笑瞇瞇地任她們撲在自己身上爭搶撕扯,他喜歡這樣,這樣能有效地洗去他的風塵,消解他的疲乏。每次女兒都在吃光了老陪的供奉之后嘟起嘴巴說沒讓人家吃夠,小氣爸爸真小氣。老陪就對女兒說,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好日子不能一天過完嘛。女兒便和老陪一起盼望著下一次。老陪希望自己的背包能永遠裝著磁場,永遠向一天比一天大的女兒施展親情魔法,像細水長流一樣,流淌著生活的滋味。

同樣捎東西,郭姐用的是編織袋。老陪小時候,家里人口多糧食不夠吃,他爸爸揣著糧票扒貨車去黑龍江用麻袋往回背過土豆。一晃老陪已經近四十年沒見識過這種運輸方式了,郭姐穿越式的情景再現,讓老陪覺得恐怖。

郭姐笑逐顏開地說:“老陪呀,走,上五道街農貿市場。”

農貿市場像站前地下商場那樣人流如織熙熙攘攘。郭姐卻不再在寒風里四處駐足流連,拉著老陪直奔幾輛農用三輪車而來。車主們的打扮大同小異,穿著皮大衣,翻戴著大皮帽子、大手悶子,有的拎著大秤,有的在車旁的地上擺著小磅。敞著廂板的車斗擺著一只只鼓囊囊的袋子,有的扎著口,有的開著口,袋子里裝的就是郭姐要買的東西——濱江市六常縣的黏豆包。

不知道六常縣的黏豆包怎么出的名,反正老陪打來這個市場就發現這幫汽車老板們的豆包總不夠賣的,不但外地人來捎,就是本地人也成簾成簾地買。老陪自己也給家里捎過。這豆包個頭不大,凍實了以后沉甸甸的,小炮彈頭似的,黃的如金,白的如雪,上鍋熘透了不松不散,個個還那么挺著。蘸上白糖咬一口,又粘又筋,極有口感,老陪的妻子說比糕點的味道都好。

郭姐近期班班給別人捎這玩意。開始時捎得少,后來就越來越多了。郭姐說:“也不知咋整的,都說我親手挑選的豆包好吃,知道得越來越多了,你說他們都從哪得來的消息呢?都來求我捎,我都答應不過來了,真愁人哪。”老陪白了她一眼,心想我才真愁呢。老陪猜想消息就是郭姐自己散布出去的,她明明就是在甜蜜地抱怨嘛,她要的就是被人需要的滿足感吧?后來老陪證實了自己的推測,歸程列車快到站的時候,郭姐會對老陪說:“破車又晚點了,接站的人不定急成什么樣子呢,都排隊等著呢。哼,還想讓我給他們送家去啊,美得他們,求我辦事就得他們自己來拿,是吧老陪?”老陪心想什么是不是啊,我也沒問你啥啊說這么多。

車到站,老陪把郭姐的編織袋搬下來打開口袋嘴,郭姐在后邊對爭先恐后接站的人響亮地吆喝:“別爭別搶,我都給你們分好了,一個一個來。”接站的人你一小袋我一小袋,有的連個謝字也沒有掉頭就走了,有的不但說了謝還說郭姐以后有事吱聲啊,有的說看人家郭姐這才叫辦事呢,又地道又周全。郭姐很風度地把雙手交疊放在小腹前,很矜持地笑。豆包分光了,郭姐拿著空袋子離開站臺。

郭姐的背影把老陪看得心有些發酸。

等下個班郭姐又握著一大把紙條子來了,上邊記著老趙三斤老錢五斤老孫六斤……郭姐在市場里定下了買誰家的貨,就拿著條子給賣主念,念一條稱一塑料袋,把紙條放進袋里系好再放進大編織袋里。老陪凍得哆里哆嗦,在旁邊袖著手邊聽邊在心里累計,六十五、七十三、八十四……老陪腦袋都大了,直嗡嗡。

老陪咬牙較勁把編織袋扛到肩上,一路蹣跚回車站。再往車上搬時老陪實在有些扛不動了,顧不得輕拿輕放直接就讓袋子從肩頭上落了地,咕咚一下。老陪彎著腰喘粗氣,郭姐不安地說:“累著了吧老陪?你看這,都怪我。”老陪擺著手說:“沒事沒事,歇歇就好了。”

一路上老陪把袋子拎過來拖過去,挪動位置都是他的活。到了終點站老陪把袋子扛下站臺,又彎不下腰去了,又一次讓袋子從肩膀上直接向地上一撴。接站的解開編織袋口一看,里邊的小塑料袋都破了,一大袋子黏豆包,分不出個斤數個數,伸手到深處掏,一把一把的小破袋和紙條子。老趙老錢老孫全拿眼睛去看老陪,郭姐也看老陪。

老陪欲哭無淚,一路千辛萬苦,反倒成了罪人了。

責任編輯:吳怡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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