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洲,江蘇灌南人。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雨花》《飛天》等。
老瓦失蹤,楊家橋人猜測有兩種可能:一是釣魚時不慎溺水,尸體被水流裹挾走了;二是運河南水北調時,他瘋瘋癲癲地追逐一群逆流魚,越走越遠……
老瓦老婆骨朵帶著兒子小甌從唐橋趕回來,見到河岸上有一輛靠著一棵女貞樹停放的電動車——沒錯,是那輛舊愛瑪。河邊的帆布帶馬扎、羽藍色雙頂太陽傘、魚竿、魚籠,和那個里面漬滿了一層茶垢的細腰山楂罐頭瓶水杯,也都沒錯。雖沒見到尸體,但她覺得溺水而亡的可能性更大些。老瓦老婆骨朵看著滿河流淌的白水,嘆口氣,說:“一輩子不吃魚,不知怎么就喜歡上了釣魚——該死!”
過了些日子,朋友的自來水廠要修進水道,封閉進水閘口,抽干水時撈了不少自然生態魚。朋友送我一條芭蕉扇子般大的鱖魚,回到家我把鱖魚提給青枝看,青枝看一眼,說:“以后不要買魚回來了。”我說:“你不是最喜歡吃魚嗎?”青枝說:“以后我不吃了。”我說:“為老瓦?”青枝搖搖頭,說:“你覺得老瓦真是不慎落水淹死的嗎?”我說:“還能是自殺?謀殺?”青枝說:“那理由呢?河坡平平坦坦,沒風沒浪,怎么就掉到河里淹死?還有尸體呢?漂得再遠也會落灘。”我說:“那就是跟一群逆流魚走了吧,也有可能。”青枝向我反揮幾下手背,說:“以后不要再瞎猜了。”
我們對老瓦的失蹤或死亡都很傷心,因為老瓦是伴隨我們生命過往中的一個重要角色,少了老瓦,我們今后的行程一定會單調而缺少色彩。
老瓦是我和青枝婚姻的媒人。
老瓦是青枝的一個遠房表哥,到底青枝的母親是老瓦的姑母,還是老瓦的父親是青枝的姑父,連青枝也說不清。每當我問起他們的關系時,青枝不笑,等我心虛笑了才說:“你別老是猜疑我和老瓦的關系,除了田中校友,他上高三,我上高一,我怕狗,路上總搶在他前頭過陳大溝那個惡狗莊,黑狗花狗黃狗沖沖退退一起跟著老瓦,齜出的狗牙快抵到老瓦腳后跟了,老瓦往下一蹲,什么事也沒做,一浪子狗就鬼哭狼嚎跑了,沒有別的任何關系,真的。”我說:”我哪敢猜疑你跟老瓦有什么……不過,你們葉氏家族和瓦氏家族又不是沒有過聯姻,為什么你們就不能?”青枝說:“你別小心眼,越說越離譜了,我認真告訴你一次,僅此一次,老瓦要是肯娶我,還輪到你?”我說:“你說反了吧?”青枝說:“不要把自己看得過高,真讓我確信你是這樣想的,我會后悔的——我一旦后悔你拉不住。”我看青枝要變臉,不敢再說。過會兒青枝說:“你以后別再讓我生氣好嗎?我是你女人,你要尊重我,想歪了想錯了,就是當我不值錢,你娶了不值錢的女人,好還是不好?”我知道青枝和老瓦不曾有過任何說不清的事,而我又感覺老瓦對青枝總有那么一絲說不清的意思。但青枝是一塊玉,千萬不能落地。
我認識老瓦是在馬王莊學校教書的時候。那時老瓦已經和骨朵結婚。骨朵姓白,不叫白骨朵,而叫白梅花。這個名字有色彩,又有寓意,寓意大于色彩,很符合一個時代的時尚女人的命名。后來開放了,梅花出去闖蕩,回來身份證上就變成了“骨朵”,姓和名連在一起跟西游記里那著名的妖精有姐妹的嫌疑,人也變得真像有些“妖緣”。大概是女人怕枯萎吧,從名字上也有把留青春之意。我還是一如當初敢跟骨朵開玩笑,也想跟骨朵開玩笑,男人喜歡跟美女開玩笑大約是分泌荷爾蒙過剩的共性。骨朵也喜歡順著我的竿子爬讓我過嘴癮,說:“你喜歡梅花還是喜歡梅花的骨朵?”我說:“我喜歡梅花。”骨朵說:“鬼,男人都喜歡沒開的。”我大笑,笑得忘記遮掩淺薄。骨朵覺得自己說漏嘴上當了,用食指尖上的紅指甲點著我三七開分發下的額頭說:“假老實——心里不地道,你將來要是欺負青枝兒,她不像我皮粗肉厚,她的心可是琉璃做的,一碰就碎。”我說:“她不欺負我就燒香了,我哪敢欺負她?”骨朵說:“這倒也是,兩口子就是誰能干欺負誰,跟對付外人一樣。”我笑笑。我對老瓦從不敢開玩笑,因為老瓦對任何人總是說一句是一句,對我更不例外。老瓦像語言資源有限,說一句少一句庫存似的,因此說出話來總是哲語般珍貴得值得揣摩。
老瓦比我大。大幾歲,老瓦不直接說,只告訴我他屬羊。他說人的年齡年年在變,人的屬相不會變,六十年一個甲子,你哪年出生就定在哪,就像種子落地生根,只變大變老,不會挪動地方。人每年慶祝生日除了六十歲那年,其它根本不是出生那個周期日,就像勾股定理公式不會變,代入后每一道題結果各不相同。老瓦一說話就是這些不沾邊又似乎有點道理的觀點。所以老瓦年輕的時候就給人一種古怪的印象。古怪之人沒多少人愿意接近,不是人們不好奇,而是好奇卻看不到他的“奇”,覺得沒實在意義。
在馬王莊教書,我是一個民辦教師,老瓦是臨時代課。我們地位差不多,跟公辦教師比,我倆接近一個階級吧。我剛入行時混蛋校長出于長遠考慮培養地方理科教師讓我教數學,我最討厭教學生解方程,不管代入法還是加減消元法都一樣,像在迷宮尋找出路邊走邊淘汰同行者,你走出來了,結果卻直白得像僅剩一個人那么孤單,不像上語文課,想怎么侃就怎么侃,侃得越海闊天空學生越當老師知識淵博。老瓦代語文,是臨時代課,誰休假代誰的課根本沒有選擇。老瓦和我同代初二一個班級,有時拖堂,我發現老瓦卻被學生留下困在教室里回答學生的數學問題,回到辦公室私下又和我交流,指出我授課的方法學生不便于接受。老瓦的這一做法犯了同行大忌。一般老師都不對別人學科的學生講解輔導,而老瓦做了。也正因為老瓦沒有那么多“想法”,我突然覺得他一點不怪,他只穿一件人皮,扒開就看到心。我認上了他,且成為終生摯友。
那時候,我每月工資只有十五塊錢,聯辦初級中學主要靠地方統籌教育事業附加費供血,年終還會拿到統籌上來的一些補助,但沒有絕對保障,得看當年地方農業的收成好壞,收成好,補助相對多點,歉收年景,每月十五塊錢比一個農民收入已經過頭了不少,真不好張嘴再向地方政府討要。老瓦則是替一個生育的公辦教師代課,工資是二十四塊錢,但沒有其它補助,不過學校的一些節日福利雖不多但好歹發一些,而那生育老師應得的份子都由老瓦領了。我和老瓦有個默契,那時還是單休日,每個星期天我們都趕一趟楊家集。楊家集沒幾處好玩的,只有一個電影院,最早放映寬銀幕和遮幅式以及更時新的立體電影,我們都是在楊家集見識的。再就是楊家集最豪華的飯店——新春樓菜館,我們都在那里吃豬下水雜燴,配套一碗紅糙米飯,豬大腸殘留的腸臭味和庫存糙米的封霉味疊加的味覺記憶一直延伸到我的中晚年,不時比對著今天的飯食,讓我時不時惦念那些沒有家庭累贅的日子。費用往往是我承擔,因為我是單身,工資多少由自己保管并支配。老瓦的工資都交給了媳婦梅花,我不能讓老瓦為難去向女人討要。但老瓦也變相償還,隔岔五就會邀我到他家去,借口說是梅花請我去吃沙光魚或斷碼頭。聽老瓦說梅花娘家住在黃海邊的一個漁港,不過梅花家祖代不捕魚而曬鹽。黃海鹽業隸屬省鹽業廳直管,鹽業職工都是城市戶口享受成品糧供應。梅花為什么會下嫁給老瓦這個農村戶口的鄉下人呢?老瓦說梅花就是為了夏天能穿白色高跟涼鞋配上紅裙子,她看夠了碧綠的濃濃的海水和穿夠了笨笨的鹽工靴,還有討厭的海風會把本來雪白的臉皮吹得烏黑。當然下嫁還有一個必要條件,就是對象一定要有文化,至少高中學歷,沒上限。
我第一次看到梅花,她扎著兩根辮子,是民兵連長李海霞的那個款式,因為那時《海霞》電影正在霸幕,由吳海燕主演的李海霞一度成為城鄉姑娘衣著裝飾的樣板,普通女孩沒有真正的軍裝哪怕只有一件草綠色洋布外套也令別的姑娘羨慕得要死。初見到梅花,我很有些拘謹,也許我正值青春期,對脂粉氣特別陌生而敏感,丹田下突然蠢蠢欲動又不知所以然。梅花是我最近距離接觸而令我開竅的女人,由此給我劃下一道童貞分界線——我是打那之后開始出現遺精的,不過我保證,我沒把梅花當作意淫的對象,因為她是朋友之妻,但在我見到青枝之前,我心中的女人標準一直定位在梅花的模型。然而我平生了望梅止渴的失落,因為老瓦遇上的好事在我的命運中絕不會重現。那時候三大差別是社會生產關系尚未完全適應生產力發展階段主要矛盾的表現形式,即使梅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城里人,至少她的戶口是劃在那條不可逾越的鴻溝那一邊,豈是我也能幸運地隨便遇上?我第一次看到梅花,也分明感到老瓦有仰上的壓抑,表現在梅花說什么,指示讓老瓦去做,而老瓦說什么,是征求梅花的意見。不過對于邀請我到他們家吃沙光魚或斷碼頭,梅花一定是愉快的,這絲毫不用懷疑,因為梅花對我說話總是另一副表情,笑也是從眼神里轉換到唇齒之間的。
梅花那時候還沒有生下兒子瓦小甌,兩口子住著一間房子。這在當時農村家庭中很普遍,條件也算不錯了。農村家庭的父母,好像脫胎于原始生物習性距離還不太遙遠,生兒育女,一旦成房立戶就趕出去另起鍋灶,相當于飛禽類的“出窩”。那時候分一間泥墻草屋不容易,像老瓦和梅花能有一間自己房子已經是巨產了。房子再小,也要拉上布簾隔出一明一暗,明間燒飯待客,存放農具家什,暗間女人洗換,親嘴做愛,私語纏綿。我記得第一次在老瓦家吃沙光魚,菜盤子是放在水缸口的木蓋板上,中途梅花要從水缸里舀水沖鍋,一掀木蓋板把剖了肚子的沙光魚又倒到水里,梅花說:“我就不信這沙光魚下水還能游回海里。”我們三個人都笑得死去活來。之后我對梅花的陌生感就沒有了。梅花是那種吐痰撓腋窩搓腳丫和提褲腰都大模大樣的人,有點不拘小節,但也非放浪形骸,而她對老瓦像有特殊的規矩,分頭中山裝許抽煙不許喝酒,這不算,日常老瓦好像沒有說對話的時候,即使說得有道理,也要先放在梅花嘴里嚼一嚼吐出來之后才能生效。老瓦本來就話少,這樣,老瓦就漸漸不說話了。但是,老瓦就是老瓦,大的事情只要他認定了,梅花又很難拉得住。所以在他們家里應該是小事梅花說了算,大事還是老瓦做主。
走近我的第二個女人,也是在老瓦家里遇到的,那個女人就是青枝。青枝在老瓦家的出現最初的剎那讓我疑心誤入了聊齋故事,覺得眼前的女子是不是一個什么“精”所化,分明不是狐和貍之類為吸人骨髓而來的那種,很像一株植物修煉有年而得道成仙,柳樹?梧桐?一竿青竹?都有可能。一身素服,言語吟吟,行走無聲,在老瓦家就像影子飄忽來去。
我第一眼看到青枝,她是輕輕地從門外移動進來的。她站在我面前,也站在老瓦和梅花面前,好像只有我看到她,而老瓦和梅花眼里連影子都沒有。起初我以為是梅花的妹妹或老瓦的妹妹,因先我而來他們才不去理睬,其實不是,是老瓦和梅花預謀后的如期而至。到坐下來吃飯的時候,老瓦說:“這是我同學也是表妹葉青枝,這是我在馬王莊學校代課的同事,羽遲,趙羽遲。”我不忙說話,我趁機揣著小心眼兒去看青枝,我看青枝的時候青枝也剛好在看我。她看我好像不是趁機,而是回應老瓦介紹第三方而做出的禮儀,但我們只看一眼,就像閃光在兩面銅鏡之間反射而同時炸亮,以至不敢再看第二眼。飯,我吃得一塌糊涂,青枝好像也吃得甚少,我和青枝就是做完了一個“吃”的事情。剛放下碗筷,青枝就要離開,臨走時她很大方地說:“要是不嫌我們家簡陋,方便時隨瓦文初一起過河去玩。”這話雖沒有主語,分明是對我說的,還佐以沒有任何含義的專注,我也直視過去不躲讓女孩那深淵般的瞳孔,這回她眼波清純得只有辭別道語。她又說:“我和老瓦不是表兄妹,是同學。”這倒有點此地無銀,當時卻不關我的事。但就這“此地無銀”卻在我心里種下病根,生長成多疑的病灶伴在我們的婚姻里悄悄發作過多少回。此時,我對青枝的道別邀請一直答非所問,或言不由衷,反正不記得說什么了,好像男孩的智商在美麗的女孩面前很容易喪失殆盡,讓我覺得自己的臨場十分窩囊。客觀上女孩在情竇初開之前,一直是清醒著尋找自己有利之地而審時度勢以確定何去何從,這是女性天然的冷靜。青枝說著話時已隨手拿起《青春之歌》掩在腋下出門,青衣布素混淆進夜色,最后的回眸完全出于禮貌,并沒顯出對我有什么留念,梅花也跟著她送了出去。那夜好像沒有月亮,而又不缺少光亮,因為我看到她們的影子一直走到一棵梧桐下才徹底模糊隱去。
梅花送青枝離開后,老瓦說:“葉青枝也愛看書,還有鐘哲夫,我們都是田中同學、校友,誰找到一本好書都要傳看一遍才許還回。本來她是拿了書就要走的,是梅花留下她,說讓她見見你,聽后她只是笑,沒說什么就愿意留下來……你該知道我的意思了?你……你看葉青枝,至少人品我敢打包票……”
我瞬間被凝縮成一粒清雨搖晃著跌落進花叢,成了一枝一葉上被熏透香氣的露珠。惦著老瓦話的情緣分量,分明今晚是一場粉紅宴。說真話,人品不是一眼能看得見的,何況刻意包裹的芳心。我最初被青枝打動的,還是她的冷艷。一個女人的冷艷之美幾乎會掩飾她的所有缺陷而瞬間征服男人。面對老瓦的追問,我只回答了個沒頭沒尾的語段:“得看人家……”
婚后多日,我問過青枝喜歡我什么,青枝說:“那天晚上你幾乎沒吃東西,你的容光煥發讓我并不懷疑你的食量和體能……”我說:“那你懷疑什么?”她說:“我沒有懷疑,我是肯定,肯定能征服你。”我說:“天啦,女人也要征服男人?”青枝說:“不好嗎?如果你覺得不好,我可以什么都聽你的,讓你征服,想不想試試?”我說:“不想,我聽你的。”青枝說:“一言為定。好,聽我的,你先把被子焐熱了我再脫衣服。”她說著自己卻先脫了衣服縮成一只白米蝦子鉆到陰冷的被子里。那夜,我們良宵無夢……
老瓦離開馬王莊學校無聲無息。我只知道有五個月的時間,并沒關心他哪一天離開。那個周一的早上,老瓦坐的那張桌子上突然換成一個散發著奶腥味的女人,我有好半天喚不回魂來。
一個在冊教師調離或轉行,學校都要舉行宴會送行,而老瓦不在冊,沒有公款集體送行的禮遇。我約了老瓦去了楊家集,看了淮海戰役寬銀幕,吃飯還在新春樓。那天我們要了蟞魚狀的花瓷瓶白酒,兩人平分在盅子里,喝完卻很少說話。回來時在楊河邊告別,船工在跳動的浪上發狠要開船,老瓦把手輕輕一抖,我沒有松開,船工又喊開船,催促我們。老瓦說:“這又不是易水河,我又沒在這個世界消失……”我說:“隔河千里遠……”我倆松了手,老瓦走到灘上又向后倒走幾步說:“和葉青枝結婚日子定下告訴我一聲。”我說:“少了你這大媒人,哪成?”
我和青枝結婚時,老瓦卻不在家,梅花也不在。風俗是新娘三天后“分早”,分早的第一件事是“酬媒”。八大碗擺好了,沒找到老瓦和梅花。青枝說:“瓦文初跟白梅花去海邊了。”我問:“是回她娘家?”青枝說:“不是,白梅花難得跳出白茫茫的鹽灘怎么會回娘家?多丟人。他們是跟鐘哲夫走的,鐘哲夫在海邊承包了灘涂,出租給人家刨沙蠶。”青枝向我看一眼,有些詭異,說:“不是你死活要把日子定在十一?結婚有什么好?要不我也跟他們去了,這下可是你連累了我。”我說:“我怎么不知道?”青枝說:“你怎么就應該知道?”我說:“你是我媳婦,你計劃的行蹤我為什么不應該知道?”青枝說:“那時我還不是你女人呢,你別強權。就是你女人,我們同學之間的事又為什么要讓你知道?”我正色問:“是梅花告訴你的?”青枝說:“不是。”我說:“是老瓦告訴你的?”青枝說:“做這些苦活瓦文初覺得丟人怎么會對我說?他也不希望我去做。是鐘哲夫,他要的工人越多越好,人多提成也多。”我說:“你這說的是真的?”青枝說:“除了我說去刨沙蠶是打打號子,拿鐘哲夫尋開心,別的都是真的。你說,我真要走了能不讓你知道?別傻頭傻腦地瞎想。”我笑了——是呵,我瞎想什么呢?
我再次見到老瓦,是老瓦在楊家橋小有名氣的時候。
那時候,農村改革早已洶涌而下,“專業戶”的標識成為光亮的印記到處閃耀奪目。老瓦的頭銜是養兔專業戶。
星期日這一天我習慣賴床,青枝也不會起得早,一會兒臉對臉,嫌鼻息吹得癢又背對背,直至折騰到一被窩冷氣才起來。但周一到周五無論夏令還是冬時,青枝總是悄悄先醒來,掀開被子一角滑脫出去,腳尖挑起鞋口拖著出屋,到了門外才把稻草煙灰熏進去的黏痰咳吐出來。我醒來往往是在碗碟的叮當碰撞聲里,飯已放在桌上。青枝會拿纖細的一節指肚一邊往臉上點抹玉蘭油一邊催促我洗臉。冬天我總是洗她用過的水,她說她用過的水富含美女因子,很養男人的糙皮。我笑,我為女人節儉至不浪費冬天半盆熱水而笑,也無可厚非。青枝看出我壞笑,說:“你別小看我,如果我當上皇后,十八個宮娥我也使喚得了,現在我們不是過窮日子嗎?一盆熱水燒一把柴,兩盆熱水燒兩把柴,不是?婚后我們不是有約——我管你?”我說:“你這小嘴真會說,讓我補個吻!”青枝抓毛巾砸在我臉上,一掀門簾,躲了。
這個星期日早晨,我是讓青枝捏著鼻子悶醒的。青枝把飯已做在鍋里,她說:“今天我們去參觀瓦文初家的兔場,好不好?”我說:“好呀,一發財人也見不著了。今天去吃他家的‘美人肉’。”青枝說:“到那可別真說要吃兔子肉讓他為難,他家的兔子都是種兔,三鄉兩鎮的散養戶都從他家購種繁殖呢。”我說:“你當我真的傻?你可為你表哥想得周到呢。”青枝說:“我再跟你說最后一次,他不是我哪門子表哥,只是我的一個同學,我們的關系走近還是因為你——你們是朋友,我才跟他多有來往。”我說:“就是表哥又會怎樣?你好像很忌諱這個稱謂。”青枝說:“凡不便解釋的男女來往都以表哥表妹的關系打掩護——你喜歡我跟瓦文初是那種關系?”我搖搖頭,不敢再看青枝的眼眸。她眼中是憤怒還是委屈?又都不是,大約女人最怕的是猜疑,讓人猜疑了說能說得清?尤其是與自己廝守的人。我捧著青枝的臉要溫存補救,青枝擺了擺頭,是想擺脫,又沒堅決,她唇顫動,齒打碰,說不得話,一閉眼,淚水決堤了。我竟覺得青枝放下矜持的哭泣讓她變得更加凄美動人。
路上,青枝讓我坐在自行車后架上,我問這又為什么,她說:“這說明是我拉著你來的。”我說:“這又是什么講究?”她說:“你是有工作的人,說明以下所做的事情都是我的主意。”我更加糊涂了。青枝說:“我的男人不做這臟事,為你護著面子不好嗎?今天,我跟你商議一件事情,怕你不同意,想先斬后奏又沒敢——我也想在家養兔子,這不才想帶你去瓦文初家看看。”我遲疑。青枝說:“你看我們楊家橋滿村人還有一個壯年勞動力在家守窮?能跳能蹦的還不都出去打工?可你不讓我走,怕我出去不回來了——你那點小心思我還不知道?笑,笑什么?我要出去才不怕你和學校哪個女教師投上眼緣呢,就怕你工資不夠給我打電話的——你那德性,也不怕人家做女人的生厭?其實,其實我也不想走遠,一個生理周期過了,也特別地想要……”青枝臉紅了,說:“這不,才想守在家邊養兔子……也養你——這個花花公子!”
老瓦的兔子養得好壞,我真不大感興趣,青枝也要養兔子我就不能不當回事了。老瓦說:“我首先不贊成葉青枝養兔子,兔子的防病治病以及出售我都大包,兔子的飼料主要來源野草青菜,這我包不了,那要葉青枝自己到田野里去采。好在我們這里有沂河,除了夏季泄洪都可采集兔子的飼料,就怕青枝吃不了苦。”青枝說:“不怕,就怕不認識哪種是兔子能吃的野菜,哪種是不能吃的野菜。”老瓦說:“這我可以教你識別,不過采錯了也不要緊,我們這里沒有毒草。”
老瓦說完進屋去拿了一些書給青枝,說:“你先看看。這上面都是些發財致富的資料。有農村百事通、畜禽飼養手冊和菜兔的防病治病等。”青枝說:“我只看小說,不看這些東西,有事就找你,你辦事,我放心。”老瓦說:“行呢。”
我們家的兔舍是老瓦一手給砌好的,砌好老瓦先抓來了五只種兔,贈送試養,都是母兔,沒有公兔。青枝說:“瓦文初,回收時你扣除我的公兔子錢就是,為什么只給我五只母兔,不給我五只公兔?”老瓦噗嗤笑了,說:“兔子不是一夫一妻,是群婚,專業養殖一只良種公兔可供八到十二只母兔配種,等發情時你把母兔子送到我那去配種,省得你白養只公兔子不好嗎?”青枝臉紅了,她不喜歡聽這些配來配去的話,哪怕有關動物的性知識也是。好了,萬事俱備,東風也刮了,下面就是割草挑菜侍候這五個兔姑娘發育成熟,配婚繁殖后代。
青枝這會兒才明白老瓦說的“吃不了苦”是怎么回事。我們周邊可供兔子嚙食的野草野菜早被老瓦播撒出去的兔子的主人采完了,老瓦帶人出發一次比一次擴大范圍,就像初開化時的探險和遠征,騎著自行車至少要走出二十公里之外才能尋草下鐮,別說趕路和負重,光中午回不來在野外冷食干糧青枝的胃就有點受不了,這還不算。早春的一個黃昏,我放學都好久了,還不見青枝他們車隊回來。聽到莊上一串車子鈴鐺聲時,我們兩個孩子都在“媽媽媽媽”念叨聲中抱著布娃娃睡著了。我忙著給青枝卸車熱飯,青枝說:“你先燒鍋溫水讓我洗腳。”水燒好了,青枝讓我把水送到房里,還不讓我離開,說讓我侍候她換水。我懷疑青枝怎么用水大方了,看她又不是說笑,就站著看她脫衣服。青枝讓我抓住她的褲腳幫她脫套褲,我伸手捏住她的褲管,竟像一層牛皮紙骨,原來是汗濕之后又在路上騎車凍硬了。脫下套褲再脫下秋褲,她的兩條腿上竟然還附著焐干的泥巴,像風干的片片魚鱗,“魚鱗”之間的皮膚已磨蹭成粉紅色!我心疼地捧著她的腿說:“這是怎么了?”青枝吃吃地笑說:“真浪漫,你沒見過的浪漫。”我說:“割草還有哪門子的浪漫?說,怎么回事?”青枝說:“我們今天到黃海邊了,你猜能有多遠?過了四十二個里程碑才下車,看著滿崖野苕子一串串紫花絮,卻隔著一條淤泥河過不去,結了一層冰又是薄薄的……”我說:“就過河了,是不是?知不知道今天是零下幾度?明天把兔子都送還給老瓦,我們不養了。”青枝說:“你是疼我嗎?”我說:“我不疼你誰疼你?”青枝說:“疼我就幫我洗腳,我彎腰割草一天沒直起來,酸死了,現在又挺硬得夠不到腳了。”我幫著青枝一邊洗一邊說:“個個都這么過河了,也是一天沒洗腳?”青枝說:“是呀,過到那邊,哪有水洗?再說誰還顧得上洗腳?扯把青苕擦干就搶著開割了。你沒見過灌云勞改農場那一望無際的麥田,溝溝坎坎的邊角地帶都讓青苕一嘟嚕一嘟嚕的紫色花串染紅了……這不好玩嗎?不浪漫嗎?不過,人家兩口子去的,男人都把女人來回背了,你沒去我自然就沒人背了。”青枝在努力裝出不當回事,又說:“不過,不過你那好友‘老瓦’也要背我,我沒讓。”我說:“那不是好事嗎?為什么不讓他背?你決心養兔子也是受他蠱惑,他自該照顧你。”青枝說:“你這人怎么不會說話?莫怪校長不讓你代語文課,用詞這么不準確,瓦文初幫助我們致富,怎么叫蠱惑呢?懂不懂蠱惑是什么意思?”她嗔怪地看我一眼,拿腳尖在盆里蘸出水來揮在我臉上說:“你想喝臟水是吧,那下次我就讓他背?”我說:“好呀,只要有人疼你就好。”青枝一嘟噥嘴說:“去,我又不是他女人……你別誘我,我還不知道?除了握手,你容不得任何男人觸碰我一寸肌膚……”我捧著青枝白鰷般的一雙纖足輕吻她粉紅的趾尖,青枝嚇得一抽腳,仰倒了,鬼叫一聲:“哎呀——你這要我命!”
青枝把五只灰兔和白兔養了三個月,忽然想起一樁事情,說:“我們家這兔子什么時候繁殖呀?是呀,光養著種兔不是白養嗎?”把老瓦請過來,老瓦又帶了一本小冊子過來,交給青枝說:“看看,好歹看看。”說著抓住一只兔子背上的毛皮,翻看生殖器說:“過性了。”看完其它幾只說:“有兩只剛剛發情,我這幾天每天來看一下。”老瓦要走,青枝說:“怎么確認你教我看吧,你哪能天天有空?”老瓦說:“那你先學會怎么抓兔子——這樣滿把抓住背上的皮,對,對的,它不會疼。再把兔子的肚子朝上,然后去看它的外生殖器,主要看顏色的變化,未發情是肉色,發情初期是粉紅色,中期變紫紅色,充血還有點水腫,一兩天又褪回粉紅色,并有少許黏液,會沾著草末,這是最適合配種的時候……”聽罷,青枝扔了兔子跑回屋里說:“你教羽遲看去,我看不懂。”我從屋里出來,我笑了,老瓦沒笑。
第一次送兔子去老瓦兔場配種,那時梅花還在家陪著老瓦創業。梅花招呼我一聲,要挪凳子。我擺手讓免了。她卻沒有招呼青枝,只眨著失真的假睫毛不懷好意地看青枝唇邊的美人痣,大約要目測距離酒窩的懸崖有多遠,是不是一笑就能滑落下去。梅花這似笑非笑的樣子一看就知道要捉弄青枝,讓青枝出丑而剝落她的顏值,暴露了女人妒忌的小心眼。老瓦把母兔放到一個大大的竹筐里,然后又從一只獨養的籠子里提出一只新西蘭短耳黑嘴公兔。兩只兔放在一起,公兔逐著母兔追了兩圈,母兔終于接受了初愛,一跳一跳地挪動不再兜圈子跑了,公兔有幾次把兩個前腳搭到母兔的后背上,走走又掉下來,再搭到母兔的后背上,被母兔拉著跑了一會兒,我們還沒注意,只見那新西蘭公兔突然驚叫被摜倒,顫抖不已,像要暴死的樣子。我和青枝都愣在那,覺得很過意不去。青枝問老瓦說:“這只種兔該值不少錢吧?”老瓦說:“值錢不值錢倒不要緊,只是不好買,這只短耳種兔還是從臨沂大場弄來的,給人家敬煙點火還說了一汽車好話。”青枝說:“那怎么賠你?”老瓦說:“賠什么?”青枝說:“這兔子還能活過來嗎?”老瓦愣了會兒,朝我笑了,說:“以后配種的事別讓她來了。”再看梅花,她一直站在青枝身后還是那套不懷好意的笑色,對公兔的倒地一點沒當回事。
第二次我一個人來請老瓦給另一只兔子配種,老瓦換了一只比利時種兔,結果卻又是猝死一般。我疑慮之間,老瓦說:“同人一樣,射精時過于激動唄。”他說得平平淡淡,我卻笑得死去活來,想想這事還真不能讓青枝明白,原來梅花早明白——這個女色鬼!
老瓦放棄養兔,不是沒有錢賺,而是過不了防疫這一關。
一年后,我們的家庭養殖也擴大了規模,先后又增加了十多間兔舍,可還是不能滿足菜兔活動需要。老瓦建議我們把“出窩”的兔子放到一個大圈里共養散養,也便于管理。只是兒兔生長到發情期就一定要籠養,否則公兔之間廝打專門咬對方的生殖器,會血肉模糊,可惡極了。但若哪一只公兔挑起窩斗,好,不用過秤,一定足夠出欄扒皮的重量了。
日暖花開,我和青枝坐在石榴樹下賞落紅。滿院子里的樹根墻角月季花叢,黑白灰的兔子蹲跑蹦跳,熱鬧極了。突然,一只白兔從井欄邊一跳老高,落在天井的方磚上,接著一陣痙攣,伸直四肢,像表演一套驚人的絕技,好久沒動,走近一看,粉紅的瞳仁上粘了泥土也不眨一眨,死了。我和青枝頓時慌神,還沒來得及多想,接二連三又有幾只死了。青枝說:“快,快去找瓦文初!”我到老瓦家的時候,梅花正在兔圈門口發愣,地上已經死了一大堆。老瓦正在給縣獸醫總站打電話求援。
老瓦和梅花的感情問題應該就是從這時候明朗化的,那年小甌剛剛上初一。
中秋節后,一次梅花來找青枝,說:“葉妹妹,我們家瓦騙子把我騙到手就從沒聽過我一次勸,我不讓他養兔子他要養,現在兔子死光了又要改兔舍做豬圈養什么狗屁杜洛克瘦肉型紅毛豬,不是作死嗎?這些喘氣的東西說死就死,太沒把握。我讓他跟鐘哲夫去唐橋搞綠化,人家也樂意帶我們。老鐘這人,跟你也是同學,你是了解的,人品多好,人家愿意帶我們出去,是想讓朋友啃到他的元寶邊子。之前他就帶我們去鹽灘刨沙蠶,我就知道這人可靠,除了過秤按數量給錢,還讓我單獨給他洗沙蠶,晚上加班那一會兒給的錢比一天掙的還多。為什么?人家不是看你是他老同學的女人嗎?可瓦騙子說什么,說什么難聽的,我不說了……可這次讓他一起去上海搞綠化,不僅他死不去還不讓我去。瓦騙子把我騙到手是要我陪他瞎鬧守窮。葉妹妹,他一輩子只肯聽你的話,你幫我勸勸他,他若不聽,我一個人跟鐘哲夫去,就不回來了!”
青枝說:“姐,你說錯了,我跟你們家瓦文初就是同學,他怎么就肯聽我的話?你問問我們家羽遲,看誰能比他更疼我?別自以為是!”梅花一時有些發愣,不覺得自己說錯在哪兒了,想想大約覺出了有所不妥,張了張嘴看到青枝的臉已變成青紫色,趕忙把要解釋的話咽回去看向我求援。我忙出來勸解,怕梅花下不來臺,更怕青枝認真。青枝頭不掉回屋再沒出來,梅花搓著兩手走了。青枝坐在床上一句話不說,臉色由青紫變作青白,見我進來撲過來捶打我的胸膛哭訴說:“是不是你也懷疑我?啊,你說,你說……”我說:“我每次都想逗你,看你生氣的樣子很像林黛玉……”青枝說:“討厭,死一邊去!”
我再次看見梅花,她已改名骨朵了,真的穿上了紅裙子和白皮鞋,還做了棕櫚絲似的黃發,初一看只爭朝夕地涌動著一派遲暮的風流。我看慣了青枝的青絲素顏,覺得雪的美麗在于它的清純,不容猜想和假設,只有簡潔和明凈。突然看到骨朵的妖冶紅顏,好像早就料定梅花要變成骨朵,成全她靈魂既定的嬗變,老瓦只是她踩過青春季一塊活動的跳板,終究跟不了她逐潮的腳步,當止于灘頭。
骨朵這次回來主要是給小甌辦轉學手續,說要把小甌轉到上海去念書。我問她在上海做什么。她說:“兩手空空,能做什么?”我看她世面與派頭和十分招展的樣子說:“哄我呢?我不信。”她說:“不信你去上海,出站第一秒就打我電話,我第一時間到唐橋地鐵口接你——不,直接到上海站或虹橋站,接你到家看到什么是什么好了。”我說:“一言為定。”說到正事,我說:“這次回來可要多住幾日,陪陪老瓦。”她說:“他有那么多的公豬母豬陪伴,不差我這個沒有分量的女人。”她說,辦了小甌的轉學手續等老鐘走她就走,她和小甌坐他的順便車,老鐘是來家雇人的。我問:“哪個老鐘?”她說:“還能有幾個老鐘,瓦騙子的同學那個鐘哲夫唄。對,也是你家青枝的同學,你怎么裝不知道?”我說:“你當真和他在一起?不不不,你和鐘哲夫在上海有聯系?”骨朵笑笑說:“你還是老實人,這次是看出真老實,老實人說老實話。我也不瞞,我為什么不能和鐘哲夫在一起打工呢?上海那么大,遇到一個真正幫得上忙的老鄉不容易。我就是跟在老鐘手下打工的。他在唐橋搞綠化,我給他領工人做工,我這樣的人能站在太陽下不偷懶誰敢偷懶,有時他拿不下的工程會帶我去給那些狐朋狗友敬敬酒,喝好了說不定合同就簽了——羽遲,你教書看多了正兒八經的人,我們看多了屁精王八,哪套管用用哪套,貓尿喝下去,黑地一摳嗓子吐了,而事辦成了,老娘的一根毛都沒損傷,合算。兩年前我勸瓦騙子和我跟鐘哲夫一起走,他不,有什么辦法?當年我從鹽業的定銷戶口下嫁給他一個老農民,為的是從海灘爬上岸來,現在改革開放形勢這么充滿機遇,他不出去闖蕩還漚在家里掙死錢,怪不得我拋下他。”
我對骨朵的認知和做法基本認同,如果老瓦前幾年就跟隨鐘哲夫一起外出打工,是不是老瓦也會有所發跡?至少不會像上次飼養菜兔,因科學防病治病不到位而賠得精光。但凡創業都有風險,不能以一兩次的成功或失敗而定論行業的存在價值。若某個行業沒有盈利的可能,這個行業早就不存在了。如果老瓦當時成功了,發展到今天成為科學養殖菜兔基地,骨朵是不是就不會埋怨老瓦是個騙子呢?當然,老瓦創業失敗也有可能是他的選擇本身就不適宜他的條件,而骨朵的選擇更接近普通人所能達到的目標。不過,老瓦的選擇強加給骨朵,骨朵失去的是可能獲得的財富,而老瓦一旦接受骨朵的選擇失去的將是人格。再說,老瓦又不是一個作賤自己的人,應該說是一個有抱負的人,失敗時需要親人鼓勵和支持,而不是抱怨和離去,尤其是夫妻,有什么理由一定說老瓦會一敗再敗永遠敗下去呢?我對骨朵還是平生第一次產生了瞧不起,不是水性楊花,也是貧賤而移,至少不是一個能共患難的女人。而我的青枝,就不是……
老瓦這次是堅決不再支持青枝跟他學養豬。老瓦說:“我害你家一次怎么能再害第二次?”青枝說:“你既然覺得養豬有風險,或者更沒把握為什么還要堅持?”老瓦說:“暴利必有高風險,我不想再讓你們承擔風險。”青枝說:“那也就是不讓我們牟取暴利?”老瓦笑了說:“你和我不同,你有羽遲養著,他工作已轉正,你們今天和將來都是吃皇糧國稅旱澇保收,而我沒有穩定的收入,刨一爪吃一爪,又不能長期靠別人接濟,更不能靠女人養活。”青枝搖搖頭說:“你別訴苦,照你說我成羽遲包養的女人了?我也不愿意呀,別以為男人有自尊而女人就沒有。再說,他能養得起我,還能養得起小桐小椿嗎?他們可在中學嗷嗷待哺呢。就是讓他包養也要看幾等養法吧。我為什么不能做點什么呢?我不跟你瞎掙,你不賣種豬給我,我到集上去買便是,我才不管暴利和風險,你養一百欄,我養三五頭,遇事還要找到你這專業戶麻煩,不然我就真成繡花枕頭了。”青枝又說:“我倒真羨慕骨朵姐姐,拿得起放得下。”老瓦說:“你羨慕她?唉,看走眼了……”“誰看走眼了?”青枝還是他自己,老瓦沒說清。
后來青枝告訴過我,說老瓦跟她說過,他想跟骨朵離婚,摘下那頂難看的帽子,可是骨朵不答應,說要離也等到小甌成家再離。我說:“骨朵是不是真跟鐘哲夫有染?”青枝說:“你追這個根是想讓老瓦無地自容去死嗎?女人若給陌生男人占了還好些,要是讓熟人占了,同學占了,你說要不要人命?你千萬別讓老瓦知道我告訴過你這些。”我說:“老瓦什么話都告訴你,他是再沒有訴苦的地方了,還是……”青枝說:“你又瞎想。他覺得我們仨是同學吧,朋友妻不可欺,何況是同學?鐘哲夫也太不是人了。可老瓦又不讓我去指責鐘哲夫,并說他已不在乎骨朵了,只是小甌夾在他們兩人中間,讓他不能完全擺脫他們名存實亡的夫妻關系。”青枝顯出不能替人分憂的惆悵,我說:“記得《小城春秋》故事吧,別感慨了,世俗中的得失不談人性。自己好就好。”青枝偎過來說:“有你,我真幸福。”我說:“有你,我真幸福。”
老瓦又發了。他不是靠出欄生豬暴富,而是靠出售種豬一夜走紅。那年春天,滿月的太湖小母種豬由五百元每頭隔集就攀升到八百元,春分之后不到十市斤的純種太湖小母種豬最高成交價達到四千二百元一頭。那年老瓦十六窩母豬平均產仔十四頭,其中一百一十八頭小母豬沒有投喂一兩飼料,凈獲利五十余萬元,剩下的公豬仔以五十元每頭出售給飲食業烤乳豬,就頂上了老母豬的飼養成本。
青枝說:“瓦文初呀,你是沒安好心,怕我發財?”老瓦說:“我的種豬隨你挑,賺了請我喝酒,賠了不怨我就行。”于是青枝又從老瓦的欄里選了兩頭小母豬。母豬從小到發育成熟至少要五個月,五個月之后配種成功妊娠還要一百一十四天,又是近四個月,產崽到仔豬出欄還要七個月,前后一共需要近半年時間才能回本。可是生豬市場波動的周期最多三年,峰值差價懸殊足以讓人一夜暴富又醒來跳樓,其中峰頂只占三五個月便會逐漸滑落而跌入低谷,而下一波到來又極難預測。
這一波沖擊老瓦挺住了,因為他沒有投資多少成本,倒霉的是那些仔豬催肥專業戶,飼料上了成本,而出欄生豬時價格十分低迷,剛好是高價買低價賣。可當老瓦慶幸躲過這場風險企圖坐等下一波到來而舒口氣觀望之際,那年夏季突發非洲豬瘟,冬春又連發口蹄病。
青枝飼養的兩頭母豬剛剛受孕,就染上瘟疫,突然高燒。青枝說:“都怪老瓦快嘴,怕事有事。”這當然是笑話。我們雖然只有兩頭種豬,青枝也是當著發財的命根子。我說:“還不快去請老瓦支援?”青枝慌忙換了外套騎車出門,風風火火拿了一盒“熱毒神針”回來,老瓦還給了她一管獸用注射器。“熱毒神針”真神,一針見效,兩小時后兩頭母豬康復如原,搖著尾巴在地平上嗅來嗅去,把扔下的青菜嚼得呱呱脆響,我們心上一塊石頭放下了。當晚又加強鞏固一針,可這一次打針出了難題。先前的第一針,母豬尚在高燒,很容易就注射成功,第二針母豬已恢復生機,哪能任人扎針?打斷了兩個針尖灑出一半藥液才注射進去,好在病已治愈。過了三天,青枝早上起床,披衣出去巡視回來,搖晃我的被筒說:“不好了,兩頭豬又發熱了。”我看了眼床頭的課程表,上午僅第三節有堂地理課,就匆匆去找老瓦。
進了老瓦家的大門,一條眉毛上長著花斑的四眼白狗轉動了幾下膚淺的瞳仁核對出我的身份后從門檻的青石上站起來,四只腳踩在一起把小蠻腰弓成一個橋孔,伸過懶腰便帶我去后面見主人。我一進豬舍,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而不是老瓦說的那種發酵后的“糞香”。老瓦的豬舍是那種簡易的磚房,中間過道,兩邊圈欄,人從中間出入投放飼料,兩邊有天棚,春夏打開棚頂可透陽光和處理糞便,秋冬蒙上透明薄膜,保暖御寒。二十多欄豬舍一棟貫穿,進門像一條深遠的街巷望不到首尾,兩邊豬們像小販在吵鬧說話,朝走近它的人訴說饑腸轆轆。我隨白狗一邊走一邊接受豬們的嗷嗷歡迎,誠實憨厚的一張張毛臉期待地向我問好,又不無失望地送我前行。我終于看到老瓦,老瓦正在給一頭大老豬打針。那是一頭正宗的約克配種公豬,粉紅的皮毛,腰身就像一條細長的青草魚,在一個開闊的圍欄內走來走去,而老瓦緊緊跟著它走動,像個地道的跟班隨從。仔細才看出老瓦是在扎針。老瓦手執注射器,注射器上的針頭是診所用的輸液管上的頭皮針,這樣可不因豬的活動而影響藥物順利注射。老瓦自嘲說:“沒有辦法的辦法,一個人制服不了它,尤其是靜脈注射,主意是逼出來的。”我說:“那還要看天生有沒有主意積累,我是個笨人,逼也想不出來。”老瓦說:“你的智慧不在這些下等行當。”我告訴他我們家母豬毛病又發作了。他說這次的豬病都是這樣,初次用藥有效,反復發作,逐次加重,治愈率很低。百分之一二成活過來,要經歷兩周到二十天的持續治療,主要病變在腸道炎癥,最后能排出裹著白色黏膜的硬便才能自愈。這些都是縣畜牧站反饋的信息,目前國家沒有特效藥,也沒有相關疫苗出廠。
這次瘟疫摧毀了老瓦的養豬業,老瓦一夜之間變了一個人。
據說老瓦去了上海,去前和回來之后我們都不知道,是小甌回來說老瓦找到了浦東的唐橋,也找到了骨朵和兒子小甌。回來是小甌護送回來的,但出高鐵站卻沒同小甌一起回楊家橋。去哪,小甌做不了他的主。老瓦自己后來說,小甌怕他在大巴上中途暈車,才護送他回來的,完全沒有必要,他還沒老到那種程度。高鐵和大巴老瓦分明不可能同時乘坐,他是錯誤地沿用了自己所能乘坐的交通工具替代了年輕人首選的出行方式。我在心里為老瓦護著面子而難過。老瓦又說兒子到底還是兒子……這話后面他沒再解釋,懸著一個疑問,至少表明小甌還是關心他死活的。那次回來,老瓦沒有在第一時間來我們家匯報都市見聞,倒是小甌先登門的,這本就不合乎常理。
我第一次看到長成大人的瓦小甌,最想比對的是他的外表和五官到底與老瓦相像還是與骨朵相像,可無論如何都不希望哪里有同鐘哲夫相似之處。我這些無端的假設雖然不符合骨朵走近鐘哲夫合拍時間的概念,這一憑空的臆想大約是讓我對鐘某染指同學之妻早有憤憤不平。我見到瓦小甌卻與他去南方之前判若兩人,這是瓦小甌嗎?
放學到家,我看到青枝在跟一個不三不四的孩子說話。說這孩子“不三不四”單是指他發型的離奇款式。小甌已經長出比老瓦強壯多了的身段,就看著這一身肥膘日子也定是過得有湯有水,得酒得菜,遠不像骨朵最初接走時的螳螂一般的人形,這令我高興。只是他的發型剃得四面光滑,而在頭頂留下一塊烙煳的燒餅,又扎著兔尾巴的發結,像個夜壺把子。我忍不住說:“小甌你這是叫什么發型?”小甌頓時做了個孫悟空撓頭的動作還算禮貌地說:“趙叔葉姨,我能力不出眾想打扮出眾唄。”我看到他笑得露出的虎牙的樣子一下子找到了老瓦的血液流淌著的誠實基因。
小甌說:“干大留他在工地上給綠化澆澆水,媽給了他一張銀行卡告訴他密碼八個八,花完了她會朝卡上續錢……”我說:“小甌,你剛才說你干大是嗎,你干大是誰?”小甌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想這么叫,我媽說我們在唐橋能站住腳還指望鐘叔叔呢,叫一句又不釘在嘴上,我……我就這么隨口叫了……”我說:“是那個混蛋鐘哲夫嗎?”青枝朝我看一眼說:“跟孩子別多說。”小甌說:“鐘叔叔其實對我照顧也不錯,我想開車就讓我學了駕照開車,拉工人,拖花木,開車灑水,有時還帶我參加工程接洽,說培養我將來接他的班。”我說:“小甌,你媽媽不是說接你去上海讀書嗎,說那里條件好?”小甌說:“好什么呀,上海的公立中學我們打工仔哪進得去,還不都是在那些民辦學校插班?民辦學校哪管教學質量,不出問題就是。我連高中都沒讀。”青枝嘆口氣說:“如果你不走,就在你叔學校上完初中,至少還能上高中,能不能上大學那得看你自己努不努力,總不至于初中畢業吧!”小甌不說話,想抽煙,說:“葉姨我能在您屋里抽煙嗎?”青枝說:“沒事的,你抽,你趙叔平時也抽,我不反對男人抽煙,瀟灑。”小甌趕忙撕開一包軟殼中華給我一支說:“叔是文人,我不知叔抽煙。”忙又給我點上。小甌吸足一口吐出來,像吐出了一肚子的委屈說:“我真不知道我大我媽為什么處到這個程度,我更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生下我讓我夾在中間為難……”青枝說:“孩子,快別這么想,大人的事你管不了就別管……對了,你大大這次去上海想干什么,為什么又沒留下?”小甌說:“這個我也不知道,一到唐橋就要我媽和他去離婚,我媽不去就把桌子一條腿給擗了,舉著桌腿打在我媽背上,我媽當時就倒在地上了。人都成竹竿了,不知哪來那么大的勁,真是……鐘叔讓我告訴大他要在酒店招待大,大說他還怕他在酒里下藥呢,當時叫我別再跟他姓瓦,改姓鐘。我也不知道我在中間該做什么該說什么。大在賓館住了兩天,打電話讓我去說有事,我去了卻又說什么事也沒有,說再看我一眼就要回老家了。我不放心就送他回來了。叔,姨,我該怎么做?”青枝說:“小甌,你是個好孩子,別管他們破事了,你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就行。你大大我們會常常去看看。沒事,他沒事的,我知道他心里堅強,不會輕易倒下。”
小甌走了,一個孩子帶著牽掛走了。
老瓦到我家來,是幾個月以后了,其間我去楊河那邊找過他,他家門外的紅玉蘭肥厚的花瓣散落滿地,那成精似的跟屁蟲四眼白狗也無影無蹤,我打老瓦電話卻是一個空號。那天老瓦突然現身,一進我家門就說:“想我了吧?”我和青枝都是一愣,青枝說:“想你燒吃呀,你把哪個良家婦女拐跑了,錢花光才回來?”老瓦說:“別人不把我家女人拐跑就不錯了。今天啦,我來找青枝商量個事。”說著老瓦把仿佛一百年前那只翻蓋上繡有“為人民服務”紅字的破舊黃書包取下來,從里面掏出一本書來,說:“我又找到新門路了。”那是一本關于按摩推拿的書。對老瓦又找到什么“新門路”我們已經不太感興趣,但看到老瓦風趣而又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突然懷疑那天小甌來過我家是不是一場虛幻。青枝大約也看出老瓦笑逐顏開是強做出來的,她向我遞個眼色,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說:“你既然只找青枝,你就和青枝躲到房里去說吧,免得讓我聽到。”老瓦說:“你想哪了?我只是覺得跟你說沒有用,你幫不了我。是這樣的,我出去這么多天,是想看能做點什么,看到上海唐橋一條小巷子就開了三家按摩店。我對這行又不是一竅不通,在養兔子之前我就鉆研過幾年中醫,知道些方劑配制和穴位常識,后來聽說從醫要持證才能合法看病,就沒敢再想。但現在推拿拔罐刮痧有幾個持有執業醫師資格證?回來這兩個月,我在周邊幾個縣市跑過,接觸過不少人,有烘焙、鹵肉、炸油條的,有種蘑菇、放山羊、養牛蛙的,有挖刺窩、爛雞眼、點雀斑的,有問課、測字、看風水的,這些都不適合我。我在縣城進了多家按摩店,還花錢做了體驗,就那幾下子都學回來了……”
看老瓦說得有鼻有眼的,我和青枝真為他沒有頹廢而高興。青枝趕忙說:“你要我做什么,你說,我答應你。”老瓦說:“我想讓你幫我做兩套小床套和薄被褥,這個我外行。我在楊家橋頭已經和人家談妥租了一間房開按摩室,能不能?”青枝跟孩子似地拍手跳著說:“開張我第一個去體驗!老瓦,你真是一個不倒翁!”
老瓦那天死活不在我家吃飯,說他以后打定要一個人過日子了,不能養成在別人家蹭飯的習慣。青枝再三挽留,老瓦說:“這是最后一次,老是不自覺,讓你們再煩了,天下就沒人想看到我瓦文初了。”那天老瓦在我們這喝了不少酒,最后是青枝硬把他杯子給收了的。收了杯子,老瓦說:“這,這世上,除了你,沒人敢,敢奪我的酒杯,也沒人怕我會醉,醉死……”老瓦突然號啕大哭。
老瓦離開后,我說:“老瓦這事能掙到錢嗎?”青枝說:“哪知道呢?除此又有哪一行能掙錢的在等著他去做呢,不是?”“也是。”
老瓦按摩室開業,那天我們去放了不少鞭炮,青枝雙手捂著耳朵把臉斜著看天空炸開的撒紅,嘴里不住說著高升高升,老瓦“高升”了。我還請了幾個女教師去免費體驗,卻沒有一個好意思給老瓦按摩的。我說:“青枝你不是要第一個體驗老瓦手藝嗎?”青枝愣了會兒說:“來就來,我昨夜落枕到現在脖子還不好轉動呢。”青枝脫了外套進到簾子那邊,老瓦拉上簾子,人五人六地出來換工裝……
之后,放學的時候,我常常繞道去看老瓦的按摩室,好像不記得有幾次看到他在給人按摩,總是老瓦自己躺在按摩床上一手墊在頭下,一手托著“農村百事通”或別的什么指導發財致富的書在看。我問他:“生意如何?”老瓦說:“有也有,不多。農村真需要按摩的人沒有錢,跌打損傷的人信診所不信按摩室,肯來消費的只有些賭場上的贏家,贏了錢,坐酸了腰肩,再花錢打發疲勞。不過,只要有事在手里做著心就踏實,能掙多少是多少,走橋也是路……”我點點頭說:“哪呀?是我們農村還沒形成這方面消費理念,不急,開頭難。”回到家我告訴青枝,青枝說:“農村沒有哪個正經女人愿意讓一個男人在身上揉來按去的……”她撲哧笑了說:“那次我上你當了,讓你全身摸慣了,還以為……我的媽呀,讓他按摩就像被那個一樣……你說,女人不去,鄉下男人都是苦力,掙錢不容易,不疼不癢還會去消費?老瓦又走錯路了。”
老瓦的生意一直不好,可跟人家簽了一年的合同房租交了,就只好隔三岔五堅持開門營業,有時來人了他不在,有時守三天沒人來。后來老瓦換了一種營業手段,不守著門店,而是游走于鄉間,給人家上門做按摩拔罐刮痧之類理療,走村過莊,老瓦看誰都像患有腰腿痛病,總會莫名其妙地叫住人家,勸其接受他的理療,可很少有人理睬。漸漸地,人們說老瓦瘋瘋癲癲的怕是精神出問題了。
老瓦已不常到我家來,偶爾來也不再主動和我說話,多半是在看書。他所看的書種類很多,但都是些實用手冊,好像到我家來就是要借個地方看書,每到青枝做飯之時必起身離開。
后來,老瓦停止了“游醫”,買了一支魚竿,業余在運河邊釣魚,電話寫在門店眉頭上,手機拿在手上。魚上不上鉤隨魚,手機響不響隨顧客。
老瓦釣魚,與別人不同,他把魚餌當投投了,把鉤當放放了,不像別人一直盯著水漂,水漂動心也跟著動,而老瓦很少看水漂,多半是在看書,只在看書歇眼的時候才看一下水漂,而也就在那個時候,剛好就會有魚上鉤。
那之后,我們家常常有魚吃,我問青枝,青枝每次都說是老瓦送來的,并且想吃什么魚老瓦可以釣什么魚,老瓦知道哪里有魚,哪里有哪些魚,下鉤準能釣到。老瓦不吃魚,喜歡釣魚,他告訴青枝說釣魚挺有學問的,水下世界和人類世界一樣。水有三層,最上面的第一層是白水,中間的第二層是渾水,靠淤泥的第三層是黑水,魚會很理智地量力選擇適合自己的水層,就像人根據自己能力專長選擇勞動生息環境一樣。身輕敏捷的白鰷魚選擇第一層,除了水面上有大量浮游生物,還因為白鰷魚體型較小,在水類中沒有對抗強者的能力,遇上敵害,最佳方式是逃跑,上層水域的優勢是可以躍出水面,在空中改變方向,讓追殺者轉眼丟失目標;生長在第三層的魚類,是些隱形魚種,都有捕食絕技,如鯰魚泥鰍淡水鰻黑魚包括甲魚,這些魚正常不離開自己屬地,它們靠淤泥或洞穴掩護,沒有天敵,這些魚貪婪而懶惰,它們捕食靠嗅覺和觸覺,要么等到活物過來享受新鮮口味的快感,要么靠上層魚的排泄物沉淀下來吞食做二次消化,不覺喪失面子,反而減輕自己咀嚼;大多魚類既不具備白鰷擊水凌空的絕技,也沒有底層魚坐山為王的本領,只能在中層水域混,中層水域寬闊龐大,就像人類云集于城市,真正是魚龍混雜,但魚有魚道……老瓦告訴青枝說,了解魚類,跟了解人類一樣有趣,要不人怎么早知道“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子”呢?青枝轉述給我這些,讓我說說老瓦精神是不是真的有問題了。
我沒去多想,回了青枝說:“老瓦精神是有問題了。”
老瓦的精神出問題還表現在對青枝的行為有所詭異,青枝卻又給他打圓場。一次放學回來,一進門聞到滿屋子煙草燃燒后的氣味,煙缸卻干干凈凈。我說:“來過客人?”青枝說:“沒有呀。”我說:“這屋子誰抽過煙?”青枝說:“老瓦呀。”我說:“那還不是有人來過嗎?”青枝說:“老瓦也算客人?”我說:“老瓦怎么一次次不等我放學就走了?”青枝說:“他又不是要見你,你放學他自然就走了。”我說:“老瓦是我朋友,為什么不見我要見你呢?”青枝說:“他是我同學呀,世界上沒有血緣關系的三種人最親:同學、戰友、病友。”我說:“還有獄友呢?”青枝說:“你就瞎想吧。”她開始壞笑。我說:“你別笑,我是問你他跟你說了什么?我怕老瓦真的變態,說不定哪天會出事。”青枝說:“這倒沒看出來。他一直在抽煙,幾乎沒說什么話。他說不想讓你看見,他怕你瞧不起,坐坐就走了。”這話應該是他心里話。
我說不清老瓦,當然相信青枝的判斷,既然幫不了,又何必看一個老友的窘態呢?想不到后來老瓦就出事了。
青枝接到兒媳婦的最后通牒:“九月一日前,媽一定要來滬送您孫子上學,對不住爸爸媽媽,打亂你們正常生活秩序了。”
青枝要赴上海,臨行之前要去看一下老瓦出事的地點。那天,天很熱,青枝和我撐著一把陽傘在運河堤岸上行走。白水滔滔,哪兒也找不到老瓦失蹤的跡象。
到了老瓦出事的地點,那棵女貞樹還在原來的地方一心一意地長著。我和青枝站在那棵女貞樹下,很希望女貞樹能把看到的告訴我們,但女貞樹不愿意說出來,我們對老瓦的失蹤還是不得而知。
青枝說:“我不相信老瓦輕易就會這樣沒了。”我說:“那次與每次都不同,正常出走,不可能把車子和漁具都丟在河邊,分明是不要所有東西了,除非是要去做一件開天辟地的事,有那可能嗎?”青枝說:“我總覺得老瓦還有心愿沒了……”我說:“那就是小甌。”青枝搖頭。我卻不再想,只當是來幫青枝來完成與老瓦告別的一個儀式。
青枝凝視著河水,幾次欲言又止,最終說:“快四十年夫妻了,讓你把我當孩子慣著哄著半輩子,心有愧疚。臨行前告訴你一個秘密:老瓦為什么這樣折騰?是為證明他不是‘瓦騙子’,而是一片瓦,一片可以給家遮風擋雨的‘瓦’;不是小甌,老瓦也不會真的同骨朵離婚,他只是嘴上說說——離婚是軟弱的表現,他想靠創業贏回男人的尊嚴,即便他們早就沒有愛情,他也要保留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
我說:“對你,這算什么秘密?”
青枝說:“老瓦不單是要證明給骨朵看,也是要證明給我看……他曾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里夾過一張字條給我:我想成為一枚結在青枝上的青果。”
我說:“這算秘密,但想象得到。”
青枝說:“這不算。后來老瓦為什么要把我介紹給你?”
我說:“我優秀唄。”
青枝說:“吹。是他怕我遠嫁,不再容易見到……”
我想了想說:“這個解釋非常合理,也夠羅曼蒂克。”
青枝說:“你為什么不驚詫?”
我說:“驗證了而已。”
青枝說:“那你為什么還歡迎他到我們家來?”
我說:“心理和行為兩碼事。”
青枝說:“難怪骨朵說你假老實,我四十年竟沒看出來。”
我說:“骨朵是旁觀者,你是情商掩蓋了智商。”
青枝跺了一下中跟鞋,鳶尾藍裙裾在河風里飄逸起來,她說:“鬼呀——我這人一輩子沒心沒肺,總是讓你玩弄。”
我說:“玩弄是貶義詞,不準確。應該叫愛弄,才好聽。”
就青枝這一跺腳,白亮亮的一床河水突然一陣波動起來,躍起了一條條銀白色的白鰷魚,青枝驚叫:“快看,逆流魚!”
等我們細看,那魚群劃出一條條人字形波紋逆流而上,已經游出去很遠。
我頓時愣怔:莫非,莫非真的有人看到老瓦背著一黃書包書,跟著一群子逆流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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