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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橋會

2025-07-04 00:00:00張子
延安文學 2025年4期

張子,本名張國華,山東棗莊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十月》《青年文學》《長城》等。

1

陳碧君被李云筱整蒙了。演出一結束,秦凱約她去吃麻辣燙。她很快將妝卸了,洗凈臉龐,眉梢也梳理得齊整,而背后的李云筱坐在梳妝臺邊悶悶不樂。母親兼師父的金惠蓮坐在李云筱身邊不停地安慰。陳碧君想過來查看,師父金惠蓮早攔在面前說有事抓緊忙去,一點小情緒而已!金惠蓮給陳碧君使眼色。陳碧君喚了一聲:“師妹,等我回來帶你去看煙火表演。”哪知李云筱騰地站起,將身邊的飾品搞得臺下都是。她又猛地砸碎脂粉盒,鏡中裂痕割裂了兩人的倒影,淚水混著油彩滑下。陳碧君莫名其妙,但也不想管她了,習慣性地甩長袍,長袍不在,踢開長裙,出了后臺。

陳碧君剛下樓梯,與一人撞了滿懷。這人滿眼歡笑。陳碧君見是陳老板。不自覺像“許仙”般作揖。哪知陳老板立刻握住她的手。這一握,陳碧君像過了電,立刻從角色中分離出來。秦凱在樓下喚她。秦凱是陳碧君的男朋友,在財政局上班。陳碧君趕忙答應一聲,企圖掙脫陳老板,哪知陳老板不依不饒,師父金惠蓮從后臺出來,見此場景,她忙喚:“云筱,你陳叔叔來了,她曾說想跟你唱一出《斷橋會》,今兒正趕上了。”金惠蓮向前欠了一個身位,陳碧君找準機會,逃為上策。

“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師兄!”李云筱還在叫嚷。金惠蓮沖著陳老板直埋怨:“女兒大了,不聽話了!”她又示意陳老板到后臺坐。陳老板見陳碧君上了秦凱的汽車,又想想后臺叫嚷的李云筱,他連說:“改天打擾,改天打擾。”金惠蓮再邀請,陳老板腳下利索,已經出了劇團大門。

金惠蓮望著遠去的陳老板,許久,她哀嘆一聲,轉頭又回到后臺。她是知道女兒李云筱脾氣的。金惠蓮固執,而女兒李云筱似乎比金惠蓮更固執更傲慢更吃不得半點虧。金惠蓮讓李云筱望著鏡子,李云筱不望;金惠蓮讓李云筱看她的眼睛,李云筱也不看。猛然,李云筱緊盯著鏡子,鏡子里有自己,像被霧氣蒙住,怎么擦也擦不干凈。耳邊傳來陳碧君和秦凱的笑聲,尖銳得像玻璃碴子扎進耳膜。李云筱的指尖摳進梳妝臺的木縫里。她突然抓起脂粉盒砸向鏡子——“哐當!”油彩混著淚水在鏡中裂紋蜿蜒而下,像戲里盤桓的白蛇。金惠蓮一把抱住了李云筱:“云筱,你這是做甚!”

2

金惠蓮是昆曲劇團團長,已經四十五歲了。她已經十年不上臺了,即便上臺也只是出演老旦,假裝花臉罷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她在天城紅極一時,半導體里一天到晚都是她的唱腔。甚至她到省城開會,出席宴會時,省城領導還會向她敬酒,請她獻唱一曲。現在不行了,一是頭腦不行了,臺下背誦得滾瓜爛熟的唱詞,一上臺竟然拋到九霄云外;二是跟不上時代節奏了,每一個動作、表情、唱詞都需要現代感,再看她古板忸怩,缺乏活力。

這云筱與碧君她們則不同,不僅臉蛋好看,而且動作行云流水,關鍵她們善于掌握、運用資源,就拿網絡來說,她們將剛剛演出的《斷橋會》片段傳到網上,收獲了一大批網絡粉絲。陳碧君出演的“許仙”果真是一個風流倜儻的美男子,李云筱第一次看陳碧君演許仙時,那雙含情目從舞臺上望下來,仿佛只看著她一人。那一刻,戲里的白蛇和戲外的李云筱重疊了——這是我的許仙,這念頭像種子扎進心里,如今已長成荊棘,纏得她喘不過氣。當然李云筱飾演的白娘子也是風情萬種。她們一顰一笑,一顧一盼,真就應了千年的浪漫故事。百萬的粉絲一致希望她們成為“夫妻”。起初金惠蓮感覺這只是玩笑,或者說是噱頭,哪知會給李云筱造成莫大的傷害。

金惠蓮心酸。她寬慰李云筱說:“當年我在《斷橋會》中飾演白娘子,師兄飾演許仙,我們也不曾像你這般入迷。”金惠蓮說起往事,剛起的興頭轉而低沉了,話語也少了。李云筱心思縝密,竟然抓住母親的一點愁思詢問緣由。金惠蓮趕忙端起茶杯,將整杯濃茶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金惠蓮的眼角有了淚,她輕拭去,隨后緩緩說:“央視臺長看了你們的視頻,他很感興趣,說最近要來一趟。”金惠蓮站起來,長吁一口氣,右手搭到李云筱的肩膀上,又道:“現在趕上好時代了,人們對美的追求更高了。前幾年,我無事可做,還教了幾年學。那時候真讓人看不到前途。”李云筱一聽這話直著腰桿子反問說:“我們有前途嗎?”

金惠蓮心里一疼。她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對于她來說,唱戲是謀生手段,也是掙扎的命運。她似乎從沒考慮過什么“前途”。

《斷橋會》是金惠蓮心中最痛的疤。這出戲本是師姐柳月如和師兄楚飛的成名作,當年她不甘心做配角,日夜苦練,硬是從師姐手里搶下了白娘子的角色。

那天,她對著空蕩蕩的舞臺唱完最后一句,父親含淚嘆道:“小惠蓮才是人中龍鳳,這并非因為她是我的女兒,而是憑著藝術造詣以及眾人的推舉。”十八歲的金惠蓮立馬變成了A檔崔鶯鶯,A檔李香君。可是她依然不滿意,她還要當A檔白素貞。這是她當著師兄楚飛與師姐柳月如面說的,師姐低頭不語,楚飛一臉沉默。爹呵斥金惠蓮,金惠蓮覺得自己沒錯,她說:“師姐如果比我唱得好,我二話不說,我當夠了B檔白素貞。”那幾年,柳月如年齡大些,身體經常出現一些問題,這就給了金惠蓮可乘之機。有時,這B檔果真成了A檔。這小惠蓮也爭氣,善于把握機會。第一次合作時,她心里突突的,妝一化完,眾人夸贊她比柳月如還好看,楚飛也這樣稱贊金惠蓮。臺上,金惠蓮望著師兄充滿愛意與柔情的眼睛,她真希望永遠在戲里,永遠保持這種狀態。演出一結束,她就找師兄楚飛,哪知師兄早去幫師姐抓藥去了。她心里暗罵師姐為什么不死掉呢。柳月如卻顯得大度而沉穩,她曾要求師父將自己推到B檔,將A檔白素貞讓給師妹。柳月如給師父說:“為了劇團的明天,我愿意做好傳幫帶,我愿意把我的舞臺經驗無私地傳授給師妹,做一個合格的‘接力棒’。”哪知師妹金惠蓮嘟囔著嘴一點不領情。

如今回想起來,金惠蓮總覺胸口發悶。師姐柳月如的退讓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二十年。而現在,李云筱對陳碧君的執念,簡直是她當年的翻版——只是更瘋、更烈,像一團燒不盡的火。

3

《斷橋會》這出戲其實早該廢棄。金惠蓮時時想下狠心,但是觀眾鬧得慌,電話、微信都沖這場戲而來。現在不同往年,什么生意都不好做,說劇團玩的是高雅藝術,這有些自欺欺人,除非嗓子眼縫上。一個個小年輕哪天不瞅著售票口?王阿姨的嘴角與眉梢便是晴雨表,歡喜了,伸出幾個手指頭給金惠蓮;難過了,頭搖得像撥浪鼓,直罵現在江河日下,年輕人都是“淺追求”。劇團二十幾口人,各個都指望金惠蓮倒騰。以前舞臺上,她閃轉騰挪還行,年齡一上來,還真的不行,幸好她有先見之明,慧眼識珠,培養了陳碧君與劉婉兒。實際上,飾演白娘子的不止李云筱一個花旦,李云筱之前是劉婉兒。臺里有幾個科班出身的小姑娘、小伙子被嬌寵慣了,不思進取,只知道玩手機、逛商場、品美食,金惠蓮看了,辭職的心都有,她常嘆息這絕美的藝術后繼無人。

上天賜予她李云筱,又將陳碧君與劉婉兒也賜予她。金惠蓮有時覺得自己是最幸運的人。那是三年前一個夏日的午后,陳碧君與劉婉兒來到劇團找金惠蓮,她們說想拜在金惠蓮門下。金惠蓮詢問她們的職業,陳碧君與劉婉兒如實相告,金惠蓮直搖頭,說她不收徒弟,光這些科班出身的小姑娘小伙子都無法安置,業余愛好者怎能堪此重任。可是,陳碧君不依不饒,非得請求金惠蓮聽她唱一段。那日天氣干燥異常,幾個小年輕總算糊弄完工作,金惠蓮想發火,可這火向誰發去?這些小年輕不諳世事,屁股一遁,不見蹤影。她呆呆地望著臺下的陳碧君與劉婉兒,她們的眼神充滿了渴望。

“好吧,唱吧。”金惠蓮心不在焉。陳碧君唱了一句,她在看金惠蓮臉色。金惠蓮面無表情。于是,她又唱了一小段。金惠蓮嘴角泛起,可是又搖頭。她說:“倒有些功力,但胸腔氣不足。”陳碧君有些失望,她正要再唱,金惠蓮說:“累了,如果喜歡可以到臺里做個客串,但是收入不高。”陳碧君與劉婉兒歡喜得跳了起來。她們這一鬧騰,金惠蓮卻感慨萬千:“這碗飯哪里是那么容易吃的!”

正所謂:“有心插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金惠蓮每天要用四個小時教導這些年輕演員,特別是白娘子與許仙飾角。上午下午各兩個小時。可是她們既不入心,更不入神。動作與表情都是泛泛而出,似乎都是為了一個掩飾。陳碧君竟然從眾人身后躥到前面,給“許仙”做起了示范。這可激怒了“許仙”,他擊打陳碧君臂膊,直嚷:“什么東西還配教導我!”金惠蓮就在身邊。這“許仙”的父親是市里某領導,一貫飛揚跋扈,《斷橋會》所有片段都要根據他的喜好出演。實際上,金惠蓮早有將其“罷黜”之意。陳碧君一愣,“許仙”再怒嚷:“要不,你來?”金惠蓮上了火,也怒嚷:“陳碧君,你來。”這聲直令眾人驚厥。陳碧君趕忙道歉,說自己魯莽。哪知金惠蓮再嚷:“陳碧君,你飾演許仙。劉婉兒,我看你平日也很用功,你飾演白娘子。咱們走一段試試。”金惠蓮此時顯然是鼓勵。陳碧君心中激蕩,她沖劉婉兒微微點頭。實際上,她們在進入劇團前,不知道排練了多少遍。到了劇團,這兩個月,她們不僅學到了專業知識,而且行腔、走步也精妙漸進,私底下更是百般刻苦。廣場后那個小樹林便是她們的活動區域,早晨五點鐘她們相約,晚上六點后,她們聚會。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她們這一出場,不要說眾位花旦、青衣,單是飾演三十年的金惠蓮,也嘖嘖稱贊。她直嚷:“這是上天賞飯,怎么就做了銀行職員與小護士了?”不過,金惠蓮自有打算,她安排陳碧君與劉婉兒做了白娘子與許仙的B檔。半年后,她們終于等來了機會。年末某重型機械廠要在戶外演出,邀請劇團前往。上級領導已經做出批示。那是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A檔白娘子患上了重感冒,許仙說什么也不出場。金惠蓮絲毫不擔心,她想這正是陳碧君與劉婉兒的出頭之日。她牽著她們的手,說:“這場演出后,你們就是我金惠蓮真正的徒弟了,為師盡管很少親自教授你們,但是你們的刻苦,為師心中自明,放心演吧,你們就是最佳的白娘子與許仙。”陳碧君與劉婉兒欣然應允。

陳碧君與劉婉兒的身姿、走位剛一呈現,臺下便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臺下紛紛詢問這許仙是男是女。陳碧君每場演出,秦凱必定到場祝賀。秦凱見眾人情緒高漲,他忙不迭大聲道:“小女子是也。”臺下便再議論:“還有如此這般的小女孩!”有人說:“你看那手指輕盈,又不失男子陽剛之氣。”有人又說:“看過不少青衣、花旦與小生,今日算是開了眼。”眾人不敢再交談,生怕誤了每一個眼神、動作與唱詞。金惠蓮就在一側,距離他們不足五米,雖然是側面,但是她們每個動作、每個眼神、每句唱詞,她都銘記在心。原來的萬般擔心,就在登臺五分鐘后,她完全放心了。那淚水奪眶而出,默念:沒想到這兩個小妮子將要托起整個劇團。再看生病的“白娘子”與生悶氣的“許仙”,那漂亮的臉蛋早成了豬肝。

陳碧君與劉婉兒就在這個晚上征服了所有人。《斷橋會》后,工人們不盡興,還希望她們返場演出。金惠蓮趕忙上了前臺。可是不要說主持人不依不饒,就連廠里的領導也遞條子,說出場費再加兩成。盛情難卻,無奈,金惠蓮再回后臺找陳碧君與劉婉兒商議,她們說沒有問題,再上一出《桃花扇》。陳碧君嗓音時而高亢時而低緩,音質脆亮激情奔放;劉婉兒唱腔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悠悠翠幕,愁緒萬千。

整個晚上,她們倆就是世界的中心。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在大幕的內側,冷冷地注視著舞臺上的李云筱。誰都沒有注意到她,誰都沒有發現她的臉色有多難看。這時候,李云筱才十五歲,她已情竇初開。

4

厄運在兩年后降臨了,由于劉婉兒體內性激素的變化,導致聲帶重,黏膜下血管擴張,松弛,充血。劉婉兒的嗓音沙啞,聲音沉悶,喉肌張力減弱,唱腔費力。大夫說如果再過度疲勞或咽部運動過量,聲帶毛細血管就容易發生破裂。劉婉兒要死要活地哭泣,而李云筱聽說這個消息,臉上洋溢著難以掩抑的飛揚神采。金惠蓮呵斥李云筱。李云筱才不管這些。即便在師姐陳碧君面前,她也不做任何掩飾。一個熱氣騰騰,一個寒風颼颼。后臺相遇了,她主動迎上去,她希望生活中也如戲中,她拉著陳碧君的手,哪知陳碧君道:“你樂意了,如你所愿了!”李云筱哪里受過這種委屈?頓時大顆淚水奪眶而出,她把所有怨恨全部撒向劉婉兒,她說劉婉兒飾演的白娘子像狐貍精,飾演的李香君如妓女一般!陳碧君心中怒火終于爆發了,一巴掌打在李云筱臉上。

陳碧君可捅開了馬蜂窩,李云筱躺在地上打滾撒潑,陳碧君才不管她,揚長而去。這時候,后臺早就聚集了許多人,原本井然有序的后臺變得雜亂無章。金惠蓮進來了,她呵斥眾人偷工耍奸。李云筱想耍嬌,哪知金惠蓮早就聞訊,她坐到李云筱身旁,這時,李云筱竟然不哭了。金惠蓮讓劇務拿來手杯,她試了一下,不很熱,道:“喝點吧,別把嗓子搞壞了。”這話自然有關心的意味在里面。李云筱偷偷抬眼,見母親并沒有怪罪,也便接過手杯,緩緩喝起來。母親的水有一股菊花香,她問:“是菊花嗎?”金惠蓮說:“是荷花。”李云筱說:“還真有些怪,也許我的嗅覺出了問題。”金惠蓮輕輕指著她的腦袋說:“不是嗅覺出的問題,是腦袋。”說罷她站起來,去前臺安排工作去了。李云筱手中還握著母親的手杯,她又緩緩飲了一小口。前臺后臺腳步聲轟隆轟隆的,過道、后臺、回廊,最后都變成了她嘴里的味道了。她還咂巴著嘴說:“真怪了!真怪了!”

劉婉兒自然不能上臺了。后臺上妝時,陳碧君與李云筱坐在挨邊的位置,她們面前都是一面明鏡,李云筱想給陳碧君說一聲對不起,可是,看到陳碧君的臉色陰沉,她有些害怕。金惠蓮走了過來,看了一眼李云筱,再去問陳碧君怎么樣了。陳碧君說:“婉兒情緒不太好,恐怕以后不能上臺了。”金惠蓮沉思片刻,道:“也沒什么,所有的獎項基本上都拿過了,有了編制,還享受到政府津貼,哪里還像以前的小護士?”陳碧君說:“她不想離開劇團。”金惠蓮笑道:“這是自然,等病情好轉,到后臺做個劇務,指導一下小演員,再說青衣、花旦也稱得上吃青春飯,要吃一輩子,后生們怎么起來?這不符合規律嘛。你們撐了門面,我甘愿退居幕后,看到你們有了成就,這不一樣高興嗎?”陳碧君聽了金惠蓮如此一說,臉上現出了笑容。同時,這笑也面向李云筱了。她說:“師妹,別怪我……”哪知陳碧君給一朵桃花,李云筱便燦爛起來了。不過這桃花嬌羞嫵媚,著實令金惠蓮不安。

演出后,金惠蓮想找陳碧君談談。她們約在咖啡館。這個咖啡館,金惠蓮再熟悉不過。這里的咖啡有一種茉莉花香,天城很多年輕人都喜歡到這里。并且每個隔間都有花卉與柵欄隔開,一個漂亮的女孩在角落里彈鋼琴。女孩已經換了十多個了。對于師父邀請,陳碧君還真有些不適應。坐下后,金惠蓮詢問她想吃些什么點心,喝什么味道的咖啡。陳碧君說自己以前是個銀行職員,和普通女孩子沒什么兩樣,什么味道都可以。金惠蓮聞聽,便給陳碧君推薦了幾種口味的咖啡。沒想到陳碧君也要了一款茉莉花香咖啡。

侍者的動作很文雅,也像她們在舞臺上的樣子。陳碧君不覺啞然失笑。她沖著侍者說了聲謝謝。金惠蓮不覺眼角有了淚。陳碧君等侍者一走,便詢問緣由。

“沒什么,只是想起云筱這孩子。”金惠蓮用咖啡勺輕觸了一下杯壁,停頓了大約三秒,又問道,“碧君,你多大了?”

“二十九歲。”

“婉兒呢?”

“二十八歲。”

金惠蓮沒有直接入題,而是說起像她們這個年齡,早就孩子繞膝了。她這樣一說,陳碧君突然問起金惠蓮多少歲有的李云筱。金惠蓮竟然含糊其詞,說也是這個年齡。

“有無心儀的男孩?我倒聽說不少男孩打聽你的聯系方式。”

“有,他叫秦凱,是個普通公務員。”

“好極,好極!戲嘛,畢竟是戲,不同于生活。”金惠蓮懸著的心算落了地,她又問,“什么時候‘洞房花燭夜’?”

陳碧君有些羞赧,輕兜了一下嘴角,道:“還沒有商量,師父不是說過,咱們這行業算是青春飯?萬一像婉兒那般突然一天不能唱了,再談這事不遲。”

“這幾年,咱們劇團陰盛陽衰,我也一直都想從藝校招幾個男孩,來改變劇團未來的面貌,可是事與愿違。”金惠蓮停頓片刻,又努力了很久,問道,“劉婉兒沒有什么障礙吧?”

“像我一樣,沒有障礙,一個健康的女孩。”陳碧君自然聽出師父金惠蓮的意思,“是小師妹——李云筱?”

“云筱從小缺少關愛,我們都忙,上學時,老師經常告訴我云筱喜歡一個人對著窗外發呆。她會無緣故地發脾氣。以前,她對咱這一行并沒有興趣,因為要面臨高考了,成績又不理想,她也心急,想讓我拿個主意。我說實在不行,拾起老本行。小時候,她也在劇團里當過幾年小演員,并且還不錯,基本功算是扎實的。她說試試吧,這一試,果真不錯,還考上藝術學院了,后來就回歸劇團工作。”

“師妹是一個很優秀的演員。”

“她缺少關愛,從小就這樣。”

“我會像親姐姐一樣對待她。”

金惠蓮將雙手交叉放在眉前,陳碧君知道這確實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

5

李云筱咄咄逼人,忙于劇務的劉婉兒始終是她的眼中釘。不過劇務并非劉婉兒一人,她也不是主要負責人,因此她們即便同時在后臺相見,也是倉促之間。也就在這倉促之間,李云筱還是找準了機會警告了劉婉兒。劉婉兒正在墻上張貼時間表與演出人員注意事項,一回頭,李云筱站在身后。李云筱的眼睛能殺人,劉婉兒早就領教過這雙眼睛,她知道原因。她喚了一聲:“云筱,嗓音還是處在嘶啞狀態,像扯爛的破布。”哪知李云筱就是一個充滿盛火的斗牛,她道:“離碧君遠點!”這話脫口而出后,李云筱自己都愣住了,她分明看到劉婉兒眼中的凄楚。她的心突地酸楚,又突地緊蹙。我在干什么?李云筱心底有個聲音小聲問,但另一個聲音立刻尖叫:她是敵人!她搶走了碧君!請你離碧君遠一些,她是我的!再看劉婉兒輕開的眉梢抖動了一下,嘴角的微笑像初開的蓓蕾,大約有一分鐘時間,她在上下打量李云筱:“妹妹,碧君是女人!”她要表達什么,不言而喻,說完這話時,劉婉兒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哪知李云筱氣勢不減,有些呵斥般道:“我才不管那些!”劉婉兒直搖頭,她還想再說些什么。工作人員多了起來,臺前幕后來回穿梭,她有意避開話題,但是李云筱依然不依不饒,劉婉兒閃轉幾步,便到舞臺前去了。

后來,劉婉兒調到戲校任教去了。沒有了劉婉兒的劇團,李云筱一下子像鋪開的云彩,霞光萬丈。她不僅在舞臺上收放自如,與陳碧君配合得天衣無縫,而且在生活中,她也似乎處處充滿了光彩。小曲從未從嘴角斷過,這也使金惠蓮認為放走劉婉兒看來是一個正確的選擇。陳碧君也省去許多麻煩,當初她幾乎每天都要向劉婉兒噓寒問暖,幫其問診買藥。

李云筱上了一個臺階,從B檔到貨真價實的A檔。但是有人總是認為,李云筱的上位不是因為她的唱功與技法,而是依靠她的母親金惠蓮——劇團團長。說的也是,這后臺還有不少與李云筱一般大的小女孩,她們怎么沒有機會與陳碧君合作?說不定她們有了機會,會比李云筱更絕佳更嫵媚動人。不過,金惠蓮不會考慮別人感受,像她爹當年那樣。為了李云筱,她可以舍棄所有人,甚至陳碧君。

但是李云筱上位,B檔的缺失也令金惠蓮擔憂,她找肖紅與小玉,她讓肖紅飾演《牡丹亭》中的春香。肖紅天真活潑,性格爽朗,唱腔柔和。可肖紅像唱戲般推辭,金惠蓮責問她為什么,她說自己沒有太大追求,屬于“躺平一主”。小玉嗓音獨特,唱腔寬而甜,抑揚頓挫,讓她飾演《玉簪記》中的陳妙常。哪知她說分身乏術,能將自己的角色飾演準確就已經不錯了,沒有他想。這顯然有些慪氣,但是仔細想想,這也難怪,誰愿意給一個風華正盛的李云筱做B檔當替補呢?還是老張出了一個好主意。老張也做劇務,負責劇院的衣食住行,他說可以從藝校的學生里挑幾個更年輕的,有了他們也算有了未來。金惠蓮覺得可以,李云筱嫉妒心重,名欲熏心,但隨著年齡增長,爭風吃醋的想法便會逐漸減少的。可是老張接下來的一句話讓金惠蓮心里更不踏實了。老張說:“李云筱過于鋒芒畢露,并不是什么好事。”這句話像一把錐子刺痛了金惠蓮,她太了解李云筱,就憑李云筱的性格與脾氣,說不定哪天就會惹出禍端。金惠蓮哀嘆不已。

陳碧君在溜嗓子,這是她的一個習慣。每天來到劇社,她總是先到后花園,站定如松,氣運丹田。李云筱心里惦記,或早或晚也到后花園溜嗓子。陳碧君早來時,她們打個照面,陳碧君會點頭示意,李云筱心河微泛。陳碧君若遲些,李云筱便在竹蔭處站定。劉婉兒一走,只要有人親近陳碧君,哪怕一點眉目傳情,眨眼的工夫,即便是以前多好的閨蜜,李云筱也要瞬息結仇,寒光閃閃。不過,陳碧君灑脫開朗得多,她時常與李云筱聊天,聊《斷橋會》中的白娘子與許仙,聊男女婚姻生活,甚至還能扯到天氣預報。李云筱前言不搭后語,東扯西拽了幾分鐘。她望著陳碧君的眉梢:“你到底是個男人,還是女人?”陳碧君被堵了一下,心里頭一急,脫口說:“我非許公子,實乃母夜叉。”李云筱望著陳碧君,把兩只胳膊伸在空中,隨后腳下亦步亦趨,右手擺出蘭花指道:“但愿得夫妻好比秋江水,心與秋江一樣清,一清到底見魚鱗,但愿君心似我心,心心相印是心連心。”

陳碧君不想再唱《斷橋會》,或者說她不想再出演許仙。她要從旦角開始,做一個真正的女人。正旦、老旦、小旦、四旦、五旦都可以。她有了這個想法,自然要向師父金惠蓮提起。金惠蓮明白她的意思。她說試試也好。陳碧君就飾演了其他角色,這便惹惱了李云筱,她一連兩天不吃飯,上臺表演更是沒影的事。金惠蓮勸說,她趴在被窩里哭泣。金惠蓮請求陳碧君勸說,陳碧君一句一個“妹妹”,李云筱叫嚷:“誰是你的妹妹!誰是你的妹妹!我只愿意你做許仙,我做白娘子。”陳碧君拗不過李云筱,她再次答應李云筱出演許仙。實際上,她試著改做幾個角色,都不成功。一招一式都是許仙,臺下觀眾也不認可。無奈,只得回歸原有角色。

6

李云筱稍微平息了一些時日。某個休息日,金惠蓮躺在劇團自己的辦公室隔間睡著了。劇團的休息日安排在星期一。星期天古城人山人海,來劇社看戲的觀眾擠滿了臺下的各個過道。臺上人聲鼎沸,精彩紛呈;臺下如潮水涌來涌去。一天之后,靜謐了,安逸了。一張鋼絲床,周遭幾個櫥子懸掛著她以前的演出服飾。陽光從百葉窗掠過來,金惠蓮斜瞇著眼睛望著四周,她像一只慵懶的貓。她看了一下時間,昨日此時她忙得不可開交。

休息日,真好!用功的孩子們可以利用這一天彌補一下功課,像之前的陳碧君與劉婉兒,其他工作人員也可以處理私人事務。而金惠蓮主要是休息,長期勞累使她有些吃不消。幾次她請求領導改換團長,領導讓她提出候選名單,可一個合適的人員都沒有。她哀嘆道:“青黃不接啊。”領導卻說:“精神文化還沒有發展到一定程度,慢慢來吧。”領導說話很官腔,金惠蓮也只好慢慢來。她手頭只有五六個年輕旦角,翻來覆去各種戲劇都是她們幾個,這也確實讓她們吃不消。萬一她們中有一兩個發燒感冒鬧情緒,這一出出戲還真叫人愁瞎眼。

睡不著的時候,她直瞪著櫥子里的戲服。她突然有了一種沖動,待穿上戲服站到鏡前時,她直搖頭。這哪里是白娘子?分明是一條變異的老蛇精,她撲哧笑出聲來。她忸怩了一下嗓音,隨意唱出幾個詞,音域還是那么寬,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這種難度時,她竟然一口氣完成了,她還有些驚訝。實際上,她一直沒有丟,走幾步,再唱一小段,有些累了,她歪到椅子上,上氣不接下氣。二十年,二十年哪!金惠蓮不覺淚流滿面。

“我應該去看看他。”金惠蓮自語。

金惠蓮換下戲服,鏡中卻只剩臃腫的身軀。她苦笑一聲,恍惚間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時的自己,是舞臺中央的白素貞。金惠蓮踩著自己的身影,在馬路上游走。她又有些猶豫,一猶豫,腳下自然慢些。她低下頭,失神地看著自己的身影。快到午時了,金惠蓮的影子很短,胖胖的,像一個蛤蟆。她想,如果這樣站在他面前,他會不會很失望?

金惠蓮上了地鐵,車廂內的人并不多,她落了座,對面一對小情侶十指相扣,他們都戴著口罩,看不出他們的模樣。他們也應該與李云筱同樣的年齡吧。她多看了幾眼男生,男生干凈整潔,耳朵上塞著耳機,手中握著手機,女孩始終給他嘮叨著什么,他只是點頭。李云筱也應該有這樣的男朋友。金惠蓮哀嘆一聲,轉向別處。很快,她下了地鐵,出了站口,又上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人民醫院而去。醫院人很多,她隨著人流上了移動電梯,右側一排排的長椅上坐滿了患者與陪護人員。她沒有長時間逗留。她拐到其它區域,很快眼前便是寬敞明亮的甬道了,外面陽光正盛,照得窗玻璃閃著人的眼睛。她夢到過無數次這樣的甬道,夢中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她大喊一聲,跑了過去。那人轉過身來,他長得異常丑陋——猙獰的面容,她不忍直視。她轉身就跑,她感覺身后有人在追她。她跑累了,大汗淋漓地蹲在地上雙手扯著頭發,頭發連同頭皮被扯下一大塊。許久,她站起來,感覺手上有什么東西在流淌,那些頭發瞬間變成黑色的血液。她驚呆了,眼前寬闊的甬道一個人影都沒有。兩旁出現了泛著藍光與紅光的玻璃幕墻,上面印著紅色的廣告字。前面有聲響,是移動電梯,那個人影又出現了,她喚了一聲,再次追去,那個人影瞬間消失在電梯上沿處。等她追到上面時,空無一人。

金惠蓮最終在衛生間外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正在打掃衛生。他有些佝僂,穿著工作服,戴著口罩,讓人無法認清他的全部面目。

“老楚,每天還喝二兩嗎?”一個穿白衣的醫生出現在他身邊。金惠蓮背過身去。因為衛生間距離走道很近,他們在衛生間所說的話清晰可辨。

“好多了,也不疼了,前幾日不行。”他的聲音還是以前那般清越,金惠蓮眼圈有些紅腫。

“還是別喝了,這樣會加重你的病情。你還不到六十吧?如果及時救治應該不會有加重的危險。”醫生出了衛生間,在水管處洗手。老楚在他身后站立,他像一個等候的病人。

“到我辦公室來,再給你開幾副藥,實際上中藥也不錯,可以緩解一下病情。”醫生說著,便出了洗手間。老楚作揖行禮點頭,他像一個唯唯諾諾的老人。

金惠蓮閃身走出老遠,她沒有再過來。她走得很急,下行的電梯很快將她送到另一樓層。金惠蓮出了醫院,走在大街上,陽光還是那么好,她轉過身來,望著眼前這座高大的建筑,她如釋重負。也不知為什么,她又突然笑出聲來,一陣一陣的,兩個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戲臺上武生或者花臉才有的狂笑。街上行人望著金惠蓮,也都頗感奇怪。

7

金惠蓮回家了,她上了電梯。剛才她還望了一眼這座高層建筑。年輕的時候,幾分鐘她能爬三十層樓,現在連三層也爬不上去了,如果沒有電梯,她還真不知道怎么回家。打開門,丈夫李偉歪在沙發里頭看電視,放的永遠是抗日神劇。金惠蓮曾笑話他沒有文化,他說父親那年頭被嚇怕了,這輩子得找回來。李偉所說的找回來,竟然是這種方式。金惠蓮跨進門竟然很費勁,她懶懶地倚在門框上,下一步腿都沒有抬起來。李偉趕忙走過來,攙扶金惠蓮坐到沙發上,金惠蓮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李偉先給金惠蓮倒了一杯白開水。金惠蓮喝了兩口,潤潤嗓子。李偉接過來,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他坐在金惠蓮身邊,問金惠蓮怎么了。金惠蓮沒有說自己,而轉到李云筱。她說:“這孩子怎么能有這種趨向?”前段時間,金惠蓮給李偉說起這事,李偉沒當回事。看樣子事情還挺嚴重,李偉說:“要不哪天找醫生看看?”金惠蓮一聽醫生,自然想到老楚,她連忙說:“不!不!”李偉說:“找個心理醫生,她應該是心理上的毛病。”金惠蓮這才應允。

李偉想試一下金惠蓮的體溫,手臂剛觸到金惠蓮額頭,哪知金惠蓮順勢鉆到他的懷里。這讓李偉頓時來了興致,金惠蓮的胳膊箍住李偉的脖子,李偉手臂用力將金惠蓮抱了起來。金惠蓮笑出聲來,李偉也笑了。很快,他們的腹部緊貼在一起,一吸一收的。

晚飯前,金惠蓮給李云筱打了一個電話,李云筱說她在藝校。金惠蓮問她在藝校做什么,李云筱說找劉姐聊天。她說話的口氣倒正常,金惠蓮沒有多想,放下電話,她望著李偉做的幾個自己最愛吃的菜,便像小姑娘“哇”地叫出聲來。李偉還準備了紅葡萄酒。雙方坐定,他們同時舉起酒杯的時候,金惠蓮哭了,她說:“謝謝你,老李!”李偉拿出紙巾給金惠蓮擦拭淚水,用那種忠厚的和生死無戀的目光再一次打量金惠蓮。金惠蓮又說:“真對不起你,老李,沒有給你生下一個孩子。”李偉假意蹙著眉——他一貫如此,然后再堆滿笑容道:“這都二十年了,還記得嗎?正是這個日子,我們在天城西的大橋上相會。”李偉這樣一說,金惠蓮破涕為笑了。盡管心情好些,但那淚水還是止不住的。“我是不是該減肥了?滿桌的美味想減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金惠蓮飲了一口紅酒,便大快朵頤了,嘴里不停贊嘆老李的手藝。老李說他專門拜了廚師。他這樣說,金惠蓮當然相信。這一段時間,老李總是給她打電話問她什么時候回家吃飯,他從廚師那里學了不少手藝。因為趕著排練與演出,她總是推脫。想想這些,金惠蓮覺得還真有些對不住老李。她說:“近兩個月都在劇團整日吃盒飯,感覺身子也像飯盒了。”老李說:“不需要減肥,這樣更加健康、漂亮。”金惠蓮哀嘆道:“不是白素貞了,倒像一條老蛇妖。”金惠蓮的眼眶依然蓄著淚水。李偉用紙巾輕輕給她擦拭。他們相望著,像兩個年輕人。這夜很靜,如水般。

李偉是一名普通警察,到了三十多歲才從部隊下來,體格健壯,干凈整潔。可是年齡大了,連個媳婦都沒有找上。說起婚姻,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娶“白素貞”為妻。她哪里是蛇妖?分明是一個嫦娥,美艷絕倫。不過,他不是“許仙”。他時常感到自慚形穢,不過,那時的金惠蓮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像一個夢游者,或像一個失魂的走尸,整日在大橋邊徘徊。這天,正巧李偉從那里經過。金惠蓮的行動舉止有些怪異,對于年輕而又漂亮的女人來說,失魂落魄會使男人產生一種憐愛之心。正巧秋末,有些涼,金惠蓮穿著單薄。李偉趕上來,正要說話,金惠蓮凜凜的,像一塊冰似的不讓他靠近,否則便要跳進河里。李偉想即便你跳進河里,我也能將你救上來。不過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過去。他坐在一塊青石上,拿出香煙。金惠蓮叫嚷不許他抽,李偉果然聽話了,將香煙收了起來。金惠蓮坐在一張聯排木椅上。天放晴了,有彩虹在天空出現,金惠蓮呆望著天空。李偉說他這幾日一直盯著她。金惠蓮說這幾日就見他圖謀不軌。李偉說他是警察。金惠蓮說警察也會做壞事。李偉感覺她是一個刺頭。于是,他選擇沉默。他們一直坐到傍晚,李偉望著金惠蓮沿著河邊走,直至她轉到大街消失了,他才駕駛摩托車離開。

可是,第二日,金惠蓮依然來此,李偉又巡邏到這里,哪曾想金惠蓮先找李偉說話。他們又像前一天那般坐到聯排木椅上。金惠蓮問他有家嗎,李偉說沒有。金惠蓮問有女朋友嗎,李偉說沒有。金惠蓮撲哧笑出聲來,她說他簡直是一個呆子。金惠蓮給李偉說,自己并非要自殺,只是每天午后到這里散心而已。李偉說這片屬于他管。金惠蓮說他管得有些多。李偉說管得多并非壞事。

連續幾天,金惠蓮都會于午后到橋邊溜達,李偉也像著魔般必然到這里來。李偉哪知道金惠蓮的心思?她似中了邪,突然鐵定了心思要把自己嫁出去,越快越好。但是她卻不好好說話,有時冷嘲熱諷,有時含糊其詞,導致李偉也搞不清楚金惠蓮是要唱哪出,有時還誤認為她就是一個騙子。之后,金惠蓮反反復復地約李偉在大橋邊、廣場與小酒店見面。李偉從來不詢問金惠蓮的心思,金惠蓮怎么走他李偉就怎么走,金惠蓮往哪兒去李偉也就往哪兒去。走著走著,果真就走到一塊去了。李偉常形容這簡直是天意。

8

李云筱去找劉婉兒,她將汽車停在遠處,因為她想走到藝校去。此時她的心像一塊堅冰,她覺得劉婉兒會與自己一樣心如死灰。她像在冰天雪地里,只要紋絲不動,瞬間會變成一尊冰雕,然而,這冰雕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溫暖,即使是巴掌那么一丁點余溫也足以使她全線崩潰,徹底消融。昨日,陳碧君與秦凱相約去看電影,李云筱也追著去了。她開著汽車在大街上疾馳,闖了兩個紅燈,險些與側面汽車相撞,司機探出車窗罵她是神經病,她聽不見,全然不在乎,前面就是陳碧君與秦凱的汽車,最終她還是晚一步到達電影院。

李云筱火急火燎要沖進電影院,被工作人員攔住。她即刻補了一張票,一位工作人員認出了李云筱,想與她拍照,李云筱像一條滑魚,一晃不見了蹤影。她坐到最暗處,尋找陳碧君與秦凱。女裝的陳碧君一身長裙,一頭長發,雖不能說是鶴立雞群,也是萬花叢中一朵絕美的奇葩。很快,她找到了陳碧君,她正與秦凱卿卿我我,歡笑不已。李云筱立刻過去,很霸道地擠到他們身邊,要坐秦凱的位置。陳碧君見是李云筱,喚了一聲“師妹”。秦凱早就從陳碧君嘴里聽說過這個師妹,他也喚了一聲“妹妹”,陳碧君與他使眼色,他微笑示之,隨后轉到后面去了。

穩坐下來的李云筱沖著陳碧君喚了一聲:“師兄。”陳碧君沒有拒絕,她答應一聲。身前身后有些觀眾認出了她們。有人說:“你們是《斷橋會》里的陳碧君與李云筱吧?”陳碧君與李云筱相視而笑,并沒有否認。兩個漂亮的姑娘瞬間成了眾人眼中的“明星”,四處黑暗,觀眾紛紛亮出手機,整個影院如燦爛的星空,他們要求合影留念。陳碧君感覺此處此時不再適合觀影,于是示意李云筱快撤。躲在后面的秦凱哪里預料到她們的行動,一抬眼找她們,她們已逃之夭夭。他給陳碧君打電話,對方無人接聽。

很快,她們走在大街上。華燈溢彩,這個季節的城市大街充斥了燥熱與激情。李云筱看見兩個年輕人在一處柵欄旁擁吻,她的臉立刻紅了,她多么希望自己與陳碧君也能這樣。陳碧君扶著欄桿,要給秦凱回電話,李云筱要奪手機,陳碧君將手機塞到包里,陳碧君的手機響了,李云筱望著陳碧君,陳碧君一笑,道:“就是不接,讓他躁死。”李云筱歡喜。但是很快,一切就改變了。李云筱直視著陳碧君,道:“師兄,你要做出一個選擇,要么是秦凱,要么是我。”陳碧君直搖頭,她說:“為何要選擇,你是我的師妹,他是我的……”

“不!不!”李云筱不愿意聽到陳碧君說出那些詞語。她嘴角顫抖,隨后整個身子也哆嗦起來。她再次要求陳碧君做出選擇,陳碧君再喚:“云筱?師妹!”李云筱不依不饒。陳碧君有些氣惱道:“云筱師妹,我們都是女人,不要身陷戲中,好不好!”這話說得很明白,如果說剛才李云筱的心潮洶涌起來的話,現在所有的傷心一起汪過來,并且急劇凝結封凍,先是一點點,隨后迅速擴大,整個世界都冰封住了,里面只有李云筱一個人。

秦凱終于發現了她們。秦凱喚了一聲“碧君”,陳碧君立刻投入秦凱的懷抱。他們兩個旁若無人地親昵,全然忘卻了李云筱。等陳碧君想起小師妹李云筱時,李云筱早已不知去向。

李云筱來找劉婉兒傾訴衷腸。她撲在劉婉兒懷里,劉婉兒當然明白李云筱的心思,也當然了解她的性情。李云筱嗚咽道:“我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辦呢!”李云筱就像置身于大海中的一葉獨木舟,浮蕩不止,前方身后,沒有方向。李云筱在流淚,劉婉兒也何嘗不在流淚?李云筱如身處囹圄,劉婉兒也被囚禁在自己所設的籠套之中。她無數次地希望自己就活在戲中,但是每一次到了后臺,卸了妝,恢復原貌,一切都改變了。她哭過無數次,她不像李云筱這般魯莽,這般開誠布公。她抱著李云筱也哭起來,甚至比李云筱還難過。“誰不愿意活在戲中呢?”她這話一出,正說中李云筱肺腑。李云筱哇哇哭得更傷心了。兩個女人就這樣嗚咽半天,隔壁正練功的女孩聽到哭聲,她們來看究竟,見老師抱著一個女孩哭泣。劉婉兒給她們示意,她們便退去了。

“今晚,就在我們藝校吧。我們有一場舞會,很激情的那種,是孩子們組織的。和她們在一起,你會忘卻煩惱的。”

“姐,我對不起你。”

“沒有什么對不起!”劉婉兒示意李云筱不提往事。這令李云筱甚是羞愧。當晚,她便留下來了,她參加了學生們的舞蹈表演,看到孩子們盡情跳舞,她也放開手腳,突破限制。她從來沒有那樣跳舞,有些近乎放蕩。她積極而又努力,不過,她的心一下子敞亮了,像盛夏狂風中的芭蕉,舒張開來了,鋪展開來了,恣意地翻卷、顛簸開來了。累了,李云筱急促地呼吸,但是她不想停下,隨著音樂,她狂喚道:“師姐,這真帶勁!真帶勁!”劉婉兒暗自思量,她真是一個孩子,單純到了極點。她腦海里浮現兩年前,她將一個瓶子交給了做刑偵的一位朋友。很快朋友給她一個確切的消息,這瓶子里有劇毒。她一下子就蒙了,下毒者的身影清晰可辨。當時,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身陷矛盾與糾葛之中。她自始至終都沒有聲張那件事,如果聲張了,所有一切都完了。

9

李云筱這幾日不能演出,這可愁壞了金惠蓮。金惠蓮希望其他小姐妹從B檔調到A檔,哪知她們個個愿做“縮頭烏龜”。金惠蓮大罵一代不如一代,想當年她為了A檔,唱念做打,日日準備,插科打諢夜夜惦記。而這些小姐妹似乎都是為了混一口飯吃。怎么辦?將《斷橋會》推辭出演,可是這是劇團的招牌劇目,這就像開飯莊,哪個不是為了招牌菜而來?沒了招牌菜,哪里還有回頭客?陳碧君倒說:“實在不行,師父你來吧。”金惠蓮倒想上場,可是身子板如圓桶形,觀眾看后不用唾沫星子淹死才怪。無奈之下,暫且掛起“免戰”牌。金惠蓮也給劉婉兒去了電話,限李云筱第三天歸隊。劉婉兒說云筱這兩天情緒稍微平穩些,金惠蓮表示了感謝。

可是這一天的“免戰”牌便被人投訴了,上級領導反映到劇團,金惠蓮向領導承認了錯誤,并做出相應的保證,以后絕對不會再出任何差池。看來想讓劇團保持永久的活力,這B檔的培養計劃一定要真正落實到位。她圈定了一個名單,專門給她們開了一個小會,第一句話便是:“你們熱愛昆曲嗎?如果真是打算混日子,不想成角,只是為了在舞臺上走一遭,跑個龍套,那劇團也不再將你們作為培養對象。”哪知勇敢的董文麗直接站起來說:“師父,我們并非混日子,走一遭,你想云筱師姐整日霸占所有角色,她一個人將所有劇目的角飾演了,我們只能做丫鬟,提燈籠,端盤子,這信心早就被打消了。而現在她出了問題,找我們,我們哪里有任何思想準備?沒有幾年的功夫,怎能上得臺去?”金惠蓮聽董文麗一說,她便在眾人面前承認錯誤了,并且說以后絕對不會出現這個問題,誰狀態好誰上,并且每個旦角絕對不能再出演下一個劇目,這將成為一項制度延續下去。

金惠蓮明白這種情況實際上是前幾年造成的,那時候各種媒體一出現,誰還會到劇團看演出?對于傳統文化的東西一下子都不關注了。無論是上級領導還是作為演員們自身,都沒有信心了。所以一個旦角由一個人飾演下來這是常有的事情。現在境況似乎改變了,隨著國家對傳統文化的重視,各種媒體也將視線轉入到傳統文化上來。最醒目的是,陳碧君與李云筱的《斷橋會》一在抖音上亮相,立刻在大江南北火了起來,甚至天南海北的眾多“陳粉”“李粉”慕名而來。這兩年,陳碧君與李云筱兩個孩子幾乎一年到頭都在演出。現在想起來,只要有口碑,一切都值了。

金惠蓮作為一個劇團的當家人,她給領導打去電話,請求再從藝校調派幾個有潛力的孩子。她說明了緣由,領導當即應允了。第二日,領導帶著幾個小年輕來了。同時來的竟然還有不少人,那些人似乎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領導給金惠蓮做了介紹,她才知道有局長,有眾多協會會長,竟然還有幾家公司老板——陳老板領銜。如果說局長與各類會長來參觀這無可厚非,公司老板來這里做甚,金惠蓮犯了疑。陳老板告訴金惠蓮,他們都是天城的“財神爺”,也都熱衷傳統文化,對于昆曲更加青睞,想在天城投資建設一座大劇院。這項工程已經被天城政府作為明年重點建設工程。金惠蓮聞聽,這確實是一件絕好的事情。領導說參觀后由她與陳碧君作陪一起出席宴會。金惠蓮沒有多想一口應允了。

陳老板是劇團的常客,金惠蓮知道他是沖陳碧君來的,金銀首飾沒少送,但陳碧君從未接受,金惠蓮也沒多想。她說像陳老板這樣身份,這樣地位之人,不應該對一個小女孩有任何非分之想吧。“我只是表達一點仰慕之情。”陳老板說得輕描淡寫。金惠蓮,甚至陳碧君,便都放松了警惕。

陳老板溫文爾雅,戴著一副金絲白邊眼鏡,剛過知天命的年齡,卻像年輕人一樣俊朗,在金惠蓮與陳碧君的面前沒有傲慢,相反,還有些謙恭。他喊金惠蓮“金老師”,喚陳碧君“陳老師”。金惠蓮覺得這老師喚得合情合理,而陳碧君到底是個女孩,她直說不敢不敢,做起的動作依然是戲劇里作揖行禮,這位陳老板歡喜得輕拍陳碧君肩膀。

整個宴會都是領導與老板們在說話,領導是奉承,老板們在炫耀。陳老板與眾老板有些不同,他含蓄沉默,并不張揚。他坐在領導左側,領導似乎也對他尊敬有加。他彬彬有禮,引得金惠蓮與陳碧君的好感。席間,陳老板給金惠蓮與陳碧君敬酒,金惠蓮與陳碧君有些受寵若驚。陳碧君哪見過這種陣勢?頷首之余,不停地用小拇指捋耳后的頭發,以示謙虛和不敢當。

眾人聊起了戲曲與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中央臺春節聯歡晚會。那是陳碧君整日夢寐以求的舞臺。“想上那個舞臺?”陳老板面露酒色。陳碧君嬌羞,不便回答。金惠蓮接過話頭:“年輕人以登上更高的舞臺為榮耀。”“這有何難,一句話的事!”陳老板信誓旦旦,胸有成竹。陳碧君欣喜,她羞怯地望著陳老板,像見了“佛爺爺”。他們聊得很好,在座的人們都在興奮中歡喜地咀嚼,點頭。宴會結束時,陳老板給眾人一一握手告別。到了陳碧君時,他的右手握著陳碧君的右手,左手竟然在她的右手上連敲了三下。

10

陳碧君割腕自殺,幸好李云筱發現及時,經過醫生緊急搶救才幸免于難。事情的起因還是那位房地產商陳老板。端午節,空氣中、河道以及天城的邊邊角角都彌漫著紅棗、豆沙、蛋黃、艾草和竹葉的清香。劇社后臺,小師妹喚了一聲師姐,陳碧君正在化妝,聞聽小師妹呼喚,她站了起來,結果一塊偌大的油彩在她臉上成了花。李云筱站在旁邊直樂。陳碧君并不在意,邊擦拭邊追逐小師妹。金惠蓮也在,多日的愁云一掃而光。一縷陽光透過百葉窗折射進來,四處清亮了不少。那位房地產商陳老板又來了,陪同他來的還有幾個文化部門的領導。金惠蓮吩咐陳碧君、李云筱要精妝細妝,她們答應得爽快清亮。

這第一出戲仍是《斷橋會》。陳老板坐在舞臺下最前排的中心位置,臺上演員的一瞥一式他都瞧得真真切切。文化部門的領導頗為奉承地示意陳老板喝茶,陳老板早已忘乎所以,雙目不能走開,頭顱隨著戲曲旋律輕搖慢晃,嘴角始終不能閉合。當一幕結束,領導再次喚他喝茶,他才微笑示之。領導問如何,陳老板說:“妙哉,妙哉,怪不得當年王公大臣、老佛爺熱衷看戲,原來竟有如此美妙。看來我們投資天城大劇院是最為正確的一件事情!”文化部門領導連說:“是,是,是。”

天城大劇院,這將是金惠蓮身為劇團團長夢寐以求的殿堂,盡管她可能不會作為主角。據說那個舞臺并非單純為她們所設置,各種音樂會,各種戲劇,都會在那里有一席之地,她們昆劇劇社能否不被排擠,能否有出頭之日,能否占有重要位置,在這陳老板心里必須占有絕對空間才可以。陳老板午時與領導一起用餐,餐后他想到劇團后臺來,領導婉言相勸:“‘財神爺’一去,孩子們心里緊張,這午時的休息便差了,自然會耽誤下午的演出。”陳老板聞聽也是,便在領導的陪同下到附近商貿街溜達去了。

一天的演出總算結束了,陳碧君與李云筱他們相約到美食一條街慶祝。金惠蓮不打算趕這個熱鬧,她一去,這些小年輕不要說玩笑,就連說話也得做作著。她也會感覺不自然,還是讓她們自己瘋去吧,只要不出什么紕漏就可以。她囑咐陳碧君,陳碧君喚了一聲“師父”,說:“請放心吧。”她這樣保證似的說辭,金惠蓮自然放心。陳老板秘書遞來一個錦盒,里頭是一支點翠鳳釵,金惠蓮認得,這是三十年前名角柳月如的頭面。陳總說:“物歸原主。”秘書笑意盈盈,她說:“老板請碧君小姐去天香閣,那兒有幅《游園驚夢》的工筆,說是柳先生舊物……碧君小姐若不去,他便捐給博物館了。”金惠蓮猛地攥緊鳳釵——柳月如,她師姐的名字從塵封的記憶里刺出來。陳老板怎會知道這段往事?秘書再請陳碧君小姐去天香閣喝茶。

陳老板果真是沖著陳碧君來的。這次金惠蓮頗為擔心,她回絕陳老板:“碧君演出一天太累了,需要休息,請告訴陳老板,改天再去拜訪。”陳老板秘書滿臉冰霜,她道:“老板有言,僅僅喝杯茶,然后就送回來,沒有別的意思。昆戲劇社永遠是天城大劇院的主角。”她這樣一說,金惠蓮心里稍微動搖了。她望著陳碧君。陳碧君知道天城大劇院是眾人心之所向,她不想在眾人心里投下陰影。于是,她說:“好吧。”李云筱拽拉著她的胳膊。陳碧君輕撫著李云筱的臉龐,道:“有什么情況,我會給你打電話。”李云筱還是不放心,緊走幾步。陳碧君轉身,示意眾人放心。

果不其然,這陳老板沒安好心。飲茶后,秘書早就給他們安排了休息之所。陳碧君借故離開,可是站起時,她感覺有些眩暈。秘書便攙扶著她走入電梯。不要說李云筱,連金惠蓮也沒有興致去做別的事了。她們聚集在后臺,等陳碧君回來。可是一連兩三個小時,還不見陳碧君的身影。李云筱給陳碧君打了無數個電話,對方總是關機。李云筱要去找,金惠蓮攔住她說:“沒事的,陳老板不會對陳碧君做出什么事情來的。”“要不報警吧?”小師妹提醒。李云筱要打電話,金惠蓮說:“萬一什么事情沒有呢,這便壞了我們的大事。”可是,時間一點點過去,直到傍晚,大約七點鐘,李云筱突然收到一條短信:“云筱,我們永別了!”李云筱由于勞累,坐在梳妝椅上,支棱著胳膊睡著了,“咯”地一聲短信立刻驚醒了她。她大叫一聲,眾人也被驚醒了。

此時的陳碧君徹底崩潰了,她的手指死死摳進掌心,指甲陷進肉里的疼痛卻壓不住胃里翻涌的惡心。浴室的水開到最燙,皮膚灼紅了,可那股陳老板留下的煙草味仍黏在手腕上,怎么搓也搓不掉。腕上的血絲在水中散開,像戲服上繡的梅花。

手機屏幕亮起,是李云筱的未讀消息:“師姐,你答應過帶我唱一輩子《斷橋會》……”她猛地蜷縮起來,喉間溢出一聲嗚咽——那分明是許仙的唱腔。就這樣結束吧,她想,所有的屈辱、背叛,都會隨著血一起流干。秦凱會恨我嗎?云筱會哭嗎?可是……我再也演不了許仙了,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救別人?

李云筱立刻報了警。應該說,幸好警察來得及時,也幸好搶救及時,把陳碧君從死神之中挽救了回來。李云筱責怪母親金惠蓮,金惠蓮已經哭得不成樣子,她抓著自己的頭發。直到醫生說轉危為安了,眾人才從悲傷中走出來。秦凱也接到李云筱的電話。他要找陳老板拼命,金惠蓮攔住了他,說警察已經捉他去了,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11

陳碧君“療傷”還需要一段時日,可是劇社演出一天都不能耽誤。古城管委會王主任來劇社了解情況,并且安撫眾人。金惠蓮說出了這么大的事,說沒影響是不可能的,一連幾天的思想工作還是要做的。她問陳老板怎樣,王主任說:“抓起來了,還有我那位頂頭上司。”他嘆起氣來,不愿意多講。

只是這陳碧君版“許仙”角色已經深入人心,將B檔頂替上來,確是一件難事,可是無奈之舉,也得硬扛。幸好金惠蓮早有打算:他叫王影,才十八歲。聽名字像個女孩,實際是一個長得清秀的男生。他是劉婉兒給金惠蓮推薦的。初見他,金惠蓮一下子想到師兄楚飛,這讓她很受傷。當初為何要選陳碧君飾演許仙,團里有很多人提出反對意見,而金惠蓮堅持己見,最主要原因,她不再希望這小生角色在她心中時時有師兄的影子。現在可好,這名字就是印跡,叫什么不好,非叫個王影。但是無法,哪里去找合適的人員?姑且試試吧。這一試還真不錯,身段、走位、一瞥一笑,都恰到好處。關鍵孩子聰明好學,這比什么都重要。一時間,金惠蓮喜歡上了這新版的“許仙”,無論是公開課,還是私下里,她都更加關注他,培養他。這陳碧君的缺失,似乎是他王影的機會。她問他:“能成嗎?”王影說:“試試吧。”金惠蓮犯疑道:“這可不是試試的問題。”王影又淡淡說:“那就能行吧。”金惠蓮不悅:“這也不是說行就行的事兒。”王影再說:“看看再說吧。”金惠蓮來早時往往會在臺下臺上轉圈,今兒轉圈的時間都沒有,只好盡快讓王影化妝,上場。見到母親緊張,女兒李云筱拍拍她肩膀,道:“小師弟不差的!”李云筱這樣一說,金惠蓮心里稍微牢穩些。這一時段,小王影整日跟著李云筱排練,李云筱卻也像一個大姐姐般照顧他,他的情況李云筱自然了解。

這天是周末,恰趕上古城廟會,天南海北的人特別多,來看戲的人已經排了一里路。金惠蓮早就聽到劇務人員嘮叨:“反常,真是反常!十年前,請人家來看戲,都休想請動,這幾年都反常了!”金惠蓮也搭理一句:“這種反常才是正常。我們昆戲被譽為東方歌劇,他們怎么說?通過華麗的服飾、精美的道具和富麗堂皇的舞臺布景,營造出一個個神秘而美妙的夢幻世界。夢幻世界,你可曉得?”金惠蓮與老劇務邊聊邊笑。在他們聊天的當口,小王影與李云筱上臺了。這一場依然是《斷橋會》。金惠蓮早安排小演員及時反饋觀眾的意見。不多會兒,小演員前來報告:“師父,起初觀眾都是沖陳碧君與李云筱來的,王影身段與陳師姐差不多,他們還真誤認為是陳師姐。”沒有嘈雜的反對聲,金惠蓮這才把心漸漸舒緩下來了。她讓小演員再去打探。小演員就像前方的哨兵,隨時前來通風報信。又過一段時間,下面掌聲雷動,小演員不來報告,金惠蓮也便心知肚明。

有人說:“千生萬旦,難求一凈。”還有人說:“生、旦、凈、末、丑,難求一角。”看樣這種種說法都已經過時,就連這小王影似乎也能飾演出青衣的味道。他有上好的嗓音,上好的身段,他的骨頭是泥捏的,是水做的,師父將他塑造成什么他就是什么。真正的天才有,但還是少數。他更是絕好的小生,是植根在河岸的一棵桑樹,遮擋住四周的風雨。戲劇里的小生不僅是一個男性角色,而是一出劇的靈魂,或者說支柱,雖是一種抽象的意味,一種有意味的形式,更是一種立意,一種生命。王影的橫空出世讓金惠蓮看到了希望。她金惠蓮還真有些像拉扯孩子的母親,考究一個驗證一個,想想自己的年齡也大了,也該退休享福了。這幾日,她有些不敢照鏡子,那天看時,她懷疑這鏡子里是否是她本人,面色蠟黃,額頭褶皺縱橫。現在想來,不服輸不服老也不行。這才短短幾年,連陳碧君也被淘汰了,符合自然規律嗎?

王影的演出非常成功,這確實令金惠蓮感到意外。她甚至希望李云筱及眾位師兄師姐說說他的缺點,哪知他們一致給予好評。金惠蓮有些不滿意,她要求將視頻取來,她要針對一字一音、一腔一調、一顰一笑、一個回眸、一個亮相、一個水袖,一句話等等,做一個全面的詮釋。小王影剛才還在沾沾自喜,這會兒反而有些不高興,臉拉得老長。金惠蓮想,你不高興為師也得說,省得你小子將尾巴翹到天上去。她還讓王影重復了舞臺上的某些動作與唱腔。舞臺講究整體效果,一旦分解成一個個小片段,問題果真就出現了。李云筱也在旁邊分析自己的不足。金惠蓮還專門給王影做出某些示范,無論是走步,還是唱腔,王影漸漸額頭滲出些許豆粒大的汗珠來。最后金惠蓮給眾人說道:“不管哪個方面,不刻苦,不賣命,都不行。但是不用腦筋,這些刻苦與賣命也是枉然。凡事要動動心思,凡事要向美的方面發展,就對了。”

一天的演出結束了,金惠蓮如釋重負。她癱坐著,望著眾人卸完妝后,緩緩離開,最后只剩下她與李云筱了。望著李云筱的背影,她的淚水又來了。李云筱弓著腰在收拾東西,金惠蓮長久地望著李云筱,她年輕的側影是多么美,顴骨和下巴那兒發出瓷器才有的光。金惠蓮失神了,反反復復在心里問:自己怎么就沒她那個命?李云筱收拾完畢,轉過來才看見金惠蓮,連忙像個小貓似地偎依在母親身邊:“還在為我擔心呢?”金惠蓮撫摸著李云筱的臉蛋:“能走出來就好,能走出來就好,現在可苦了碧君了。”“師姐現在穩定多了,剛才我還給秦凱打去了電話,他陪著她一刻都沒有離開。”金惠蓮夸耀秦凱是個好孩子,真男人。李云筱也說是。

12

已過盛夏,金惠蓮減肥成功,盡管還沒有恢復到年輕時的纖細與柔美,但對于像她這種近五十歲的女人來說已經相當不錯了。這除了得益于自己在悠閑時間到健身房訓練之外,還要“歸功”于她的這些孩子們。

陳碧君回到了劇社,大家并沒有因為那事而疏遠她,秦凱也沒有嫌棄她,這讓她很感動。王影想退出《斷橋會》許仙一角,陳碧君堅決不同意,她說她寧愿離開這個角色,她說她的潛力還沒有充分挖掘出來。眾人不明所以。原來金惠蓮一語點破夢中人,她說陳碧君可以嘗試編排劇目,這需要才華與靈感。陳碧君懷疑自己的能力,她問:“能成嗎?”金惠蓮說:“不試,怎能知不行呢?”于是,陳碧君開始從古代故事、傳奇人物甚至現代小說中找尋靈感,她還購買了大量書籍學習創作。當第一個創意展示給師父金惠蓮時,金惠蓮夸耀陳碧君才是劇團的臺柱子,是她金惠蓮的繼任者。

陳碧君僅僅兩個月創作了《孔雀東南飛》與《鵲橋仙》兩個劇目。誰都以為她會出演劉蘭芝或織女,哪知《孔雀東南飛》她選定的是王影與李云筱,而《鵲橋仙》她啟用一對新人。新人顯然還沒有達到她的要求,她會像師父金惠蓮那般一字一音、一腔一調、一顰一笑、一個回眸、一個亮相、一個水袖、一句話等,做方方面面的詮釋與指導。金惠蓮成了局外人,她除了飾演一些劇中的老旦外,別無他用了。她一下子就失落了,當然這種失落里有嫉妒的成分在里面。金惠蓮有意無意地拿自己和陳碧君做起了比較,無論從哪些方面,自己都比陳碧君低一個檔次。一旦空下來,金惠蓮就站到鏡子前,從腰身到眼神望過去,沒有一點滿意。

一天傍晚,梧桐樹的巨大陰影落在窗戶的玻璃上,排練大廳里的光線暗淡下來,陳碧君正在收拾遺落的一些道具。她的身影矯健而俊美,無怪李云筱會癡情于陳碧君。此時,金惠蓮已經站在她身后。陳碧君一轉眼,望見了金惠蓮。她瞪大的眼睛忽閃著,在昏暗的排練大廳里反而顯得異樣地亮堂,異常地迷人。金惠蓮竟然透過陳碧君看到了師兄楚飛,那是三十年前的樣子。每次,師兄站在她面前,他的話語,他的笑容,都會令她迷糊,像水中觀月。陳碧君沒有喚師父,而是低著頭,偷眼看金惠蓮。本來就有些感傷,輕落淚的金惠蓮不覺笑了。她直說她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陳碧君繞到了金惠蓮身后,一手托住金惠蓮的肘部,另一只手捏住了金惠蓮蹺著的小拇指的指尖。她的下巴緊貼在金惠蓮的腮幫:“您就是我的媽媽。”“媽媽”這一聲更撓得金惠蓮心肝,她反轉身,緊握住陳碧君的雙手:“碧君,我以你為榮,我一直擔心你!現在好了,終于放心了!”陳碧君“哇”地大哭起來。

有了陳碧君,金惠蓮就被解放出來了。她有更多的時間用于執行自己的計劃。她的計劃便是減肥,讓身體苗條起來。三個月時間,她竟然減了三十斤。可是,一旦空下來,她更加感覺自己是一個多余人。她走在大街上,大街是古怪的;繁茂的梧桐樹,伸著粗壯的枝杈,是古怪的;七扭八歪的行人是古怪的。金惠蓮想哭,但是,實在又不知道為什么哭。胸口堵得厲害,肚子卻餓得出奇,仿佛肚子被七八個壯漢使勁地拽拉。金惠蓮去了附近小飯店,點了一份拉面,又要了兩個肉夾饃。可是,這拉面還沒吃一半就已經飽了,剩下的肉夾饃也只好給李云筱帶著了。她給李云筱打去電話,她說正在看電影。她問和誰在一起。李云筱詭秘地笑著,說不告訴她。金惠蓮知道是王影,因為每次表演時,李云筱的眼神都在王影身上。似乎王影也對這位師姐充滿了愛戀。由此,她又想到了當初她與師兄來了。心里又是堵又是疼,原來病根在這里。

她打算去醫院看看他。

過道里旋起了一陣風,有了冬日的味道。金惠蓮清楚地記得這時日才是夏末,距離冬日還很遠。風卷起了幾張小紙片在不停旋轉。金惠蓮身體也竟然打起了顫來,她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征兆。她去了一趟衛生間,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她開始嘔吐,并且停不下來,好不容易止住嘔吐,她緩緩漱口洗臉,出了衛生間。她沒有走開,她在等那個熟悉的身影。突然一個黃色的身影一閃,她一緊張,站定,望了不久,是一位做清潔的老人,她失望了。“我以為您是楚老師?”她有些愧疚。“楚老師?是楚師傅吧?”老人反問。金惠蓮點頭。“楚師傅死了,上個星期的事兒。”老人說得很清淡。似乎一個人的死亡在他眼里、心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不可能!不可能!”金惠蓮痛不欲生。“他大面積燒傷,能活到現在已經不容易,加之愛喝酒,各方面病癥都出來了,要他命的是肝癌,聽說他沒有任何親戚了,還是我們哥幾個幫助料理的后事,他生前沒少幫助我們。你是?”他疑惑地望著金惠蓮,“聽說他以前還唱過戲,但是我們處了幾年,從來沒有聽他唱過。”金惠蓮再也無法控制,她捂著臉轉到一側甬道去了。醫院走廊的燈光忽明忽暗,像極了三十年前舞臺上的追光。她突然覺得,楚飛從未離開——他只是化成了她影子的一部分,如今連這影子也被死亡抽走了,只剩她一個人站在刺眼的白光下,無處躲藏。但是走了不久,她感覺全身發軟,癱倒在地。當她醒來的時候,四周一片白色。眼前由模糊變得清晰時,眼前是李偉、李云筱還有她的學生們。

“這三個月減了三十斤,是誰也承受不了。”李偉心疼地說。

“可嚇壞我了!”李云筱偎依到金惠蓮的懷里,金惠蓮輕拍著李云筱,嘴角露出清淡的笑。她還想哭,可是看到眾人,這哭還是成了苦笑。

13

浴缸的水燙得讓皮膚發紅,金惠蓮卻渾然不覺。李偉敲門詢問,她猛地驚醒,才發現皮膚已灼得生疼。這所謂的解決也可能是自虐或者叫自戕,她身子深埋在水里,像一具尸體。因為水熱,她感覺到了疼痛,她強忍著,她能看到自己的全身都被熱水泡得通紅。可是,很快剛才那種火急火燎的鉆心疼慢慢減輕了,減輕后給她的感覺就是麻木。

李偉在外喚她:“沒事吧?”剛才她要洗澡,李偉想進來,她將他推了出去,并且力度還很大,這讓李偉感到奇怪。金惠蓮也意識到有些不妥,嘴角的話有些柔軟了。進門時,她又在里面閂上了。為什么那樣做,她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做得有理。李偉推了推,他感覺不妙,正巧李云筱來了電話,她問起金惠蓮的病情。李偉詢問這幾日金惠蓮在劇團的情況。李云筱說:“一切都正常,也許到了更年期吧。”她這樣一說,李偉想想說的也是,他便不在意了。

許久,金惠蓮才出來,全身裹著浴巾,連頭都蒙著浴帽。她直直去了臥室,坐在梳妝臺前呆望著鏡子。李偉過來,詢問:“沒什么事吧?”金惠蓮說:“你可以陪我到后山去嗎?”李偉嘟囔道:“后山?那里不太干凈!”金惠蓮不語,再轉向鏡子。李偉立刻改口說:“這沒問題。”他看了一下窗外,陽光很盛,不像是到了秋天,似乎盛夏的味道還遠沒有減輕。

李偉輕撫了金惠蓮的肩膀,金惠蓮的反應是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全身竟然劇烈顫抖,順勢還扭動了一下身子。忽而,她又感覺不妥,立刻站起來,迎著李偉:“對不起,李偉,我不知怎的,就是放不下。”“還是以前的事情?”李偉問。“是的,我還是想到后山去一趟。”金惠蓮有些乞求的意思,像一個小女孩。李偉蹲下來,雙手捧著金惠蓮的臉龐,此時她沒有拒絕。

午后,他們趕往后山。李偉開車,金惠蓮坐在后座。以前金惠蓮總是坐在副駕駛上,那樣可以方便取景與閱人。現在,她只是想躺著,她不敢讓四周安靜下來,這樣沉寂其中會讓她害怕。于是,她打開手機,瀏覽視頻。視頻里出現古典的婚禮場面,她喜歡這種場景,更喜歡古典儀式。新娘梳妝與打扮極為精致,新娘是要將自己精精美美地嫁出去,實際上她也想將自己精精美美地嫁出去,可是事與愿違。她嫁給李偉時,一切都是按照李偉的設定,她就像一個行尸走肉。再看視頻中的新娘被紅蓋頭蓋上了,遠處是一個精美的花轎,幾個抬轎的后生長相俊美,年輕有力。新郎此時牽著新娘的手,新娘腳下緩慢輕柔。金惠蓮突然感覺這轎前的新娘應該是自己,一陣慌張十分突兀地涌向了她的心房,她的臉上臊紅了。金惠蓮調整了一下呼吸,定下心來。她猛然感覺自己應該化一下妝,剛才太隨意了。她伸出手來觀望,應該涂上肉色的底彩,均勻地抹在臉上、脖子上、手背上,再用面紅在眼眶、鼻梁描畫,拍定妝粉,再上胭脂。上胭脂的當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心歪了,她正趕往后山。想到此,這心拔涼得厲害。

剛才還是陽光高照,怎么到了后山就有了陰云,并且在他們的上空久久不散?昨日她還聽天氣預報說,傍晚時有大雨,看樣沒錯,這雨此時就開始聚集了。雨聚集的時候,四周開始燥熱。這影響了金惠蓮,她坐了大約一小時的車,全身上下像是被捆綁一樣,兩條腿麻木得要命。下了車,金惠蓮險些摔倒在地,幸好李偉在身旁。

很快,雨來了,不是很大。到了山上,有一股焦土的味道,焦土之中混雜著腥騷味。金惠蓮跪在地上,她抓起一把灰燼。二十年前,師姐柳月如就是在這里點燃戲服——火焰吞沒她最后一刻,唱的仍是《斷橋會》的“官人哪”。金惠蓮突然嘶吼起同樣的唱詞,嗓音沙啞如裂帛。李偉默默為她撐傘,傘骨上掛滿水珠,像未落的淚。

“不要攔我,讓我跪一會,是我逼走的師姐!她沒有怪罪我,我是一個罪人!”

“這沒有什么。”李偉說。

“不,從此他們無依無靠,生活中的瑣事煩事就多起來了。師姐終于不堪忍受,選擇了自焚。”金惠蓮已泣不成聲。

許久,金惠蓮氣息舒緩了一些,說:“好在他們還有一個孩子。”

“孩子?”

“李云筱。”

“云筱!云筱!”李偉重復了兩遍。

李偉去攙扶金惠蓮。金惠蓮順從地上站起來,她靠著李偉,感覺很穩重。不遠的山林傳來莫名的聲音,也許是鳥兒,也許是清風。循著聲音,金惠蓮掙脫李偉的雙手,她想走到更遠處觀望。李偉也過去了,他猛然發現金惠蓮摘下一個樹枝在舞動,同時還唱了起來,她唱的依舊是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恍惚中,她又似乎站在舞臺上,劇場的門口突然圍上來許多人。圍上來的人和車好像是這些樹木變成的,又像是雪花在狂舞。金惠蓮旁若無人。劇場內爆發出一陣陣喝彩聲。金惠蓮邊舞邊唱,這時候李偉面前出現一段斷橋。雨下得急了,從橋的那邊走來一個撐著傘的男子,像楚飛,又像陳碧君。那人輕腳慢步。在一片迷蒙的霧障中,金惠蓮走了過去。那人喚了一聲:“娘子!”金惠蓮回了一聲:“相公。”前面青山蔥蘢,河面寬闊。在他們走過的地方,青山斷折,河面隆起,形成兩座橋梁。他們再順著石階緩慢行走,行走到一半,都停下來了,那人指著前方,她又在說著什么,也似乎唱著什么:

愁腸萬轉口難言,

昔日在西湖與你初相見。

錢王祠畔結良緣,

端陽醉后郎驚變。

妻為你萬里奔波采藥去到高山巔,

妻不顧生死救活了你,

誰知你聽信法海進讒言!

官人哪!

為妻縱然我真是白蛇變,

我可曾有一點虧待你許仙?

為人都有天良在,

冤家啊,

難道你是鐵打的心田?

……

責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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