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藝術品,是人類心匣中最為瑰麗的寶石。任憑青枝變朽木,礫石化泥塵,紅粉變骷髏,帝王化煙云,至高至美的藝術經典,卻能在歲月的沖刷里避免湮沒與腐朽,益發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就是這樣的稀世之作。
二○○六年深秋,我率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法國時,曾在世界最大的美術殿堂——巴黎盧浮宮里,度過了眼睛最為銷魂的四個多小時。法國朋友為使來訪的中國作家能在一些世界頂尖級的美術作品面前多佇留一會兒,便把參觀的時間定在一個星期一的午飯時分。其間,我與同仁們曾三度來到《蒙娜麗莎》跟前凝睇,畫面里所蘊藏著的極優雅的語匯,所流溢出的令人不可抗拒的美的感召,讓我們心醉神迷。
還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我從部隊一位畫家偷偷珍藏的《歐洲繪畫大師作品集》里,第一次讀到《蒙娜麗莎》。她的微笑,曾讓我覺得滿屋生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軍旅油畫家秦大虎曾給我臨摹了一幅《蒙娜麗莎》,我把她掛在書房。她使我愈發確信人的高貴與尊嚴,誰也沒有權利去褻瀆神圣的人生。光陰荏苒,人生如夢。想不到四十余年后,我能在盧浮宮里一睹《蒙娜麗莎》的真跡。
高七十七厘米、寬五十三厘米的《蒙娜麗莎》,難稱鴻篇巨制,但她呈現出的意境卻是那樣的邈遠幽深;端坐畫中的蒙娜麗莎雖沒有傾國傾城之貌,但她給我們的印象卻是那般儀態萬方,就像至尊美神,讓人可望而不可即。
至尊美神的身后,有蜿蜒的河流、玲瓏的小橋、蒼茫的山巒,有叢林旁隱現的湖泊,有奇幻、柔和的天穹。達·芬奇仿佛用一種神奇的水把大地洗濯清凈,以致使山野、水流變為天國里才有的景色。這景色里似乎糅進了細雨和百花相氤氳時才散發出的氣息。為將這至尊美神描繪得出神入化,達·芬奇一改當時歐洲畫家畫肖像時僅繪側面半身和截至胸部的習慣,代之以正面胸像構圖,且將透視點略為上升,使構圖呈現金字塔形。這就使觀眾能更真切地感受到過去只能隱約感覺或依稀瞥望而不能細細領略的美質。
畫中的蒙娜麗莎,身無飾物,盡洗鉛華。她那秀美柔軟的黑發與墨黑的衣著,呈現出一種天然的和諧與優雅,使她的面部與交叉在胸前的雙手益發凸顯。她的白皙、柔潤、溫軟的右手,輕輕按在左手上,顯示著這位少婦的文化與教養、身份和地位。這只手向被譽為“西方美術史上最美的右手”。對最能表現蒙娜麗莎情感的眼角、唇邊等關鍵部位,達·芬奇特別注重精確與含蓄的關系,達到了巧奪天工的境界。
女人,常被譽為上帝微笑的化身。微笑是人的靈魂之語。微笑里有文化的內涵和教養的折射。沒有一種力量,能比一個自尊、自信而美麗的女子的微笑,更能打動人心。蒙娜麗莎的微笑,如夢如幻,攝魂奪魄,在西方美術史上,一直被稱作“神秘的微笑”。與我同來的十一位中國作家,站在《蒙娜麗莎》的真跡面前,無一不被她的微笑所征服,所溶解。這時的我,只感到有幾縷晨曦般的光亮在眼前飄忽,使我忘卻了塵世間的喧嘩與騷動。一種對藝術的陶醉,貯滿了我的靈府。
天才與美女,是最容易惹人妒羨的。嫉妒是一種卑劣的情欲,它從來是不會休息的。一四七○年,達·芬奇的老師韋羅基奧受圣薩爾賓諾教堂的委托,繪制《基督受洗》。其中跪在基督身旁的天使,是以達·芬奇為模特兒畫成的。《基督受洗》中的人物均已繪就,唯背景未畫。教堂催促再三,限定必須在復活節前交畫。此時,離復活節僅有七天。韋羅基奧帶著達·芬奇到一湖邊寫生時,遇暴雨受寒而感冒。他只得命達·芬奇畫背景。達·芬奇進得老師的畫室,見以自己為模特兒的天使,被嫉妒成性的師兄們刮掉了。達·芬奇遂對著鏡子照出的自己面容,先補繪天使;又按老師的藝術風格,連夜將背景畫好。翌日,退燒的韋羅基奧,見達·芬奇將《基督受洗》補綴得那般完美,便緊緊擁抱著他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弟子。從此,他羞于再作畫,只拿刻刀,專事雕塑。達·芬奇也一舉成名,聲譽鵲起。
在照相機尚未問世的年代,畫家是大自然的唯一模仿者。達·芬奇首提繪畫是一門科學,并全面闡釋了點、線、面的理論。他繪畫的精確度比之后世的照相機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根據圓球體受光變化的原理,首創明暗漸進法,使形象由明到暗的過渡是連續的,直如“船過大海浪無痕”,形成了獨有的“無界漸變著色法”。達·芬奇對大自然具有獨有的洞察力。觀察人物時,他好像微微瞇起了眼睛,從不理會那些非本質的東西,而是注重探測人的心靈深處的微妙變化,能把人的靈魂中最隱秘的滑動的思想捕捉并揭示出來。正是淵深的科學文化的涵養,有機地融進了達·芬奇的繪畫,才使得他的《受胎告知》《抱銀貂的女子》《巖間圣母》等一幅幅杰作,給世界帶來一次次的驚喜。特別是他的《最后的晚餐》和《蒙娜麗莎》,更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扛鼎之作。《蒙娜麗莎》是達·芬奇創作處于巔峰時期完成的。這年,他五十四歲。
大藝術家對自己的最得意之作,往往看得比生命還要珍貴,比愛情還要崇高。從不近女色,終生未婚的達·芬奇,在《蒙娜麗莎》殺青之后,無論漂泊到歐洲的哪個國家,都會將《蒙娜麗莎》帶在身邊,形影不離。法國國王法蘭西一世曾四次派臣仆以高價求購此畫,均遭婉拒。一五一八年,法蘭西一世第五次派心腹,來到達·芬奇的寓居地——法國圣克盧,軟硬兼施,出三萬枚金幣,向纏綿病榻的達·芬奇誘購此畫。達·芬奇移身下床,傾訴心曲后,跪求寬宥,方免遭殺身之禍。嗣后,達·芬奇隱姓埋名,拖著病體萍飄蓬轉,四處躲避。次年,六十七歲的世界畫圣便溘然長逝。六年后,《蒙娜麗莎》幾經輾轉,落于法國國王路易十三之手。后來,她又一度成為拿破侖的專私。
命運多舛的《蒙娜麗莎》,于一七九四年入住盧浮宮。從此,她就以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誘惑力、感染力、滲透力,成為盧浮宮無可爭議的鎮館之寶,成為這藝術殿堂里的一抹最亮麗的風景。
美是敞開真理的一種顯露方式。美貌只可供人欣賞,只有大美、至美才能使所有的人無法抵御。法國國王路易十三將《蒙娜麗莎》據為己有后,將之懸掛于“家訓堂”,并令女兒天天模仿蒙娜麗莎的笑容,以人工培養這金枝玉葉的風韻。久經戰陣、戎馬一生的拿破侖,入住愛麗舍宮后,將《蒙娜麗莎》掛在臥室之內,每天早晚都要獨自欣賞多次,有時竟面對畫中人佇立半天,忘卻了宮中的一切。法國的民族英雄戴高樂將軍出任法國總統后,每遇棘手國務或心緒不寧時,便驅車前往盧浮宮去賞讀《蒙娜麗莎》。當他緩步走出展廳,郁郁不歡、怏怏不樂的神情便一掃而盡,嘴角漾著笑意,臉上綻開笑容。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出任法國總統的喬治·蓬皮杜,也是個《蒙娜麗莎》的超級粉絲。他說過,他常常無法克制對《蒙娜麗莎》的心馳神往之情,甚至在夢境里都看到她的微笑。向有鐵娘子之稱的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每訪問法國,必去拜望盧浮宮里的《蒙娜麗莎》。她還收藏了四幅此畫的仿品,一再說:“我實在太喜歡《蒙娜麗莎》了,但她又是一件孤品,所以只得以贗品自娛。”
藝術之美的魔杖所觸之處,崇拜便成了風暴。據盧浮宮的抽樣調查,每天到盧浮宮參觀的滔滔人流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是沖著蒙娜麗莎的微笑來的。二○○○年四月四日,《蒙娜麗莎》要喬遷至盧浮宮中一個更大的展廳,只得讓已連續“疲倦”了三十余年的美神“休整”一天。為不使觀眾徒勞往返,盧浮宮竟用十種文字,向全世界六千多家旅行社提前發布公告,以免使心儀蒙娜麗莎的觀眾興沖沖而來,悻悻然而去。蒙娜麗莎的發燒友及粉絲,多如恒河沙數。盧浮宮每年都收到大量向她求愛的情書,盧浮宮擬選擇其中文字優美、具有詩意者結集出版。世界上有些國家,還不時舉辦“蒙娜麗莎微笑大賽”,獲獎的女士臉上總會漾著自豪而幸福的醉意……
《蒙娜麗莎》誕生五百年來,一直是一個極為耐人尋味的藝術現象。研究她的專著,已近三百部,可謂汗牛充棟。當今世界,仍有近百名學者,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把研究蒙娜麗莎作為終生課題。
關于蒙娜麗莎的原型,有的說她是某銀行家的妻子,有的說她是某絲綢商的情婦,有的說她是米蘭宮中的王妃,有的說她是意大利的名妓,甚至還有人說她是達·芬奇女人版的自畫像。近年來,意大利一藝術史家宣稱,他通過數十年對歷史檔案和資料的研究,證實蒙娜麗莎的真名為麗莎·蓋拉爾迪尼,本是一富商的妻子,丈夫死后成了修道院的修女。于是,意大利考古隊對這位修女的遺骸進行搜尋并發掘。聲稱要提取其骨骼的DNA,與其孩子的遺骨進行對比后,一旦確認,即可還原蒙娜麗莎的本來面目……
關于《蒙娜麗莎》畫中的背景,一些研究者按圖索驥,凡達·芬奇生前在意大利的足跡所到之處一一對號入座,若發現與畫中背景略有相似之處,便鉤沉稽往,旁征博引,言之鑿鑿地發表自己的“崇論宏議”。凡此種種,其結果必是越研究謎團越多。
蒙娜麗莎的“神秘的微笑”,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解讀,更是一個永遠也說不盡的話題。哈佛大學研究視覺神經活動方面的權威瑪格麗特·利文斯通博士認為,蒙娜麗莎的微笑時隱時現,與人的視覺系統有關。在不同角度不同光線下欣賞蒙娜麗莎的微笑,那微笑時而會溫文爾雅,時而會安詳嚴肅,時而會略帶哀傷,時而又會有幾分諷嘲與揶揄。荷蘭阿姆斯特丹的一所大學,應用“情感識別軟件”,解構并量化出蒙娜麗莎的微笑里,高興占百分之八十三,厭惡占百分之九,恐懼占百分之六,憤怒占百分之二。倘若說這些研究不失為一家之言,而有些“研究”則是離譜的,無聊的,甚至是荒誕不經的。美國馬里蘭州的某博士言不及義地說:“蒙娜麗莎壓根兒就沒有笑,她的面部表情很典型地說明她想掩飾自己沒長門牙的生理缺陷。”法國里昂的某腦外科專家信口雌黃:“蒙娜麗莎剛得過一次中風,她半邊臉的肌肉是松弛的,臉歪著才顯得微笑。”有性學家竟發出奇談:“蒙娜麗莎剛經歷過性高潮,所以才表現出令世人傾倒的微笑。”有人甚至妄口巴舌地論道:“蒙娜麗莎的表情,如同吃了苯氨基亞胺似的,顯得很陶醉。這是因為她吃了巧克力后體內產生了一種歡愉激素所致。”這話聽來驚人,但持此說者,卻罔顧了當時還沒有巧克力的事實……
美之所在,雖污辱也不會賤。要研究美必須敬畏美。創造一位至尊美神,比建造一座華美的教堂或寺院還要艱難。達·芬奇是歐洲繪畫史上的一個靈感的源泉。他從上蒼那里借來那么多美的元素,那么多美的色彩,才創造出使幾個世紀的人們都風靡的《蒙娜麗莎》;她的影響之大,受眾面之廣,是世界上任何一幅畫作都不可比擬的。
至尊美神享受著人世間的至高榮譽。她的遭遇,必然會牽動愛美者的最敏感的神經。她行跡所至,也必然會受到最高禮遇。
一九一一年八月二十一日,《蒙娜麗莎》被竊賊從盧浮宮中盜走。法國像國家元首逝世一樣,向全世界發布“訃文”,并將這一天定為“國難日”。當時法國著名的先鋒派畫家、詩人阿皮里奈爾因發過一句“我要燒掉盧浮宮”的牢騷,便當成頭號嫌疑犯被逮捕;他的好友、大名鼎鼎的畢加索也因此受到牽連,被傳喚到警察局接受盤問。兩年后,案件告破,《蒙娜麗莎》重返盧浮宮。法蘭西舉國歡騰,所有商店的物品,都打六折銷售。
深居簡出的《蒙娜麗莎》,曾五度涉足異邦,每次都享盡尊榮。一九五一年四月,她“出訪”西班牙時,該國元首佛朗哥親臨機場捧畫,馬德里的二十萬市民,皆化妝成堂·吉訶德,載歌載舞,夾道歡迎。一九五四年十月,她應邀“訪問”英國時,首相丘吉爾派出六架專機、三百名禮儀小姐,將她從巴黎接到倫敦,丘吉爾親到機場迎接。禮尚往來,法國也破例允許丘吉爾隔著玻璃撫摸此畫三次。丘吉爾在觸畫時,竟激動得雙臂不斷顫抖。一九六三年,《蒙娜麗莎》在美國華盛頓展出的三個多月里,每天都有四萬余名保安人員為她的安全而忙碌。參觀者要經過六道關卡,接受各種儀器檢查后,才能一睹她的芳容,并嚴格規定,參觀者在她面前只能停留三秒鐘。一九九三年,《蒙娜麗莎》周游歐洲共同體諸國時,安全保護措施比當年她在華盛頓時更為精細嚴密。多年來,她每隔半年就要到科研部門全面“檢查身體”,啟程時,有三十輛警車左右壓隊,另有二百余名荷槍實彈的彪形大漢前后護衛……
一切能夠伴隨著人類走向終極的藝術作品,都是人類心靈杯盞中的情感晶體,她能代表著人類所痛苦﹑所熱愛﹑所夢想的一切。我所以稱《蒙娜麗莎》為至尊美神,因為她有無邊之真誠,極端之善意,冰雪之聰穎,至樂之境界。
偉大的藝術品是沒有國界的,但偉大的藝術家卻有著自己的祖國。前幾天,我從電視上看到意大利十五萬民眾一起簽名,吁請法國將《蒙娜麗莎》歸還意大利的新聞。此消息引發起我車輪般飛轉的思緒,六年前法國朋友對《蒙娜麗莎》和達·芬奇的如數家珍般的講述,又一齊擁進我的腦際,遂寫下這篇小文,獻給那些真摯熱愛《蒙娜麗莎》的人們。
雪野里的精靈
◎ 李存葆
東坡居士面對邈遠天昊,蒼茫坤輿,曾發出這樣的浩嘆:“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我真正體味出這兩句詩的奧義,是在多次晉謁了一棵巨樹之后。
沂蒙山中的莒縣,春秋時稱莒國。比莒國歷史更古老、更久遠的是莒城西郊定林寺中的那棵銀杏樹。古銀杏高約二十五米,周粗近十六米,至今仍蒼勁蔥郁,歲結果千余斤。古樹主枝周逸旁出,狀若碩大無朋的蓮花,繁蔭蓋地一畝余。
二十年前的一個夏日,我第一次站在這棵被稱為“活化石”的巨樹下時,頓被一種強大的生命光波所震懾,所征服,所溶解。古銀杏那騰游時空的氣魄,吐納古今的恢宏,剪裁春秋的博大,抽黃謝綠的頑強,都使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后來,我又多次拜謁這棵古樹,每每都會對蘇子瞻的兩句詩產生新的感悟。蘇詩的前句言蜉蝣朝生夕死,喻生命之暫短;后句指的是生命所占空間之渺小,乃滄海一粟耳。人類雖然可以嘲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但站在這棵樹齡高達近四千載的古樹前,仰望著無涯無際的“宇”——空間,思索著無始無終的“宙”——時間,我們便會感到:在宇宙間,地球僅是一粒微塵,人生更如同蜉蝣、朝菌、蟪蛄一般,只不過俄爾一瞬,稍縱即逝。
博大與渺小,久遠與暫短,都是相對而言。定林寺里的古銀杏無疑是一支巍峨崢嶸的生命進行曲。后來,我在雪野中兩次偶然所見,則又領略到了弱小生命吟出的生的禮贊。
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一個暮冬,我到嶗山頂峰的駐軍觀察哨采訪時,喜逢一場瑞雪驟從天降。這天早飯后,雪停天霽,哨長神秘地告訴我:嶗山仙境圣地雖多,但有一處向不為游人所知。它在哨所之下,上清宮之上的山谷里,戰士們稱它為“鮮花美女地”,要睹其芳容,須在大雪之后。我心中暗暗思忖:莫非山谷中有梅花開了,要去踏雪尋梅?不容分說,哨長拉起我就走。
大雪后的嶗山,峰若玉雕,石似晶鑄,粉塑千松,銀裹萬樹,簡直變成了一座童話般的銀色天堂。
從哨所直線下山,無路可行。我與哨長扶石踏雪,拽枝騰挪,當來到一向陽處的山坳里時,我倆儼然成了雪人。
此處有平疇半畝許,東西兩邊山崖上,古松奇槐相間,北面是一片竹林,竹叢旁有暗泉流動,像木琴一樣敲打出叮咚叮咚的樂音。沉甸甸的積雪,綴滿竹的枯枝黃葉,把亭亭玉立的竹竿壓彎。整片竹叢竟像一群周身縞素的云鶴,交頸而眠。這時,我猛然發現,向陽的竹林邊,竟有柔草如茵,毛茸茸,青翠翠,密匝匝,在這銀色的世界里,織出了一小片綠毯。
哨長在這綠毯邊沿旁的一巨石前面,正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扒著雪層,并喚我過去觀看。當我走至巨石下面,呈現在面前的竟是一片美妍的小花。我也快速而細心地用雙手扒著雪層,但見小花一株株,一簇簇,攢攢擠擠,比肩爭頭。這些小花僅比米粒兒稍大,白的、紫的、藍的、紅的、黃的,五顏六色,星星點點。看到如此眾多的小生命,堅韌不拔而又蓬蓬勃勃地活在這雪地里,我的眼睛被染得燦爛起來。我驚異地看著這些小生命,它們也仿佛睜著深情的眼睛凝望著我……
這些米粒般大小的生命,像是在告喻我:希冀、渴望、追戀、向往,是一切生命的本質。即使天冷了地冷了宇宙的一切都冷了,它們也會頑強地舉起美的萌芽,決不肯把生命的篷帆輕易降落。
這些美的萌芽,是春的啟明星,它們正在呼喚著春蕊的艷麗,春樹的繁茂,春蠶的吐絲……
尋找著,尋找著,雪層下面到處都有小花。我無意中發現,有幾只小蜜蜂竟在一簇小花前默默隕滅,抑或是突來的春雪使它們猝不及防,竟過早地終結了它們勤勞的生命。它們與嚴寒抗爭而殉身,是最早擁抱春天的使者。
嶗山大雪后的美的奇遇,常常縈回腦際,使我難以忘懷。
前年元宵節前夕,我應長白山林場友人之邀,曾到雪國一游。此時的南國,已是惠風和暢,蝶舞蜂喧。山茶花早已開得紅如胭脂,若霞似錦;木棉花也早已在枝頭上火焰般燃燒,開得轟轟烈烈……而這北國邊陲,卻仍冰封雪鎖,寒風砭骨。久居京華、在鋼筋水泥筑成的方塊中生存的我,一投進原始大森林寬厚的懷抱,面對眼前的一片大潔白,呼一口空氣,都感到分外愜意和清新。
北疆早春的大森林,雖然蕭索且寂寞,但它贈我以深邃和幽遠;雪國的大潔白雖然凝滯而單調,但它卻深埋了一切齷齪,使我侈離了遠方的喧嘩與騷動,雪國的大潔白以詩意般的沉默賜我以詩意般的思索。
一日下午,我和友人在安睡著的一片莽莽杉林里漫游。驀地,有幾點藍色的彩光在雪地里閃動,一下躍入我的眼簾,燃亮了我的雙瞳。我趨前蹲下細瞧,竟是幾朵藍色的小花。
這藍色的小生命,由纖纖的細莖挑著,那吹彈得破的花萼,顯得那樣稚嫩和孱弱。此時,我的驚訝之狀,絕不亞于在嶗山中那次“鮮花美女地”里的尋找。
幾朵藍色的小花,使我的心靈受到巨大的震撼。這雪國中的藍色小生命,纖細里充溢著堅韌,孱弱里蘊藏著剛強,微小里含納著博大;這小小生命里,也浸透著星的璀璨,月的嫵媚,日的明麗。它們以小小的藍色火焰與巨大的寒流搏擊,它們以火熱的心律終于鼓破了厚厚的冰窖,它們是這漫漫雪國里生命的精靈!
友人告訴我,這藍色的小花名叫“白頭翁”。
定林寺中的銀杏樹,嶗山雪地里的小花小草,還有這雪國中的“白頭翁”,都是造物主無與倫比的杰作,都是生命的奇觀……
人們慣常喜愛吟誦刺破青天的大樹,喜愛聆聽它們博大生命的浩歌;人們也慣常喜愛詠唱那報春的蠟梅,好像只有它才是唯一的傲雪斗霜的花魁。但浩歌是一種境界,寂寞也是一種境界。浩歌是夏的宣言與旗幟,寂寞則是春的預報和序曲。
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對憧憬著春天卻不能轟轟烈烈、大紅大紫的眾多的小花小草,誰也沒有權力去有意或無意地踐踏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