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中誕生的書法絕唱

顏真卿《祭侄文稿》（全稱為《祭侄贈贊善大夫季明文》），行草，縱28.2厘米，橫72.3厘米，是顏真卿為紀念在“安史之亂”中死去的侄子顏季明所作，素有“天下行書第二”之譽。當時，河北正定縣（常山郡）是顏氏家族抗敵的核心地點，顏季明在此殉國，使此地成為《祭侄文稿》歷史敘事的地理坐標。該稿原件藏于，展出的為其復制品。

在中國書法史上，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無疑是一顆耀眼的星辰。這卷行書草稿，不僅是書法藝術的巔峰之作，而且還承載著厚重的歷史記憶與深沉的家國情懷。

忠義烽火：顏氏兄弟的抗爭

唐天寶十四年（755年），李隆基在位已40余載。前期的他英明神武，將大唐推向了開元盛世的巔峰。然而，后期的玄宗卻逐漸沉迷聲色犬馬，怠于政事，將朝政大權交予李林甫、楊國忠等權臣，朝廷內部腐敗叢生，矛盾日益尖銳。在這看似歌舞升平實則暗流涌動的時刻，手握重兵的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與平盧兵馬使史思明，以“憂國之危”奉密詔討伐楊國忠為借口，在范陽（今河北涿州市）起兵叛亂，“安史之亂”爆發。安祿山率領15萬精銳之師，一路勢如破竹。由于唐朝多年和平，軍隊戰斗力有所下降，且地方軍隊分散，一時之間難以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叛軍迅速席卷河北大地，短短數月，河朔諸郡紛紛淪陷。

時任平原郡（今山東德州市一帶）太守的顏真卿，早在安祿山叛亂之前就察覺到了其野心。他以預防洪水為名，暗中加固城墻，招募士兵，儲備糧草，積極備戰。當“安史之亂”爆發，其他郡縣紛紛望風而降時，顏真卿卻憑借自己的遠見卓識和未雨綢繆，堅守住了平原郡，有力阻擋了叛軍。

與此同時，在常山郡（今河北正定縣），顏真卿的堂兄顏杲卿同樣在為抵抗叛軍而努力。顏杲卿時任常山太守，當他得知安祿山叛亂的消息后，與副手長史袁履謙商議，決定假意接受安祿山賜予的官服，以此迷惑叛軍，等待時機。就在此時，顏真卿的外甥盧逖帶來了顏真卿在平原郡舉兵抗敵的消息，讓顏杲卿看到了曙光，他“悲喜不自勝”，深知自己不再是孤軍奮戰。很快，機會來了。安祿山離開常山前，命令顏杲卿為其親信李欽湊提供武力支援，守護叛軍通往河北的要道一土門。顏杲卿與袁履謙抓住這個機會，假托安祿山之名，將李欽湊招致常山，灌醉后斬殺，并在次日將其同黨全部處死，土門要塞被成功奪回。這一消息迅速傳遍河北，猶如一顆火種，點燃了各地軍民反抗叛軍的熱情。河北17個郡在一天之內紛紛歸順朝廷，推舉顏真卿為盟主。一時間，義軍聲威大振，麾下兵力達20萬之眾，成為了牽制叛軍西進的重要力量。

在這場艱苦卓絕的戰斗中，顏杲卿的少子顏季明發揮了重要作用。他頻繁往返于常山和其他城池之間，傳遞情報，聯絡各方，為顏氏兄弟的聯合抗敵奔波出力。他年輕的身影在戰火中穿梭，成為了連接兩地義軍的重要紐帶。“仁兄愛我，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兇威大蹙。”《祭侄文稿》中這些文字，記錄了顏季明的功績，飽含了顏真卿對他的深切關愛與贊賞。

孤城悲歌：常山淪陷與親人罹難

顏氏兄弟的義舉引起安祿山的極大恐慌，他立即回師洛陽，調集重兵，對常山郡發起瘋狂進攻。史思明和蔡希德各率一萬人馬，從南北兩路夾擊常山。一時間，常山郡陷入了重重包圍之中。

此時剛剛經歷了戰斗的常山，守備尚未完全恢復，面對數倍于己的叛軍，形勢萬分危急。顏杲卿一面組織軍民頑強抵抗，一面派另一子顏泉明向太原太守王承業告急求援。然而，王承業卻是一個自私自利、貪生怕死之徒，他不僅見危不救，而且妄圖竊取顏杲卿收復土門的功勞。他扣留了使者顏泉明，另寫表章，將功勞歸為已有，甚至為了滅口，密令手下翟喬裝扮成盜賊，企圖在顏泉明回常山的路上將其劫殺。幸好翟喬出于義憤，將王承業的陰謀告知了顏泉明，顏泉明才幸免于難。

在叛軍的猛烈攻擊下，常山郡堅守了6個晝夜后，最終淪陷。顏杲卿、顏季明以及顏氏家族的眾多成員被俘虜。叛軍將顏季明帶到顏杲卿面前，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威脅顏杲卿投降：“降我，當活爾子！”然而，顏杲卿寧死不屈，他怒目而視，痛斥叛軍的罪行。惱羞成怒的叛軍見威脅不成，殘忍地殺害了顏季明，并將顏杲卿押解至安祿山大營。在安祿山大營中，顏杲卿依然沒有屈服，他大罵安祿山是逆賊。氣急敗壞的安祿山下令將顏杲卿“節解之”一—將其四肢逐一砍斷。顏杲卿在遭受酷刑時，依然罵不絕口，直至氣絕身亡。他成為了后世敬仰的忠義典范，文天祥在《正氣歌》中所寫的“為顏常山舌”，贊頌的正是顏杲卿寧死不屈、以舌誅逆的精神。

經此一役，顏氏家族30余人罹難，昔日繁華的家族瞬間支離破碎。顏真卿獲知常山淪陷、親人罹難的消息后，悲痛欲絕。但他深知，戰爭仍在繼續，自己不能沉浸在個人悲痛之中，必須繼續帶領義軍，投身于平叛戰爭之中。

泣血之祭：字里行間充滿感染力

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年），戰事逐漸平息，顏真卿派人四處尋找親人遺骸。經過多方努力，終于找到侄子顏季明的頭骨與顏杲卿的一只腳。當顏真卿看到這些殘缺不全的骸骨時，心中悲痛如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回想起顏季明生前的音容笑貌，回想起那個在戰亂中輾轉奔波的年輕身影顏真卿不禁悲痛萬分，涕泗滂沱。他在極度的悲痛與憤怒之中奮筆疾書，寫下這篇《祭侄文稿》。

在文稿中，他追敘了顏杲卿父子在“安史之亂”中挺身而出、抗擊叛軍、舍身成仁的事跡，可謂字字血淚，句句深情。起初，他還能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書寫較為工整，但隨著情感的逐漸失控，筆觸變得狂放不羈。字形時大時小，行距忽寬忽窄，多處涂改，墨色也由濃轉淡，直至干枯。這些涂改和變化，并非他的刻意為之，而是他內心悲痛與憤怒的真實寫照。可以說，《祭侄文稿》是他在情感的驅使下，不計工拙、隨心所欲的創作。

在《祭侄文稿》中，我們可以看到顏真卿對叛賊的痛恨，對朝廷不作為的不滿，對親人的深切思念。“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這些充滿無奈與悲憤的文字，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痛人心。而“念爾遘殘，百身何贖？鳴呼哀哉！”更是直接表達了他對侄子顏季明的無盡思念和自責。

從書法藝術的角度來看，《祭侄文稿》打破了傳統書法的束縛，展現出一種獨特的自然之美和情感之美。其筆法雄渾豪放，氣勢磅礴，線條流暢而富有變化，既有顏體楷書的端莊穩重，又有行書的靈動飄逸，字里行間充滿了生命力和感染力，仿佛能令觀者親耳聽到顏真卿在書寫時的悲憤吶喊。在書法史上，《祭侄文稿》被后世譽為“在世顏書第一”“天下行書第二”，僅次于王羲之的《蘭亭序》。它為后世行書創作開辟了新的道路，許多書法家從其筆法、結構和氣韻中汲取靈感，開創自己獨特的風格。

《祭侄文稿》不僅是書法杰作，更是一首悲壯的史詩，一曲血與墨的挽歌。千百年來，顏真卿和顏氏家族在“安史之亂”中的英勇表現，以及他們為了國家和民族不惜犧牲一切的精神，激勵著后世無數的仁人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