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不同時期人工光源視角下的繪畫差異

一、繪畫中的人工光源

光源隨著人類的發展而發展，從原始人類使用火把開始，到后來歐洲中世紀左右出現的蠟燭，再到工業革命時產生的電燈，光源逐漸變得豐富多彩。人工光源大多指代非自然的光源，如燭光、燈光等人工創造的光源。人工光源的產生極大地拓展了繪畫作品的內容、表現手法，也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創作者的思想。從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們首次將燭光引入圣像畫創作，人工光源就在繪畫的發展歷程中留下了第一個“腳印”。揚·凡·艾克的作品《阿爾諾芬尼夫婦像》，畫面中央的銅吊燈上有幾支蠟燭，但只有一支點燃，燭臺細節的精密刻畫體現了文藝復興時期畫家對物質的科學觀察。“燭光畫家”喬治·德·拉·圖爾的作品《木匠圣約瑟》中，燭光作為唯一光源，照亮約瑟手中的木塊與幼年耶穌的面龐。以“夜間畫”聞名的赫里特·凡·洪特霍斯特，其作品直接描繪燭臺照亮樂師與飲酒者，火光在酒器與絲綢上的反光表現奢靡的世俗享樂，他也被人稱為“燭光洪特霍斯特”。

工業革命的蒸汽動力不僅革新了生產方式，更重塑了人工光源的美學形態。在德加《苦艾酒》的畫面中，巴黎咖啡館的煤氣燈光被解構為細碎的色點群一一鈷藍陰影與琥珀色光斑在調色板上交織，藝術家通過短促筆觸捕捉氣體燃料燃燒時特有的光暈，這種對瞬時光影的癡迷成為印象派革新視覺語言的核心。與此同時，凡·高在《夜間的露天咖啡館座》中創造了一種更具侵略性的光源表現：黃色的燈光擴散開來，與鈷藍色的墻壁形成刺眼的色彩對抗，厚涂顏料堆疊出的旋渦狀光暈，將物理照明異化為精神躁動的視覺等價物。

當白熾燈的冷光浸透20世紀都市，愛德華·霍珀在《夜鷹》中構建出全新的光影語法。熒光燈管在無框玻璃窗上投射出銳利的光帶，將深夜咖啡館切割成幾何化的色塊矩陣，慘白的光線抹去人物的面部細節，使其蛻變為現代性孤獨的抽象符號。畫中人物被囚禁在鋼筋混凝土與玻璃構筑的透明牢籠里，霓虹燈廣告牌的光芒在街道上彌漫，卻始終無法穿透咖啡館內凝固的冷調光源一—這種人造光線的戲劇性對崎，成為城市化進程中人際疏離的永恒寓言。

從燭光到燈光，人工光源的演變史實則是人類認知體系的視覺化進程。當今天的藝術家用投影儀替代畫筆時，那些沉淀在古典油畫中的光之記憶，仍在數字洪流中閃爍著人文主義的微光。

二、不同時期的繪畫

（一）文藝復興：燭光的神圣敘事

文藝復興這一時期的繪畫作品大多服務于宗教或風俗畫，光源的使用大多是為了突出宗教因素。就燭光來說，喬治·德·拉·圖爾的作品《木匠圣約瑟》，作為一幅經典的宗教畫，主要描繪的是約瑟與幼年耶穌的生活場景，約瑟朝著耶穌的方向彎腰，耶穌手持蠟燭望向約瑟。整個畫面中，蠟燭是唯一的光源，也使得畫面格外醒目。從拉·圖爾繪畫的技法來看，他筆下的燭光是具象的、流動的。很明顯，他是深刻研究過燭光的特質的。他尊重燭光的火苗呈頂部尖銳聚攏的客觀現實，同時他沒有直接表現出來，而是刻畫出燭光彎曲著向頂尖聚攏的景象。這還原了蠟燭在現實生活中的狀態，因為除了在室內沒有明顯氣流流動的情況下外，蠟燭的燭火大多都會左右搖晃。搖晃的燭光不僅展現出他的觀察細致，也透露出他對燭光的思考。燭光作為畫面中最為醒目的地方，與其他大面積的暗部形成強烈對比。對比不只是色相、明度上的對比，在此處也是形狀的對比。如果是大面積的暗部是點，那燭光就是線。拉·圖爾沒有讓畫面過于僵硬地去對比，而是利用流動的燭光去帶動這大面積的暗部，給畫面帶來了靈動、生機。因此可以看出，拉·圖爾是在尊重原有模樣的基礎上添加較為生動的小細節，從而使得畫面生動不死板。

（二）工業革命：科學理性的雙重光源

自工業革命開始以后，人們的生活方式、水平都得到了極大的改善。無論是開始的煤油燈還是后期逐漸成熟的白熾燈，抑或是現在豐富多彩的霓虹燈、LED燈，都極大地拓展了繪畫的樣式、內容。工業革命推動了機械的快速發展，革新了人們原有的生產方式。大約在同一時期，也產生了繪畫的“工業革命”，即印象派的興起。印象派的主張打破了自文藝復興時期以來人們對繪畫的固有印象，不再求“穩”，而是追求不穩定的外光。

工業革命是一個轉折點，轉變的不僅是人們的生活習慣，還包括人們的思想。在這一時期，人們在原有的基礎上開始有了突破。比如這一時期的畫家約瑟夫·賴特，作為“第一位表現工業革命的職業畫家”便是很好的例子。他的作品中既有傳統繪畫的語言，又有全新的繪畫元素加人。這在《氣泵里的鳥實驗》這一作品中得以完美詮釋，整體畫面的布局、色彩以及人物都與卡拉瓦喬的作品有著一定的相似度。畫面都具有一定的戲劇性，光源的處理也是經過一定的思考，這些元素都從側面反映著他對卡拉瓦喬的學習。但賴特并沒有完全按照卡拉瓦喬的模式去創作，而是加入了工業革命時期的元素。這幅作品表現的是雜亂的夜景，主要光源是位于畫面中央的一根蠟燭，而蠟燭隱藏于桌上的一個罐子后面。賴特以他安排場景的技法向我們展示出一個光學原理。燭光的反射在罐子的左邊可以看到，它似乎由于玻璃瓶的曲面而發生了彎曲。這束光在通過不大清澈的水面時也發生了折射，而魔杖一樣的小棍也同樣在水中發生了彎曲。第二個光源是右側窗戶漫射進來的月光，它照亮了鳥籠下的男孩的臉和手，空氣泵也被照得通亮。賴特的細致描繪，揭示了他對機械美學的獨特認知。這也從側面反映出人們的審美觀念或者說興趣點變了，不再拘泥于過去的視角。賴特畫面中的主導光源為微弱的燭光，光照亮了人類對科學的探索與實驗演示的過程，構成了對人類以理性探索世界的隱喻。在他的畫中，光隱喻指向了一種新出現的人類精神——不論自然之光，還是人造光源，都處于人與自然的碰撞之中，人開始以人自身的主體精神與獨特視角來觀察世界，對待科學2，開啟了理性與感性的雙重奏。

工業革命時期的快速發展，帶動了人們思想上的改變。在繪畫的歷史長河中，印象派或者具體到個人來說，如文森特·威廉·凡·高可以反映出這點。凡·高在當時的繪畫體系中可能是一個“異類”，但是時至今日他已成為一個標識或者是代表，他代表著自己的繪畫語言，也代表著印象派。就人工光源的視角來看，雖然是描繪燈光，但凡·高的那套繪畫語言，仍有著極強的個人色彩。《夜間咖啡館》（圖1）是凡·高的代表作之一，描繪的是一個咖啡館的內部。畫面中咖啡館左右兩邊的人在相互交談，品嘗著美味的咖啡。畫面的中心位置擺放著一張臺球桌，身著白色衣服的人凝望著畫面外。整幅畫面似乎沒有太多的信息傳遞給觀者，但結合凡·高自身的環境來看會有不一樣的信息。畫面中電燈周圍的光暈，在大眾的眼里并沒有很明顯。

（三）現代藝術：燈光的精神隱喻

工業革命引發的技術范式轉型，從根本上重構了人類社會的物質基礎與感知經驗。電燈的普及延展了晝夜的邊界，攝影術的誕生解構了視覺的真實性，內燃機驅動的交通工具則重塑了時空的維度——這些技術革新不僅催生出新的日常生活圖景，更觸發了社會認知模式的深刻變革。藝術家們敏銳捕捉到這一歷史性轉折。這種技術革命與感知革命的雙重變奏，為現代藝術提供了重新詮釋現實的創作母題。愛德華·霍珀的畫作就像是一部沒有獨白的電影，每一個場景的細節都被精心布置，每一抹色彩都經過深思熟慮3。霍珀是近現代描繪人工光源較多的代表性畫家，他筆下的畫作充滿了“孤獨感”。霍珀的畫作具有以下特征：首先，畫面的構成感比較強；其次，畫面中人物數量不多；最后，喜歡利用城市建筑的冷色與燈光的暖色形成對比。就拿霍珀較為有名的代表作《夜鷹》來看，畫面描繪了夜晚街頭一角。街道與房屋因為沒有路燈照明，整體明度低但純度相比較高。在筆者看來，并不只是參照物本身的純度高，而是想利用建筑物的冷色，與畫面中的室內環境形成強烈的對比。室內三兩好友相互交談，與暖色燈光相互呼應，營造一種溫馨的氛圍。因為室內的部分描繪的是街頭的一個轉角，所以霍珀在描繪暖色部分時尊重物體本身的特征。但是霍珀并沒有僅此而已，而是使整個暖色的部分呈現尖利的細長三角形，像是一把“利劍”深深地插入寂靜的夜里。畫面中的幾個人看上去表情陰郁，又好似面無表情。畫面焦點處戴著禮帽的男子和紅衣紅發的女子若即若離，兩只手離得很近卻沒有觸碰。男子若有所思，他的目光越過酒保投向了一個未知的角落。幾個人身處同一空間之中，卻又各自游離在自己的世界里。巨大的無框玻璃窗使餐廳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魚缸，沒有出口，只有一扇緊閉著的、可以通向廚房的門。觀者會不由自主地將自己代入其中，然后很快感到室息，有一種想要逃離的沖動。“我的確是無意識地在描繪一個大城市的孤獨。”霍珀解釋道。回到人工光源的視角，霍珀筆下的光源只能看見被點亮的墻面，看不見發光的“本體”。這種戲劇化的處理，似乎有著卡拉瓦喬的影子。但這種處理手法與霍珀式的“孤獨感”，似乎成了天然的組合。

三、結語

回顧上文，雖然都是描繪燭光，但拉·圖爾是在尊重物象本身的基礎上，仔細觀察特點使其更為生動、靈活；而賴特更多是利用燭光去創作畫面，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通過光照來反證光源的存在。拉·圖爾旨在通過日常生活場景傳遞宗教意涵，而賴特是通過理性的視角來表達感性，二者對于燈光的描繪與燭光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凡·高筆下的燈光，是自己對于電燈的觀察理解，加上自己的繪畫語言，是直觀的平面化處理的表現手法，與拉·圖爾較為相仿。霍珀的作品則與賴特有著一定的相似之處。霍珀刻意隱藏光源本體，僅描繪被照亮的區域，以此強化畫面的隱喻性，通過燈光與建筑的冷暖對比來突出孤獨感。總的來看，不管是燈光還是燭光，畫家描繪的辦法都是相通的，即在觀察物象本身的基礎上，去發掘更多能展現其特質的地方，讓物象不僅僅是“像”，而是生動，反之，則是將光源作為創作的一條線，將畫面中的線索串在一起，讓畫面充滿自己的認識、想法。

不同時代的光影嬗變，本質是人類認知模式的視覺化轉型。文藝復興時期燭光是神性普照的透鏡，工業革命時期光源是理性解剖的手術燈，現代霓虹則成為存在困境的造影劑。從拉·圖爾筆下流動的圣光到霍珀畫中冰冷的熒光，光的藝術史恰是一部人類從仰望星空到審視內心的精神進化史。當今天的LED屏將世界淹沒在數據洪流中，這些畫布上的光芒依然在提醒我們：每個時代都需要找到照亮自身精神迷宮的獨特光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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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華宇，中國礦業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