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戰火紛飛的1948年,母親忍痛把年僅13歲的高秉涵送上南下的馬車。馬車倏然轉彎,高秉涵只因低頭多吃了一口石榴,再抬頭時,母親的身影已消失不見,他也因此錯過了今生望向母親的最后一眼。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吃石榴了?!备弑穆曇粲朴频卮┩钙聊?,在福建省海峽民間藝術館的展廳中回蕩。2025年3月,這里正在舉辦“家書兩岸·思念成海”福建海洋文化創意展。作為第二屆海上絲綢之路紀錄片大會的子活動,展覽以此前在兩岸熱播的人文紀錄片《兩岸家書》為依托,講述兩岸同根同源的史實,呈現無數普通人在時代巨變中的歲月滄桑與悲歡離合。
當年,高秉涵孤身來到臺灣,流浪、乞討、求學、從軍,最后成為一名律師。1979年1月1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刊登《告臺灣同胞書》,呼吁海峽兩岸實行“三通”,即通航、通郵、通商,結束軍事對峙狀態。
同年8月,高秉涵在去西班牙參加國際會議期間,鼓起勇氣給母親寫了一封家書。一年之后,高秉涵收到家人的回信,原來就在他寄信的前一年,母親已經離開人世。得知這個消息的高秉涵,此后又苦等了10余年,終于在1991年經過辦理層層手續,回到闊別43載的山東菏澤老家祭拜母親。
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老友桑順良的骨灰。年輕時,高秉涵只覺得桑順良很怪,“明明是一個帥哥,但給他介紹女朋友,他就是不接受”。直到桑順良晚年患重病,他才向高秉涵和盤托出,自己在家鄉早有戀人,名叫肖娟娟。
回到菏澤的高秉涵費盡周折,終于在城西北的肖老家村找到了肖娟娟。老人一生未嫁,她摸著骨灰壇上愛人的照片,眼淚滾落,眼里卻又帶著笑意……第二天,肖娟娟穿上大紅嫁衣與桑順良的骨灰拜了堂。
1948年,武漢國民黨軍隊接到南京方面的整訓命令,王德耀匆匆返回湖北浠水老家與新婚妻子劉谷香相聚。短短10日后,他離開家鄉,先隨部隊前往南京,后又隨潰敗的國民黨軍隊撤退到臺灣。
直到《告臺灣同胞書》發表,書信才成為兩岸再續情緣的重要橋梁。
此后的某天,在浠水同鄉拍攝的寄給大陸親人的照片中,王德耀悄然入鏡。照片從美國輾轉寄到中國大陸,劉谷香一眼認出了上面的王德耀。徹夜難眠的她,含著淚寫下6首無題詩,其中一首是“青鳥幾時探客訊,白頭何處寄征衣。年來多少傷心話,付與愁鵑帶血啼……”書信在1982年春節被送到王德耀的手中。
自此,王德耀與劉谷香開始了頻繁的書信往來,后者甚至曾在一天內收到對方的21封來信,最長的一封多達2萬字。
此時的劉谷香,已經歷了兩次改嫁、兩度喪夫。得知情況的王德耀一時難以接受,回信給劉谷香:“除了正常通信,別的就不必細談了吧!”
王德耀并不知道,20世紀50年代中期,劉谷香恰因他在臺灣而成了矛頭所指,幾次自殺未遂。飽受歧視、不堪重負的她,被迫改嫁。兩任丈夫離世后,獨留她一人拉扯4個孩子長大。
最終,得知真相的王德耀懊悔萬分:“我占有了你的青春,卻使你受到幾十年的巨大折磨,我是一個罪人?。 倍@也堅定了他回鄉的決心。1984年7月27日,他變賣所有家產,加入旅行團離開臺灣。旅行團回程經停香港,王德耀設法取得了旅行證件,隨后悄悄離團,獨自從香港前往廣州,再乘飛機赴武漢,他終于在劉谷香60歲生日到來之前,撥通了浠水老家的電話……自此,兩人結束了30多年的分離,終得團圓。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重逢都能換來余生的相守。
1950年,一路潰退的國民黨軍隊為補充兵力,在福建沿海四處抓壯丁,謝亞和便是被抓的其中之一。
臨走時,謝亞和拋下一枚銀圓給林秀春。接下來的漫長歲月,林秀春撫養子女、贍養老人,一人扛起養家重任。再苦再難,她都沒有花掉那枚銀圓,因為那是丈夫留給她的信物。他對她說過:“等我回來?!?/p>
1987年,臺灣當局開始允許臺灣同胞前往大陸探親。謝亞和回到家鄉,腿腳不便的林秀春幾乎是爬著見到了丈夫和丈夫身邊的女人。
此后,每次回福建,謝亞和的第二任妻子都和他寸步不離。直到去世,林秀春與謝亞和都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洪雷、張釗維分別在大陸和臺灣地區成長,他們的祖籍都是福建晉江。3年前,洪雷在中國閩臺緣博物館看到正在籌備的、收集了1000多封兩岸往來書信的家書展,大受震撼,隨即萌生了以家書為載體講述兩岸故事的想法。他找到張釗維,組建了一個由兩岸創作者共同參與的團隊。
一封封家書被“開啟”,引發年輕觀眾產生情感共鳴,他們在評論區說:“好像重新理解了‘鄉愁’這個詞的含義。”而在彈幕中,“回家”二字悄然刷屏。
至于片中出現的人物,有早期臺灣的拓墾者張士箱,有執著于以筆墨為臺灣存續中華文脈的《臺灣通史》的作者連橫,有躊躇滿志赴臺主持臺灣編譯館工作的文史專家許壽裳……但更多的,是如高秉涵、王德耀、劉谷香這樣的普通人。這些身處時代洪流之中的平凡人,努力做著不平凡的事情。正如全國臺灣研究會會長汪毅夫所說,雖然《兩岸家書》每集只有約40分鐘,“展示的卻是無數普通民眾的生命史”。
(團 圓摘自《新周刊》2025年第8期,賀志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