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西安等待出發的幾十個小時里,我抽空出去見了一些朋友。這期間,小青獨自看管我爹,因為怕出意外,決定除吃飯之外,其他時間都待在賓館里。他們其中的一頓飯,是在鐘樓旁邊吃的羊肉泡饃。
我爹是第一次吃這種“外來”的食物,有著太多的不適應,因為他一生中的食譜,我足可以背出來:早餐是糊湯(有時候會加一些土豆、紅薯,或者紅小豆),午餐基本是面條(有時候是手搟面,有時候是掛面),晚餐基本是饅頭加糊湯;而一年四季都有的菜,是腌白菜、土豆絲、臘豬肉,春天會有一些野菜,夏天會有一些青菜,秋天會有一些西紅柿,冬天就只有蘿卜了。逢年過節的時候會磨一些豆腐、發一些豆芽。
服務員給了我爹一個大白碗,里邊放著兩個燒餅。小青笑著問:“就吃兩個燒餅行嗎?”我爹說:“怎么不行,吃燒餅還耐餓一些,只是跑這么遠干什么?”小青說:“這邊環境好呀。”我爹說:“有什么好不好的,又吃不到肚子里去。這里的燒餅很貴吧?”小青說:“你猜猜。”我爹說:“起碼要一塊錢。”小青說:“你再猜猜。”我爹說:“一塊五?”小青說:“你放開膽子再猜猜。”我爹說:“兩塊錢到頂了。”小青說:“你說的是美元還差不多,折合下來大約是二十塊人民幣。”我爹張著嘴問:“多少錢一個?”小青說:“二十塊呀,怎么了?”我爹眼淚都要出來了,說:“你們這些孩子怕是都忘記老先人是誰了,哪里吃不到燒餅呀,花這個冤枉錢干什么?”
小青見我爹不高興,趕緊解釋說:“我開玩笑的,這叫羊肉泡饃,不光有兩個燒餅,還有羊肉和羊湯。”我爹說:“羊肉、羊湯在哪里?”小青說:“我們把燒餅掰碎了,他們就會用羊湯、羊肉幫我們煮的。”我爹顯得手足無措,他怎么也不能理解,為什么要把餅掰碎,為什么還要自己動手。小青說:“你就照著我做的做吧。”于是小青掰一下,他就掰一下;小青拌一下,他就拌一下;小青吃一個糖蒜,他就吃一個糖蒜。他盡量與小青的動作保持一致。
我能理解我爹的感受。十幾年前,我在一家雜志社工作,當時已經在城市里生活了很久,比起我爹來應該是懂得很多了。但是有一次,一幫同事中午出去吃羊肉泡饃,因為是別人買單,所以我過意不去,執意要做點什么。吃完,同事說:“那就買包藍箭吧。”于是我就買了一包分給他們,看到一幫女人一人一片,扔進嘴里嚼著,而另外一個男人沒有動嘴,我便無所適從了。我便問:“藍箭男人能吃嗎?”她們眾口一詞:“這是女人專用的。”我心想,這可能是與衛生巾同類的東西,于是沒敢吃。下午,一幫女人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我問她們笑什么,才曉得我上了無知的當。
等羊肉泡饃煮好端上來,我爹說:“這不就是懶人吃的疙瘩湯嗎?”
回到賓館,我爹的膽子已經相當大了。趁著小青休息,他便把我們隨身帶的行李,一點一點翻了個遍,一邊翻一邊吃東西。果然,他還真吃了許多他大半輩子沒有吃過的東西,比如說葡萄干、巧克力、奶糖、開心果。小青醒來時,發現他正在啃一包牛肉干。這里所有的零食,他都是平生第一次享用。他一邊吃一邊問,這個是什么,那個是什么。小青說:“不管是什么,你先說好吃嗎?”他點點頭說:“好吃。”小青怕他把一些不相干的東西翻出來,比如感冒藥、化妝品和洗發水,或者一些干燥劑什么的,也吃下去,便把零食都分成一小包一小包的,給他裝在身上。
第一天到西安的時候,我爹吃下了一碗稀飯,還吃了七個肉包子,第二天,可能是吃了零食的原因吧,竟然只能勉強吃三個包子。隨后,他來到上海,無論在我岳母家,還是在我家,他都要趁著人不在的時候,翻出各種各樣的零食來,各嘗那么一點。
從此以后,我爹嘴里經常含著零食,有時候是一塊餅干,有時候是一顆糖果。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爹吃零食的頻率越來越高。我發現,在他感覺“太急人”,也就是太無聊的時候,就從身上掏出糖果、餅干什么的,花半天時間反復地辨認包裝紙,又花半天時間把包裝紙小心翼翼地撕開,再花很長很長的時間把零食放在嘴里吃下去。
開始的時候,我爹吃零食是為了充饑,為了嘗新鮮。那是食品存在的意義,也是食品存在的本質。但是慢慢地,我爹改變了吃零食的本質——不是為了充實自己的胃,而是用來填補內心的空洞。我爹因為聽力的問題,不能和人順暢地交流;因為不識字,不能看書讀報;因為不熟悉城市生活,不能獨自出去逛街、逛公園。其實他對逛街、逛公園毫無興趣,因為大街上和公園里并沒有他需要的東西。雖然我爹的牙齒是假的,消化系統也不正常,但是唯一可以正常運行下去的,就是吃的本能。只有吃是天生的,是會伴隨一生的,等到喪失吃的能力的時候,也就是生命結束的時候。所以,我爹來到城市,面對寂寞,面對陌生,面對不適應,他只能用吃來安慰自己。
我爹到城市才幾天,已經念叨著要回家了。每每看著他嘴里含著糖果或者牛肉干,望著窗外奔馳的火車,或者斜躺在沙發上睡去,我就十分難過。我為找不到留住我爹的方法而苦惱。留不住我爹,也就意味著,在上海這樣的城市里,我還沒有找到讓自己的靈魂扎根的生活方式。
(知 書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月光不是光》一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