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的貓

十二歲那年的夏至，我在消防通道撿到一團會動的毛線球。它蜷縮在印著“囍”字的紙箱里，眼睛還沒完全睜開，稀疏的橘色絨毛下，粉色的肚皮像被風吹皺的綢緞。紙箱邊緣結著晨露，涸濕了“永結同心”四個燙金字，倒像是誰倉促落下的淚痕。

‘這貓活不過三天。\"父親把皮鞋踩得咚咚響。他總說動物身上有寄生蟲，就像他總說陽臺欄桿要每天擦三遍。但這次他急著去鄰市開訂貨會，公文包甩在玄關柜時，帶倒了母親剛插好的白玫瑰。碎玻璃在晨光里綻開，我蹲下身去撿，手指被劃破的瞬間，聽見紙箱里傳來微弱的鳴咽。

豆豆是在第七天睜眼的。那天母親把鯽魚湯熬成乳白色，我用眼藥水瓶喂它時，突然對上兩粒如融化的琥珀的眼睛。一睜開眼就開始搗蛋，它不是歪歪扭扭追著我邊子磨損校褲跑，就是把練習簿抓成雪花紛紛的紙屑。我們在老式掛鐘的嘀嗒聲里比賽打滾，它總愛咬我手腕上的紅繩，那是外婆臨終前給我的，說是到廟里求來的，保我事事順遂。紅繩褪色染上它的乳牙，倒像銜著半截晚霞。

父親回來那天下著暴雨。黑色公文包砰地砸在玻璃茶幾上，震得茶幾后的橘色絨毛騰起又落下。“畜生！”他的吼聲比雷聲更駭人，我看見豆豆炸著毛到冰箱后頭，尾巴掃倒了醬油瓶。深褐色的液體在地磚上蜿蜒，像條吐信的蛇。父親抄起掃帚時，雨點正避里啪啦砸在防盜網上，把陽臺上的白玉蘭砸成滿地殘雪。

母親拽住我衣角時，淚水混著雨滴正順著蒼白的臉往下淌。我抱著瑟瑟發抖的毛團縮在樓道轉角，感應燈忽明忽暗，照見豆豆前爪的梅花印一—那里本該有塊黑色胎記，卻被我的眼淚暈成了深灰。十二樓的穿堂風掀起我起球的校服下擺，豆豆忽然伸出舌頭，輕輕舔去我手背上的咸澀。

妥協發生在第三天清晨。父親把陽臺上所有多肉連盆扔進垃圾站，騰出的不銹鋼籠子泛著冷光。我偷偷把舊的毛巾墊在籠底，喜歡自由的豆豆把爪子伸出柵欄縫外，粉色的肉墊漸漸磨出紅痕。深夜我常被細微的叮當聲驚醒，月光里見它正用乳牙啃咬鐵欄，像在啃食一枚巨大的月亮。

期中考試那天，籠子空了，豆豆還是被送走了。母親不敢直視我，語言閃爍地說貓籠太占地方，可我知道是那根橘色絨毛惹的禍，它粘在父親筆挺的西裝褲上，像團燒不盡的野火。我把臉埋進還帶著余溫的舊毛巾，聞到豆豆融化在棉絮里的味道。防盜網里飄著我的藍校服，在風里晃成一片鳴咽的海。

直到梅雨季來臨，我的校服內袋多了團溫熱的顫抖。豆豆憑著它的嗅覺天賦，從新主人家跑回我身邊，它的胡須掛著水珠，肚皮粘著枯葉，尾巴卻驕傲地卷成問號。

我們發明了新的捉迷藏一—它在成堆的輔導書里蜷成句號，在父親加班時躍上飄窗，把夕陽揉碎成滿地毛線團。有次數學卷子被它抓破，我蘸著藍墨水在裂口畫上小魚，它竟懂得用爪子按住涸開的墨漬，印出一朵歪扭的梅花。

那個月光皎潔的夜晚終究來了。父親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蠶食著墻上晃動的貓影。我反鎖的浴室門在撞擊下呻吟，豆豆突然輕咬我的指尖，就像第一次學會收攏爪子那樣溫柔。十二樓的風灌進來，帶著白玉蘭將謝未謝的苦香。它的金色瞳孔里閃過綠光，尾巴掃過我結痂的膝蓋，像極了外婆摩挲那串褪色的佛珠。在防盜網刺耳的震顫中，它化作流星墜向霓虹深處，只留下半聲消散在夜色里的嗚咽。

后來我總在雨天聽見撓門聲父親說那是風吹動消防通道的舊報紙，母親低頭無語擦拭永遠光潔的茶幾。只有飄窗上那團被陽光烘暖的毛巾褶皺知道，當我在題海中抬頭喘息時，常會錯覺有團橘色毛球正輕巧地跳過函數圖像，爪尖沾著的墨跡暈成漸近線，溫柔地指向十二樓之外的遠方。

今年清明掃墓時，我在外婆碑前發現一簇新鮮的貓薄荷。露水順著葉片滾落，在地上匯成小小的銀河。轉身的剎那，似乎有團橘色掠過松柏枝丫，尾尖掃落的水珠正巧墜入香爐，在裊裊青煙里綻開一朵轉瞬即逝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