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淺夏更勝春

春意仍在，暑熱未至，時節不知不覺到了“春來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的當頭。941年前的夏天，薇風穿過柳林，悄然登堂入室，吹散了窗下淡淡的沉香氣息，對弈之聲驟然響起，驚醒了正在酣然午睡的詞人蘇軾。

“飯罷一甌春露，夢成風雨翻江\"的蘇軾被人驚擾美夢，沒有心生埋怨，反倒淡然一笑。他緩緩起身，來回走動，繼而極自遠眺，望向窗外，沉寂片刻之后，忽然低聲吟唱：綠槐高柳咽新蟬，熏風初入弦。碧紗窗下水沈煙，棋聲驚晝眠。這就是蘇軾寫的《阮郎歸·初夏》上片，下片是這個樣的：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

詞牌名“阮郎歸\"據說始于東漢阮肇，相傳阮郎上山采藥，迷路之際偶遇兩位仙女。仙女盛情邀約，留他家中做客，相談甚歡，忘卻時間，待阮肇返家，子孫已過七代，真可謂“洞中僅數日，世上已千年”。遺憾的是，待到阮郎再度上山尋找，仙女蹤跡全無。

阮郎歸去來兮，蘇郎名動江湖。蘇軾這首帶有溫涼觸感的詞作，尤其是詞中描述的綠槐、高柳、新蟬、薰風、碧窗、沈煙、棋聲、微雨、小荷、石榴、玉人等等，讓人從嗅覺、聽覺到視覺都有賞心悅目的感受，盡數調動了人們對初夏時節的感官與心緒，想來都很美好啊。

在宋代文學家眼里、心中和筆下，樹木蔥，蛙鳴蟲唱的初夏無疑是生命蓬勃與色彩斑斕的，比如楊方里的“日長睡起無情思，閑著兒童捉柳花”，司馬光的“更無柳絮因風起，唯有葵花向日傾”，陸游的“紛紛紅紫已成塵，布谷聲中夏令新”，王安石的“晴日暖風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能與蘇軾這詞媲美的詩，或許是南宋詩人趙師秀的《約客》了：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人稱“鬼才\"的趙師秀比蘇軾晚生了一個多世紀，他的“閑敲棋子落燈花”與蘇軾的“玉盆纖手弄清泉”，在我看來，真可謂心有靈犀且異曲同工。尤其是一個“閑”字和一個“弄\"字，不正是現代人所追求的松弛感嗎？

心存美好，保持熱愛，人間值得。讓我們把時光再次定格在公元1084年的那個初夏吧，在黃州一待就是四年多的蘇軾寫下微風蕩漾、暗香浮動的《阮郎歸·初夏》后不久，他收到宋神宗“手札”，讓其離開湖北黃州，奔赴河南汝州。也正是在這個初夏，當蘇軾行至江西廬山時，“一夏跨三省\"的他靜觀山勢走向，仰望重巒疊嶂，寫下了名垂千古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詩作貌似在寫游記，實則在講人生，蘇軾以其見解獨到的哲思方式，既感嘆自然的風起云涌，鬼斧神工，更感懷人生的起落沉浮，變幻無窮。當然了，如果沒有異于常人的樂觀與豁達，蘇軾又怎么能夠著出山水的奧秘與命運的玄機？

941年前的初夏，對于時年47歲的蘇軾而言，漫長又美好，他結束了被貶黃州的艱苦日子，到汝州擔任團練副使，雖然官職沒有升遷，處境和心境卻好了很多。他的一生命運多舛，經歷了太多太多的起落與風波。是啊，夢是十年夢，身是蹉跎身，命運再怎樣打磨，又如何？

誰讓他是蘇東坡？那個“夜闌風靜轂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蘇軾，那個“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蘇軾，那個“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蘇軾。

周夢蝶：四川省內江市東興區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等報刊，有作品多次獲獎及入選各類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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