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鯨“浮”出厚土
2024年,陜西歷史博物館共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495萬名。每一個開館日,皆有大量游客驚嘆著步人這座古意盎然、世界聞名的博物館,走進展陳著石器、青銅器與陶俑的歷史甬道,感受漢唐風韻,尋脈中華文明。
然而,除了拍“游客打卡照”的一分鐘外,只有寥寥幾個游客會在步入主館之前,駐足于擺放“陜西歷史博物館”石匾的淺水池畔。更鮮有人知曉,水池中央那具線條圓潤、靜臥水中的石雕,并非一塊平平無奇的長石頭,其“真身”是一件沉寂了2000余年、曾久久守護在漢武帝太液池邊的傳奇石鯨。
1973年2月,考古者在西安西郊三橋鎮(zhèn)北高堡子村、漢太液池舊址北岸首次發(fā)現(xiàn)這件石雕。它全長近5米,整體呈長橄欖形,頭尾略細、中腹最寬,頭部右側(cè)僅雕刻出孤目。千年蒙塵,使其原有的雕刻細節(jié)難以辨識,但考古學家依據(jù)古代典籍和專業(yè)知識,得出結(jié)論:這條中軸微拱、兩端收束的“石魚”,就是漢武帝時期太液池邊的石鯨。其整體形態(tài)與雕刻風格與霍去病墓中的“馬踏匈奴”石雕、牛郎織女石刻等同時期作品一致,傳達著漢武帝時代樸拙渾厚的審美意韻。

在專記秦、漢都城建設的珍貴方志《三輔黃圖》中,清晰記載著漢武帝時期有兩條石鯨:一條位于太液池,“太液池北岸有石魚,長二丈”;另一條則位于面積更大的昆明池,“昆明池刻石為鯨,雷雨則鳴”。1973年的考古發(fā)現(xiàn)佐證了太液池石鯨的存在。時光流轉(zhuǎn)10多年后,另一條石鯨也重見天光1988年的一次文物普查中,第二條石鯨在漢長安城的西南角、昆明池遺址內(nèi)的馬營寨村西被發(fā)現(xiàn)。遺憾的是,這條石鯨的真容并未被公布,僅能根據(jù)《陜西文物地圖集》等記載得知,它出土時已斷為兩截,鯨體與尾部分離,頭部依稀可辨鯨眼,體長5米有余,石質(zhì)為火成巖,通體圓潤。其尾呈半彎狀,殘有鱗紋,長度1米許。
至此,兩條來自西漢的石鯨全部“浮”出歷史的“海面”。來自漢太液池的完整石鯨,一度被置于陜西歷史博物館門前的水池中,長久擔任著博物館大氣而神秘的守護者。后經(jīng)評估,浸泡在水中會影響文物的保存,才被保管于陸地之上。如今在陜西歷史博物館門前水池中取而代之的是精心制作的仿制品。它依然猶如一位沉默的守門人,用粗的石眼,靜靜注視著每一位步履匆匆的來訪者。昆明池遺址出土的斷鯨則被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館,但尚未公布展出信息。在昆明池舊址上新建的昆明池遺址公園內(nèi),一只按 ψ1:ψ2 比例復原的石鯨復制品,依照《三輔黃圖》中的記錄被置于池面之上。每當暮色四合,石鯨剪影倒映池中,恰似穿越千年的時空坐標,標記著這片水域承載的永恒歷史方位。
若石鯨能開口親述過往,它的故事,還得從公元前120年的夏天說起一一那是元狩三年,漢武帝下令修昆明池……·
漢武帝的水利雄心
赫赫有名的漢武帝,用他的雄心與魄力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他以“制四海”為志的霸業(yè)版圖中,水利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史記·河渠書》記載:“甚哉,水之為利害也!”這句話道出了水利對中國古代的重要性,也可見漢武帝時期,水利建設已成為關乎國家治理與民生保障的重要戰(zhàn)略。
根據(jù)歷史記載,漢武帝在位期間推動的治水工程放眼整個中國古代史都尤顯宏大。袁行霈等在《中華文明史》中指出,漢武帝在長安(今西安)周邊開鑿漕渠,極大便利了都城長安物資運輸,更使沿岸萬余頃農(nóng)田獲灌溉之利;同時,關中地區(qū)還興建了白渠、靈渠等重大水利工程。這些兼具漕運與農(nóng)耕功能的工程網(wǎng)絡,折射出漢代水利建設的系統(tǒng)性思維。漢武帝曾親臨瓠子堵口工程現(xiàn)場督導施工,并作《瓠子歌》抒發(fā)對水患治理與民生苦難的深沉關切,在黃河堤岸俯察“河湯湯兮激潺湲,北渡回兮迅流難”的險峻水勢,發(fā)出“宣防塞兮萬福來”的深沉吶喊。正是這種兼顧軍事與民生的綜合水利思路,令漢朝在治理自然災害、保障糧食生產(chǎn)和促進經(jīng)濟交流方面取得了顯著成就。太液池與昆明池這兩座人工巨制的水域,正是漢武帝謀略與雄心的外化象征。

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漢武帝命人在長安城西南營造昆明池。若將這項工程置于國家崛起與擴張的時間節(jié)點上,其意義便不止于皇家園林中池沼的開鑿,更是一次權(quán)力意志的水面投影一一昆明池的誕生,來自一種焦灼的地緣訴求。《漢書·武帝紀》注引《西南夷傳》記載,漢使前往身毒(今印度)之路為昆明國所阻。彼時西南交通不暢,物資無法直達,漢武帝意圖征討,卻又忌于水戰(zhàn)不熟,于是“作昆明池象之,以習水戰(zhàn)”,并發(fā)謫吏穿池,練兵制船。“昆明池”得名也正因如此。池水蕩漾之間,是漢武帝試圖以象征模擬掌控邊陲的焦慮與決心。
然而,僅以戰(zhàn)爭視角去看待昆明池委實太過單薄、片面。實際上,這項浩大的工程也回應了一個更為現(xiàn)實的民生問題:千旱。《五行志》記載,元狩三年“夏,大早”,幾乎同時,便有“伐棘上林,穿昆明池”的舉措。這條時間線的交織往往被認為并非巧合。如南宋學者程大昌在方志著作《雍錄》所引《水經(jīng)》稱:“交水西至石碣,武帝穿昆明池所造,有石堰在縣西南三十二里。”說明當時昆明池的構(gòu)造已不僅用于模擬訓練,而且通過石碣、石堰等水工設施,將南部之水引入高基池體以調(diào)蓄水源,再由渠系分派,供長安城內(nèi)外使用。《雍錄》中更直言:“昆明基高,故其下流尚可壅激,以為都城之用。”可以說,這是中國城市發(fā)展史上第一次為城市規(guī)劃專門建設的大型蓄水庫。昆明池之水,不只是池水,更是渠水、是流水、是都市運行與擴張的生命線。
昆明池的建造,不僅昭示了漢代帝王宏大的政治抱負,也孕育了獨特的水利設計理念。宋敏求《長安志》中的記載可佐證昆明池的重要水利功能:“交水又西南流與灃水枝津合,其北又有漢故渠出焉,又西至石碣分為二水;一水西注灃水,一水自石碣經(jīng)細柳諸原北流入昆明池。”這段記載為我們展現(xiàn)了古人構(gòu)筑水網(wǎng)的智慧,水利工程的精準規(guī)劃也反映出漢人對地形地勢因應水流調(diào)度的深刻洞察。同樣是《長安志》中“灃水過交口后,又北,昆明池水注之,又北經(jīng)靈臺西”的記載,則佐證了昆明池與灃水之間構(gòu)筑的物理連接,可為都城調(diào)控來水量提供操作空間。暴雨汛期,昆明池內(nèi)的多余水量可得以迅速導出,既保障了蓄水庫的安全,又保證了整個城市供水系統(tǒng)的協(xié)調(diào)運作。
除此之外,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渭水》中記述:兩條昆明池補給渠線的布局使池水東出后,一條經(jīng)秦阿房宮前殿曲折流向堨水陂,最終匯入泬水;另條從北側(cè)渠口又借翰龍嶺之勢向北流人高池。這樣的設計布局,使得長安城水系互連,可見昆明池在供水、調(diào)節(jié)水量和調(diào)控漕運中都發(fā)揮了關鍵作用。不僅如此,在城市邊緣,昆明池與灃水、泬水、水、水等形成了一個多元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使得水利資源能夠靈活地供給宮城、民居以及商業(yè)區(qū)。由此可見,漢長安城的繁華正盛之水利保障,既有賴以渭水為源的舊系統(tǒng),又有仰仗昆明池的補給而形成的全新供水格局。
昆明池的功能最終呈現(xiàn)一種復合式景觀:它既是軍事演練場、水軍駐泊地,也是城市供水源、漕渠調(diào)節(jié)庫,甚至還是皇家游樂場、水產(chǎn)養(yǎng)殖區(qū)、貴族垂釣所……它像一張攤開的地圖,折射著漢武帝治理的全景圖。就這樣,一個出于軍事需求開鑿的演習池,在現(xiàn)實與時間的推移中逐步轉(zhuǎn)化為長安水利的支點。無論是征伐外夷、操練水戰(zhàn),還是為長安城籌措城市用水,昆明池的設計都體現(xiàn)了漢代“治水興邦”的開創(chuàng)性理念。
今天,我們在西安眺望昆明池遺址所殘留的地勢與水跡,仍可依稀辨認出這條帝國水脈的余韻。它不僅雕刻了地貌,更滲透了歲月,像一條被時間隱藏的河流,仍在歷史深處緩緩流淌。
“斷鯨”背后的海洋想象
現(xiàn)在,讓我們將視線從關于漢代水利的豐富記載中輕輕移開,重新安置在兩條石鯨的身上:為何在漢武帝心中,意義重天的昆明池與太液池需要這兩條石鯨?
石鯨不僅是水利體系中的裝飾意象,更是一種深邃的海洋觀念的體現(xiàn)。

秦漢時期,隨著海洋意識的逐步萌發(fā),海域已被視作疆域延伸的重要組成部分。秦始皇多次臨海巡游、登瑯琊臺,展示了對大海的征服和駕馭欲望;漢武帝亦6次封禪泰山、著力開拓海疆,無不印證著對遠洋、海域的重視和向往。故而,石鯨的出現(xiàn)首先佐證著古人當時已在與海洋的接觸中獲得了關于海上巨獸的直觀經(jīng)驗,留下了對“鯨魚”這種龐大生物的記憶,并選擇以石雕形式將其留存于皇家園林和人工水體中,以此作為對海洋萬象、自然力量的崇敬標識。
石鯨的存在,亦與古代的水神崇拜密不可分。波濤洶涌、煙波浩渺的大海,本就蘊含著自然力量的無窮盡。海中巨鯨龐大無比,藍鯨可達30米,漢代工匠以石雕形式塑造的鯨魚作為自然物的縮微復制,也承載了祈雨求瑞、祭祀天地的圖騰般的象征。值得一提的是,經(jīng)過藝術(shù)處理的石鯨還象征著海洋與仙境之間的微妙聯(lián)系一一漢代正是方士仙家之說盛行期,人們認為海上存在著仙山神島,而“鯨一海一仙”的聯(lián)想正環(huán)環(huán)相扣。可以說,石鯨在漢武帝手下作為園林水利意象出現(xiàn)時,其本身就同時寄托了兩種意念力量一 一對遠方海域的期河許和對超凡世界的向往。
當然,石鯨所蘊含的對海洋的認識,也并非盡是美好的理想化寓意。在前文提到的《三輔黃圖》中記錄的那句“昆明池刻石為鯨,雷雨則鳴”背后,就有著關于斷鯨來源的傳說:相傳每逢雷雨交加之際,石鯨仿佛能發(fā)出震撼天地的巨響,整個雕塑隨雨聲起伏震動,如同海上驚濤駭浪。于是,人們出于對雷雨轟鳴的恐懼,將石鯨砸成兩半這種傳說雖然不具備嚴謹?shù)氖妨蟽r值,卻也體現(xiàn)了古人樸素的世界觀與自然思想。

從漢宮中的“一池三山”到唐代大明宮、明清北京北海水域空間始終承載著帝王對天地自然、對長生不老的極致向往。令人感慨的是,秦皇漢武都曾夢寐以求的“長生”終未如愿,石鯨和太液池、昆明池卻深刻影響了漢代以至后世的皇家園林規(guī)劃、藝術(shù)文化與水利實踐。昆明池與太液池不僅是漢時宮苑中水利工程的佐證,更成為歷代文獻中不斷書寫的永恒象征。石鯨自漢代起,便以神異的姿態(tài)游弋于文脈長河。宋之問在“舟凌石鯨度”中勾勒出磅礴意象;

杜甫于曲江池畔以“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將石麟冷光淬煉成盛唐蒼涼;溫庭筠則以“石鯨眼裂蟠蛟死”的魔幻筆觸,將鯨目進裂的剎那定格為晚唐美學的永恒切片。史官們以鐵畫銀鉤的實錄之筆,在《三輔黃圖》《水經(jīng)注》中錨定其地理坐標。方志家們則如織錦匠人,將散落民間的“石鯨夜鳴’傳說綴入城池圖卷。這些載體的墨痕深淺交疊,令石鯨在典籍的褶皺間始終保持著鱗爪飛揚的姿態(tài)。千載之間,它們既是長安城“一池三山”仙境觀的實體圖騰,又是歷代文人寄托宇宙想象的星辰碎片。兩條石鯨就這樣歷經(jīng)數(shù)千年風雨洗禮,從古籍與藝文中一路“游”至現(xiàn)代,直到重現(xiàn)人間。
帝王以昆明池為戰(zhàn)船之錨,百姓則以昆明池為生存之舟。2020年,隨著西安市重點項目斗門水庫(昆明池)工程的建設,昆明池這一古老水域又再次煥發(fā)新生,不僅承擔起引漢濟渭的生態(tài)與民生使命,更讓那亙古流傳的水文記憶重新在城市中熠熠生輝,向世人昭示著文化與水利合奏中的永恒長存。那兩條在歷史長河中曾驚艷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石鯨,既是漢代皇家夢想的縮影,也是水利文明的基因標本,在千年靜臥中傳遞著帝王們所無法企及的另一種永生一一帝陵金縷朽作塵,碧水長流潤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