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川江流域夏季較長,空氣濕度大,讓人感覺悶熱難受。小時候,我見許多人家一大早就會燒好老鷹茶,用缸缽或瓦盆裝著,旁邊放一只小土碗,口渴了就舀一碗,“咕嚕嚕”灌下去,渾身舒坦。
老鷹茶也稱“老蔭茶”,過去是川渝地區老百姓夏季常喝的飲品。《萬縣鄉土志》中記載老鷹茶“葉粗大,色紅而性寒,盛夏飲之,祛暑……”老鷹茶雖名為茶,但卻不是茶,是用樟樹的嫩枝、嫩葉制成的一種代用茶。為何不稱其為樟樹茶,而叫老鷹茶呢?據傳,是因為這種樟樹生長在崇山峻嶺,只有像老鷹那樣兇猛的飛禽才能抵達。同時,它的芽葉清涼解毒,老鷹等飛禽啄食可解毒。
這得名之說難以考據,我認為也許叫“老蔭茶”更適合些。重慶南川、開州、云陽、巫溪、城口等老鷹茶產地,山間有許多老樟樹,枝繁葉茂,一棵就能成蔭。重慶市黔江區濯水鎮甚至有一棵樹齡約500年的樟樹,高約20米,樹冠展開面積近100平方米,叫“老蔭茶樹”再恰當不過了。
我們巷子的“余酒罐”在鹽倉庫扛鹽包,下車、上船,干活狠,累了回家都要喝一杯酒解乏。一天中午,“余酒罐”感到肚子有點脹氣,喝了杯酒便不想吃飯,倒頭午睡。醒來時,已是下午3點,他感覺肚子餓,揭開桌子上的甑蓋一看,只剩一碗冷干飯和半碗夾生的泡紅蘿卜丁,又見桌上瓦盆里的老鷹茶是熱的,估計是妻子重新燒水泡過。他舀了一碗老鷹茶,倒在冷飯里,就著蘿卜丁吃起來。冷飯因熱的老鷹茶而回溫,口感正好,蘿卜丁加蒜苗用油炒過,油而不膩,香脆爽口。“呼呼”幾下刨完飯菜,“余酒罐”心想,老話說“好看不如素打扮,好吃不過茶泡飯”,看來真是這樣。然后,他十分滿足地抓過木椅靠背上的毛巾,往肩上一搭,又出門干活了。
過去,川江一帶的國營廠礦流行給工人發放“勞保三件套”:肥皂、棉線手套和老鷹茶。前兩樣一年半載才發一次,老鷹茶則在夏天入伏后天天供應,由后勤人員直接送到車間。云陽縣原云安鹽廠的工人稱這為“清涼茶”,里面還放有十滴水,祛暑、健胃。熬鹽工下午5點交接班,于是3點后便有很多小孩拿著碗、缽去車間端他們父親省下的老鷹茶回家喝。國營廠礦在采購老鷹茶時,往往量很大,存放久了,會生一種黑色的吃老鷹茶的茶蟲。其糞便干燥后色澤棕黑,形似蠶沙,但比蠶沙小,被稱為茶沙。老一輩人說,茶蟲、茶沙都是好東西,可與老鷹茶一同熬煮,有清熱解毒、生津止渴、利尿消腫之效。用混合了茶蟲、茶沙的老鷹茶給小孩做枕頭睡覺,頭頸不長火癤子;夏天時,拿茶蟲、茶沙熬水給小孩洗澡,身上不生痱子。以前缺少藥品,有草藥醫生專門收購混合了茶沙的老鷹茶熬水,放涼后沖洗患者眼睛,對眼睛紅腫、流淚、疼痛等有好處。
20世紀80年代初,萬縣(今重慶市萬州區)縣城少有啤酒賣,一開始大家也不習慣喝。有家“六毛火鍋”,每天熬一大鍋老鷹茶,供食客飲用。那茶汁色澤深紅透亮,我戲稱其為“紅糖水”,每次吃火鍋總要喝幾碗,邊吃菜邊喝,如果不喝,第二天肚子肯定不舒服。究其原因,大概是老鷹茶可祛火除濕。
以前,在川江一帶城鎮的餐館吃飯,顧客等菜上桌時,服務員一般都會給每人倒一杯老鷹茶,讓大家邊喝邊等。老鷹茶口味大眾化,人人可喝,對餐館老板來說也劃算,抓一把老鷹茶可熬一大鍋。10多年前,苦蕎茶出現后,大多數餐館改用苦蕎茶來招待顧客。這種茶也不錯,清熱、降壓、降脂,但很多人喝慣了老鷹茶,不愿改口。文友小芳說:“有一次,幾個閨蜜約著吃飯,有兩家餐廳可選,菜品味道都差不多,我們就選了有老鷹茶的那家。”她還特意告訴我,喝著老鷹茶吃菜,一點不覺得油膩。
過去,老鷹茶長出新枝葉后,都是由農民隨意采摘回來,嫩枝和著嫩葉一并采下,枝干剪斷成小節。小時候,我看到母親買回來的老鷹茶,都是整片葉子和許多短細枝混在一起的。農民把嫩枝葉背回家,要用開水稍煮殺青,不然枝葉中的樟香味太沖鼻,讓人難以接受。稍煮一會兒,便要快速從開水中撈起枝葉,攤在篾巴(方言,指一種竹篾器物)上,在半陰半曬中晾干,再在趕場時,背到市場去賣。晾干的老鷹茶不壓秤,一大口袋才賣幾元錢。
近幾年,川江一帶出產老鷹茶的地方建起多家專業生產廠,用生產茶葉的工序、手藝,精制老鷹茶,甚至還像做紅茶一樣對其進行發酵。這樣制作出的老鷹茶,模樣與口感跟普通茶葉一樣,再也喝不出特有的樟香沖鼻味兒,已經不是我曾經喜歡的那種老鷹茶了。
作家名片
陶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專注于川江人文地理散文寫作,作品在《散文》《天津文學》《廣州文藝》《延安文學》等刊物發表,散文集《川江詞典》《川江博物》被列入重慶市文藝創作資助與重點作品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