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組詩）

急診室

醫院的走廊邊

躺著一個中年男人

蜷縮著發出痛苦的呻吟

他不時抬頭看看排著的長隊

深夜的急診室外

全是焦灼的爬蟲擦肩致意

他的呻吟無疑加劇了人群的不安

額頭還在滴血的小伙回過頭瞪了一眼

他齜牙咧嘴但始終沒吭一聲

這時候的急診室外

儼然分成了兩隊

一部分視隱忍為得體

只在內心呼號

另一部分人的哀鳴越來越輕

輕到隱匿在一首詩里

如無人嘉獎的榮譽

幸存者

聽到父親在外面拖地的聲音

這輕微的仿佛施暴的噪音令她難過

“是的，他甚至都不曾擁抱過我就老了”

她一遍遍看見內心的小孩在拼命呼喊

仿佛溺水前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無回應之地即是絕境

想起一次陪父親就診時

她當著醫生的面大發雷霆沖他吼叫

他沉默著縮回她幼年時的樣子

事后她懊悔不已

她漸入中年的生活像爬一面不算陡峭的坡

時而氣喘四肢乏力

童年時的病癥似乎一直延續至今

當她由做家務的女人淪為一個思考者

所有不適的癥狀都瞬間消失了

每穿過一條街

都是自身頑疾與宇宙之間的合力創造

她已體驗過活著甜蜜的福祉與劇痛

寫作作為最廉價的心理治療

看見天空巨大的傷口

但拒絕被它吞噬

她不能用任何圍欄將自己豢養

當一陣悅耳的風陪著她跨越那圍欄

一起感受死亡的陶醉

某天她學會了與父親的沉默相處

誰能在無境之地歡欣地活著

誰又能不努力嘗試就成為幸存者

荒野中的冥想

失去幻覺的人

在幽暗中重新發明了一種語言

試圖用記憶糾正現實

內心一點點塌陷

所有的寧靜紛紛降臨四周

大自然流水般不朽的深度

支撐著人的絕望

讓人如獲福祉

如今這世界

被無數的我們發明出新的命運

問題和答案都匹配得嚴絲合縫

人們談論天氣

也如祭祀儀式般循規蹈矩

慘白的詩行叫人羞愧

有人假裝逝去

而你假裝活著

黑夜撕開一道口子

雙眼如同獲取嶄新的視力

思緒在此緊急迫降

片刻的欣悅

如荒冢上的野花被喚醒

歷史和荒野自此都銘刻在心里

隱秘的日子迎面走來

落日下墜前并沒有垂死的過程

如聚集了沼澤的精華

在污濁處泛著古典音樂的氣質

售樓處門口的討薪工人

在零下五度的天氣里

打個鋪蓋卷躺水泥臺階上

肉體似乎已百毒不侵

冬天的苦難并非由一種荒謬的世界觀締造

萬物都需要經歷一次垂死的過程

才能品嘗大地的鹽

我們必須假裝相信很多東西

才不至突然墜入深淵

街角充溢著不同風格的寒冷

路燈仿佛良知般高懸頭頂

上升的雨水

錦帶花的色澤在雨中尤顯質感

馬克筆涂抹不出的慵懶

正披著露珠葳蕤生長

女貞依舊淡雅凌厲

努力克制著表情與體態

似乎隨著風恣意擺動

就會配不上自己的名字

如同美麗對美人的枷鎖

當我穿行在林間小路

被植物們注視著

卻沒有感受到人群目光交織中的窘迫

即便它們交頭接耳

也只是在討論

怎樣賦予貧瘠的人類以悲憫

人群中擠在一起的傘

如累贅的詞組

除了遮擋部分的雨

什么都庇護不了

萬物皆備于我

說的就是此刻的雨水

正奮力向上澆淋我凌亂的語法

以獨特的寬容托舉著我

有誰能輕易邂逅

“那輕盈而帶翅膀的神圣之物”*

相比眺望永恒，我更惦念

它能否飛過深淵而不墜落

像平安地度過普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