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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師傅

2025-06-18 00:00:00羅攀
飛天 2025年6期

2021年12月的某個晴朗的下午,我在洛杉磯的雷東多海灘旁邊的肯洛布大街上喝著咖啡,打發無聊的時光。明媚的陽光在深藍色的海面上閃閃發亮,微風襲來,冬季的洛杉磯天氣還是有絲絲涼意。咖啡喝完了,就在我打算離開的時候,突然看見海邊便道上走來一個華裔老人,牽著一只狗。他的身影正好重疊在刺目的海面反光之上,我只能看到一個顫顫巍巍挪動的剪影。這個老人從兜里拿出一個手帕,鋪在水泥臺階之上,背對著我,面朝大海坐好,靜靜地看著藍色的太平洋。那只黑色的小狗,聽話地蹲在他的腿邊,也盯著大海。

這個老人我不認識,但是他的背影卻突然讓我想起十幾年前認識的一個姓劉的男人。那個時候的他還沒有現在這么老。同樣是這個角度,當時我站在開普敦海邊一家酒店門口打電話,我的司機,我稱呼他為劉師傅的男人,也是面朝大海,背對著我坐在不遠處海邊的水泥墩子上,靜靜地抽煙。強烈的陽光籠罩著他,顯得很疲憊和孤獨。

我要講的就是這個劉師傅的故事。我時不時會想起他來,只不過今天中午,海邊的這位陌生的老人恰好有和劉師傅有相似的背影,相似的場景,讓那段回憶猶如慢慢匯聚的細流,逐漸成為一條時光之河,從遙遠的過去流淌而來。

十一年前,2010年的6月,我因為工作的緣故,在南非約翰內斯堡盤桓了接近一個多月。眼看工作就要結束,我們將開赴工作的最后一站開普敦。當時從約翰內斯堡到開普敦每日有直達的航班,于是我們工作團隊的絕大多數人主張坐飛機去開普敦,只有我提出了不同的觀點。我說為什么我們不試一試租一輛大巴,從約翰內斯堡開車到開普敦呢,如此南北橫穿南非大陸,沿途可以欣賞到無數壯美的風景,正好也可以多拍攝一些素材。然而我的提議沒有人贊同,他們都急著去開普敦購物,不愿意浪費三天時間在路上。大家爭執不下,最后決定,我自己帶著器材租一輛出租車從約翰內斯堡到開普敦,沿途想拍點什么就拍點什么,其他的人則乘坐飛機飛往開普敦。他們在開普敦購物兩天,正好等我過來。我想了想,既然如此也可以,并且樂得一個人的旅程。

當地為我們提供協拍的華人商會的朋友告訴我,商會的會長陳先生可以安排車送我去開普敦,這樣能把租車費省下來。我表達了感謝,他們于是領著我到了陳先生的辦公室。陳先生最多不過三十出頭。他的辦公室顯得有些雜亂,堆滿了各種茶具、書法作品、服裝和很多與當地官員的合影。陳先生看見我并沒有站起來,而是坐在椅上和我寒暄了幾句。他告訴我,都是同胞,他樂意幫忙,并且介紹說從約翰內斯堡開車到開普敦大約一千五百多公里,因為涉及拍攝走得慢,所以估計怎么也要走三天。他還說一個商會的司機會開車送我過去,不過可能要繞一下路,去一趟金伯利,給他的一個生意上的朋友送一點東西,希望我不要介意。我表達了感謝,陳會長笑了笑,拿起電話撥了號碼講了幾句,然后放下電話,告訴我司機劉師傅馬上過來,讓我們先認識一下。

幾分鐘之后,辦公室的門被人輕輕地敲了幾下。陳先生說進來吧。走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黑色皮夾克,身材不高,瘦瘦的,臉上隱約可以看到銀白色的絡腮胡。男人恭敬地站在客廳中間,也不說話。還是陳會長先開口。

“老劉,這是明天要走的客人。羅先生,這是明天送你的司機劉師傅,你們認識一下。老劉,你和客人留一下電話好嗎,看看明天怎么聯絡。”

劉師傅點點頭,朝我看了看,似乎笑了,又似乎沒有。

“這是送給徐哥的東西,你現在把它拿到車上去,把車洗一下,別老是他媽的忘了洗,說了多少遍。這樣吧,明天一早七點出發,爭取早一點到金伯利。具體在哪里碰頭,你們自己商量。徐哥下午趕飛機回國呢,別耽誤了。”

劉師傅點點頭,勉強笑了幾下,也沒有說什么,順手接過了陳會長遞過去的黑色塑料袋子。我馬上在桌子上找到一張紙條上寫下了我的號碼,遞給劉師傅。

“走,老劉,下去地庫幫我搬一點東西。羅先生,那么我先走了,祝你一路順風。”

陳會長帶著老劉離開了辦公室。在辦公室門即將關閉的時候,劉師傅跟我說了唯一一句話:“先生,晚上我給你電話。”

他的口音帶著厚重的東北腔。

第二天清晨六點半,我們在憲法大街的一個咖啡廳門口約好碰頭。天色很早,空氣中彌漫著的灰色霧氣打濕了街角橘黃色的墻壁。氣溫比較低(這里的六月是冬天),街上基本上沒有什么行人。我等了幾分鐘,一輛深藍色的半新不舊的歐寶小汽車緩緩開來,粉紅色車燈照亮了四周的迷霧。車體上沾著點點水珠,不知道是因為霧氣的緣故,還是劉師傅剛剛洗過車。

劉師傅下車了,還是穿著那件黑色夾克。他從車里拿出一件絨衣,跟我說一路上早晚溫差很大,看我穿得比較單薄,就把他自己的一件絨衣帶過來,希望我不要嫌棄。我沒有想到他如此細心。他問我吃過早飯沒有,我說已經吃過了。其實我沒有吃,只不過不想給他添麻煩,畢竟我們才剛剛認識。他說那就好。他在家里做早飯自己吃了。

“這么多年,我還是吃不慣南非的東西。”

“您在南非多少年了?”

顯然我找到了一個可以開始寒暄的話題。兩個昨天還是陌生人的男人即將開始三天的旅程,多少讓我有些尷尬。

“差不多二十年左右吧,我都想不起來了。上車吧。”

他說之所以這么早出發就是為了躲開約翰內斯堡的早高峰,否則即便是出城都需要兩個多小時。然后他扔給我一張地圖,一面開車一面用手指戳著被我打開的地圖,告訴我說我們將開上N1號公路,不過需要臨時繞路去一個叫Kimberry的地方。

“我知道,昨天陳會長說過,要給一個叫徐哥的人送點東西吧。”

“嘿嘿,什么徐哥,一個福建人,我老板剛剛認識的一個朋友,做生意的。”

看來劉師傅稱呼陳會長為老板。其實早在我們剛剛到約翰內斯堡的時候,當地的朋友就暗中吐露給我們,在南非找協拍就必須找遼寧商會,否則玩不轉。這個陳會長和他的中國遼寧商會其實是約翰內斯堡最大的華人社團,實力特別大,想在約翰內斯堡辦什么事情,沒有他們在背后支持顯然是不可能的。這點我們很清楚,只是假裝不知道罷了,畢竟,一個多月的拍攝,我們已經見識了陳會長和他的遼寧商會的實力,任何時候當我們遇到難纏的官員和警察的時候,總是陳會長出面擺平,這點上我們不得不感謝他。從劉師傅的語氣中,我可以聽出他對這個所謂的徐哥沒有什么好印象,大概徐哥是什么人,我也猜出個一二三來。不過,我現在坐的是陳會長安排的車,身邊是陳會長的人,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我很清楚。

太陽很快就出來了,驅散了城市上空的霧氣,露出湛藍的天空。車里的溫度慢慢上升,投射進來的陽光照亮了彌漫在車內的細微灰塵。不久我們就開出了城市,駛入了N1公路,一路向南。四周是遼闊的半干旱草原和丘陵地區。

劉師傅開車既不聽音樂,也不聽廣播,結果是如果我們不說話,車內就是只能聽到風扇和發動機的聲音。這樣的狀況未免讓我感到一些不適,于是開始琢磨如何打破這種尷尬,畢竟我們還有兩三天的長途旅程。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劉師傅掏出一包香煙,遞給我,問我是否抽煙。我說您抽煙嗎,他說平時倒不抽,就是開長途有時會抽幾支解乏。本來我是不抽煙的人,但是考慮到中國人相互敬煙是一種很有效的拉近距離的社交,于是我就說我抽的。我取出一支煙遞給劉師傅,幫忙給他點上,然后給自己也點了一支煙。劉師傅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長長地吐出一口煙,似乎舒展了不少。車里的空氣開始變得輕松起來。

“劉師傅,早晨您說您來南非已經差不多二十年了?”

“反正是不少年頭了,具體我還真的忘了哪一年,大概是我三十多歲的時候吧,剛剛結婚沒幾年,我就過來了。”

“那嫂子也在南非吧,這么多年還習慣嗎?”

“怎么說呢?當年我媳婦兒沒有跟我過來,我一個人來的。”

劉師傅厚重的東北口音格外明顯,他使用東北人經常稱呼妻子的方式。

“哦,您一個人來的?后來嫂子自己過來的?帶著孩子?”

“她沒有過來,我們也沒有孩子,怎么說呢,我后來一直都沒有再見過她。”

顯然,劉先生的幾句話讓我感到意外,他的話語背后似乎暗藏著諸多的隱情和不幸。我開始猶豫是否還應該繼續問下去,因為打聽別人的隱私是不禮貌的。可是剛剛建立起來的和諧氣氛不能被突然打破,否則會更加尷尬。我思索著如何接過他的話茬。

“……啊,是這樣子的,那當初一定是有什么緊急的事情,劉師傅才這么匆忙地過來的吧?”

我雖然這么問,但是我并不想打聽當年為什么劉師傅一個人過來,以及為什么這么多年他們夫妻二人再也沒有見面,因為這是他的隱私。不過劉師傅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

“當年我是偷渡過來的。”

正如陳會長所說,從約翰內斯堡到開普敦大約1500公里左右,連續開車16個小時可以到達,不過因為有拍攝沿途風景的任務,劉師傅說最快也要兩天半的時間才能送我到達。實際上,我們兩人也是如此,分別在布隆方丹和靠近奧蘭治河水庫的一個小鎮住了兩晚,第三天上午開到開普敦的海邊漁港酒店。

雖然我們一路上談了不少其他話題,但是關于劉師傅當年如何偷渡到南非,如何在這個陌生的國度生活二十多年,以及他今后的打算,我們談了很多。至于為什么劉師傅要跟我這樣一個陌生人講這些,他沒有告訴我,不過我猜想,或許是因為我恰好是一個陌生人,一個馬上要離開南非,離開他所有的熟人圈子的家鄉同胞。給我講了他自己的故事,一方面抒發緩解他多年的憂傷,另一方面我也不會干擾到他未來的生活。

劉師傅并不是一口氣把他的故事講完的,而是慢慢地,間斷性地講述。有時候講著講著,突然停了下來,好幾個小時也不講了,談一些別的事情,然后在午餐的時候,或者我們在路邊抽煙休息的時候又突然講起來。他說很多事情他都忘了。不過我不相信,我想所有他經歷的事情他都永遠不會忘卻,只不過有些部分未必愿意告訴我,有的時候他情緒有少許失控,為了控制好自己,他會停下來。有時候他會一連幾個小時保持沉默,又有的時候,我們在某個偏僻的小鎮,一起步行走向某個小餐廳的時候,他看到一棵樹,或者看到一個被拋棄在路邊的老沙發,就會突然說起來。

以下我將慢慢把那些他講述的凌亂無序的故事一點點整理起來,并且會盡可能地描繪一些他講述故事的時候的周邊情形和他的狀態,因為我知道這能幫助讀者更多地了解劉先生這個人,和他過去人生經歷給他留下的痕跡。很多關鍵性的細節,劉師傅沒有講述,當然我也沒有問,出于尊重,或者明確判斷他也不愿意告訴我。這些丟失的細節,我不打算依靠我的猜測和分析給讀者補充完成,就讓它原樣地保留在劉師傅斷斷續續的話語中,或許這些迷失的細節,才是這段旅程最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東西。

劉師傅目光盯著向遠處曠野延伸的N1號公路,地平線上涌起銀黑色的云層,似乎那里正在醞釀一場陣雨。他慢慢地從鼻孔吐出淡藍色的煙霧。

“……我家是撫順農村的,那幾年我家里很不好,父親本來在縣里上班,后來身體不好沒有了工作,母親一直在家,我沒有上過高中,很早就在家里幫我舅舅跑車,那些年也不好,舅舅給我開不出工資來,我就不干了,在社會上會混著,總是喝酒,我母親很擔心我。后來舅舅就介紹了一個我舅媽家那邊的女人,也是農村的,比我小七八歲。我母親說早點結婚好,她就是管不了我,想省點事吧……那個女人我見過幾次,還可以,那時候我也年輕,就說好……”

香煙快燃到盡頭,劉先生卻并沒有注意,我猶豫著是否需要給他換一支。他的右手放在方向盤上,突然沉默下來,有那么幾分鐘,不知道是他在查看路況,還是在短暫地回憶那個二十多年再沒有見過的女人。

“……結婚也不管用,我還是每天晃蕩著,不怎么著家,還老找我岳父母家借錢,搞得他們不大高興。我也著急。那個時候,一些老鄉從外面傳來消息,說幾個親戚在南非挖礦掙到錢了,我挺心癢癢的。有天在供銷社里面打牌喝酒,遇到我大侄子,他說他認識一個朋友的親戚就在南非,掙了幾棟房子錢,我就說你幫我打聽打聽,我也想去。轉過年來一直沒有消息,可就是那年快過年的時候,他突然告訴我有消息了,但是要花一些錢。”

“……開春的時候,我去我舅舅家借錢,我們吵了一架,但他還是借給我了,我又找別人借了一些,亂七八糟地,反正最后是湊上了個整數,接著就是等啊等,我催了好多次,到了收麥子的時候,天很熱,我說等不了了,今年就要走。那個人,就是我侄子找的人,說這樣吧,做好準備,說走就走,不等人,我說你開玩笑,我等你這么久了,還說什么不等人的屁話。于是,那年年底,我老姨去世的那個時候,我就走了……”

“怎么走的?坐船嗎?在哪里?”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但還是選擇了一個不那么敏感的問題,順手又幫他點了一支煙。這個時候,對面駛過來一輛巨大的卡車,呼嘯著和我們插肩而去。劉師傅饒有興趣地從反光鏡里面看著遠去的大卡車。

“這種車我開過,別看大,開起來特別得勁,又寬敞,過去老板他爸爸在世的時候,公司有一輛,我開著,老跑布隆方丹,一會兒我們會在那里吃下午飯。后來公司生意不好,把車賣了,我還是開小車,這車也舊了,開了七八年,洗得再干凈,也不好看了。”

看得出劉師傅似乎不大愿意繼續講述他如何偷渡的故事,我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不過關于洗車的事情,我想起陳會長,他的老板昨天似乎因為劉師傅總是不記得洗車說了一句臟話。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耐人尋味。至少從劉師傅的話語中,我可以知道他曾經給他的老板的父親開過車,現在他又為下一代開車。

大概在那天下午3點左右,我們到達布隆方丹。布隆方丹在當地文字寫作Bloemfontein,就是“鮮花噴泉”的意思。天氣非常晴朗,空氣清新,這里是南非大陸的中部,海拔略高,這可以從遠處茂密的樹林吹拂來的涼風感知到。從加油站走到小飯館的路上,我們路過路邊一個被人拋棄的舊沙發,劉師傅跟我說,過去他經常晚上開著皮卡車,看見這些舊家具就搬回家,他說其實東西還能用,自己為此省下了不少錢。

“我小時候在農村里苦日子過慣了,所以看見這些東西心疼啊,就往回收,就像以前看見縣城里收廢品的人一樣。在外國一個人過日子,得懂得算小賬,錢就是不經花,看起來是小錢,慢慢就從指頭縫溜走了,一年算下來,不少錢呢……”

看得出劉師傅是一個很節省的人,估計他這一代人大概都如此。這一點從我們吃的每一頓飯可以看得出來。

就在一座教堂后面的小餐廳外面,我們吃了劉師傅所謂的“下午飯”,它意味著晚飯可能不會吃了。我們吃得非常簡單,就是面包和煮雞蛋,還有一些薯條。劉師傅喝了幾口冰水,然后大口地嚼著面包,他看見我在面包上面抹了一些黃油。

“小羅,你知道我什么時候第一次吃面包嗎?”

我搖搖頭。

“那個時候,面包在我們農村是稀罕物啊,我見都沒怎么見過,所以第一次吃面包就是在船上,在營口走的那個時候。”

我意識到他又要開始講故事了,所以放下手里的牛奶杯子,看著他。

“……走的時候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天都是黑的,賊他媽的冷,我記得,就在營口海邊上的船,有警察啊,我們幾個人都躲著走,貓著腰,蹚著海水上了船,腳都快凍壞了,到船上我一看,有差不多二三十號人蹲在輪機艙里面,氣味是不好聞,但是機器熱,暖和啊。我特別餓。沒過多久,就聽見機器嘩嘩地響起來,我知道船動了,這個時候,幾個人過來,給每人發了一塑料袋面包和榨菜。我吃了,真好吃,可能是我餓了,反正就是覺得好吃,過去沒吃過,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愛吃面包,別的外國玩意兒,還是吃不慣……”

劉師傅起身進入小店去找一些鹽,我隔著玻璃窗看見他用手勢比畫著和店主交流。小店附近是稀稀落落的房子,前面一座教堂的尖塔聳立在柞樹林后面。陽光非常透亮,房子之間的陰影呈現出藍色的調子,仿佛印象派的油畫。這是一個和中國大陸迥異的國度,偏遠卻安寧,我想到,過去幾百年,多少來自歐洲亞洲的移民把這片古老的土地從歷史帶入現代,每一個移民都有他們自己的故事。我沒有問劉師傅在從營口上偷渡船之前是否和家里人商量過,是否告知過他的新婚不久的妻子。他沒有說,絕對不是忘了,而是某種原因不愿意提及,可能他向妻子承諾過什么,然而那個承諾他再也不愿提及。

吃完下午飯,我們離開N1號公路,轉向8號公路駛往Kimberry。路上劉師傅開得很快,他說那個徐哥要求最好下午六點前把紅酒送到,他要拿給一個當地官員,然后就要趕飛往中國的航班。不用說,紅酒肯定很貴,這個徐哥或許受陳會長之托找這個官員幫忙。我本來想問問關于徐哥的情況,但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這個關系網之內有太多我不能問,劉師傅也不能講的東西。劉師傅一路沉默,我漸漸地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汽車行駛在一條偏僻的道路上,路燈昏暗,隱隱地看到高大的圍墻后面是一棟棟豪宅。劉師傅看我醒了,告訴我馬上就到了。幾分鐘后,一扇黑色的大鐵門在汽車靠近的時候自動打開,我看見一座白色的維多利亞式的房子被華麗的燈光照亮。汽車慢慢停在房子前面,劉師傅打了一個電話,什么話都沒有說,又掛上了電話。很快,一個穿著白色西服的肥胖的中國男人從豪宅門內走了出來。

“待在車上,不要下車。”

劉師傅交代了一句,打開車門下了車。他從后備箱取出陳會長交給他的紅酒,把它交給那個中國男人。中國男人朝車里的我看了看,似乎很不高興地問了劉師傅幾句,然后帶著疑惑的目光收下了禮物,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豪宅。顯然我的出現讓他感到警覺和不爽。劉師傅回到車上,把汽車開出了鐵門,我們重新回到空曠無人的大街上。

“王八犢子,這個人手黑得很……”

劉師傅突然冷不丁地說了一句,剛在胖男人面前畢恭畢敬的模樣蕩然無存。

“他是什么人?”

“福建的一個老板,我老板他父親過去一個朋友的兒子,現在生意做得很大……”

劉師傅似乎還要說什么,但是最后還是忍住了,顯然對于我這個局外人,他只愿意透露有限的細節,沒有過多地說什么,作為一個社團的司機,他分寸把握得很好。不過他剛才的那幾句話已經透露了很多信息。汽車又開了一會兒,劉師傅說我們今晚就住在金伯利,明天一早趕路。按照會長的安排,路上所有的開銷都先由劉師傅支付,最后我們工作團隊在開普敦和他最后結算,所以一切的衣食住行安排,我都聽他的,不發表任何意見。酒店就在8號公路的邊上,類似于一個汽車旅館的模樣。安排停當之后,我正打算睡下,劉師傅突然敲響我的門。我打開門,劉師傅問我愿不愿出去到一個中國人開的澡堂子里泡個澡。我很驚訝這個地方怎么還有中國澡堂。劉師傅說是我們老會長以前的手下開的,很熟悉,放心沒問題。我感覺他所說的老會長,應該就是指陳會長的父親。既然如此,我也就同意了。

澡堂不大,卻很干凈。熱氣騰騰的池子里面除了我和劉師傅,還有一個不知名的干瘦老頭。他一邊吃梨,一邊看著墻上電視里播放的不知名的節目。劉師傅看起來很放松,滾燙的熱水泡得他身體通紅,他微微閉著眼睛,告訴我出來跑車雖然累,還是比待在商會辦公室里面好一些,至少自由一點,不用老是擔心老板叫。看起來他心情不錯。

“您在船上待了多久呢?”

“都忘了,多少年了,反正不少日子。上船的時候穿著棉襖,到南非的時候上身可以光膀子了……那個時候,我想想,剛到船上,就吐得厲害,不只是我,其他人都吐,滿地都是吐的東西,想死的心都有,可是得忍著啊。船上大概有二三十人,我一個不認識,就認識那個領著我上船的人,好像也姓劉,忘了。后來過了好久,沒日沒夜的,吃喝都在艙里面,不讓我們上甲板啊,不聽話就打,都怕……艙里面有一個隔間,下面是空的,直通著大海,就往里面拉。你想,這玩意幾個人撐得住啊。我上船就后悔啦,可是也來不及了。大家都在罵,有的夜里哭啊,說家里但凡過得去,也不出來。我才不信他們的屁話,遭這大罪還不是想出去賺大錢嗎?我雖然沒錢,但是在家里有吃有喝,也不缺,所以每個人都不一樣……不過,那罪真是遭大了,大男人都受不了,別說那些女的了,聽說她們都是被騙過來的,到了后聽說要偷渡,都哭著不上來,可是誰管她們,硬是拉上來了。她們娘兒們不行,身體受不了,一個多星期吧,聽說有幾個女的病了,癱在地上不動了。大家都不敢靠近,也不知道她們是哪里來的,有人說聽口音像瓦房店那邊的人……半夜我睡得很死,那個姓劉的領頭過來叫我起來,說是搬東西,還叫了另外幾個人。我問搬什么東西,他說別問,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和幾個人走到船后面一個角落,地上幾個包,我一看就知道里面是人。一個人就問搬哪里去,領頭的人說搬到甲板上,我一聽就明白了。可是我不敢不聽啊,反正我也不認識這幾個女的。我們把這幾個包搬到甲板上。天啦,甲板上空氣特別好,那些人不讓我們上來。到了甲板上,我問,然后呢?那個姓劉的就說,扔下去。我一聽懵了,不敢,雖然早就明白這些人想干什么,但是,畢竟是人啊,也不知道死了沒有。那個姓劉的就說,都是死人,和扔一個東西一樣,反正也沒人看見,再說,你不扔,你有這個膽子嗎?我一聽害怕了,就說不是我不干,是你們為什么挑我啊。那個人說,看咱們是朋友才叫你,不白扔,扔了給你好處。他這么一說,我就沒有辦法了。三個女人就這么被扔下海里,連個浪花都沒有,也看不見,那時是夜晚,只看得見一點點月亮。記得其中一個人看了看大海,問姓劉的這是哪里,姓劉的沒有回答,另外一個人似乎有點學問,嘟囔著說,看天氣,應該到臺灣一帶了。那個時候,我什么也不懂,電視里知道有臺灣,具體在哪里,不知道,所以他說了也是白說,不過現在我知道了……”

就在這個時候,后面有一個人叫劉師傅過去,劉師傅起身去了涼水池,一個有文身的人在那里和他說了幾句。一會兒劉師傅過來,站在池邊,跟我說,澡堂老板問我們洗完沒有,洗完了,可以到包間去玩玩。劉師傅問我,你過去玩嗎?我明白他所謂的“玩”是什么意思。劉師傅赤身裸體地站在我的面前,用手撓了撓他松軟的下體,看著我,似笑非笑。我說,劉師傅你去吧,我再泡一會兒。劉師傅懂我的意思,也沒有勉強,說了一聲一會兒在茶室見,然后就和他那個朋友消失在布簾子后面。

我繼續泡在熱水中,四周的環境讓我感覺仿佛回到了中國大陸。那個干瘦的老頭睡著了。蒸騰的熱氣中,我回味著劉師傅剛才所講的經歷。我也沒有問船上另外一個姓劉的人所謂的好處是什么,也不想問,腦子里還在想著那幾個被扔下海的苦命女人。或許她們還沒有死去,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的波浪之中。這是劉師傅人生之路犯下的第一個罪惡嗎?可是,難道他不是被迫的嗎?某種意義上他也是受害者,不是嗎?如果換成我,我是否也會同樣妥協呢?現在看,劉師傅是一個很實際的人,懂得如何生存,而生存是絕大多數人的第一生活原則,包括我,所以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去評價他。況且,我現在處處還要依靠他,沒有他,我目前哪也去不了。

第二天的清晨,我們出發得很早,簡單地吃過早飯,早早地沿著8號公路重新回到N1公路。劉師傅說今天恐怕會下雨,路上滑開不快,所以時間會長一些。我沒有說什么,看著窗外的風景。南方的地平線起伏不斷,空氣透徹,厚重的云層沿著山脊滾動,冷風送來點點雨絲,零星地飄落在擋風玻璃上。

“昨天睡得好嗎?小羅。”

“還可以,就是不知道哪家的窗戶沒有關,半夜老是被風吹得撞來撞去,聲音吵得很。您呢?”

“還好。不過,一會兒到了水庫,我再睡一會兒。”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兩人正在路邊方便。聽劉師傅說沒有休息好,我在想昨天晚上或許他累了,畢竟年紀也不小了。一陣風吹來,雨絲吹進我的衣領里面,凍得我直發抖。一旦下起雨來,氣溫立刻下降得非常厲害,幸好有劉師傅給我準備的絨衣。

我并不知道劉師傅說的水庫指的是哪里,不過不重要,反正據他說,這條路他走過無數遍,每棵草都認識他。汽車一路行駛,外面空氣寒冷,車窗蒙上了哈氣,四周的景物變得朦朦朧朧,色彩斑斕。我掏出昨天我獨自一人在酒店小賣鋪買的一包煙,給劉師傅點上。

“后來呢,您在船上待了多久才到的南非?”

劉師傅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過去太久時間了,具體的好多事情他都忘了。真的忘了?或許還有比把女人拋下大海更加可怕的事情,劉師傅不可能告訴我。當然也可能沒有發生特別的事情,他真的淡忘了不少。

“……后來,也不記得過了多久,反正一會兒很熱,一會兒很冷,那個姓劉的領頭后來也不見了,聽人說他拿了該拿的錢,在一個地方上岸走了,他就負責送到那兒,哪兒我不知道……再后來,好像是在印度還是斯里蘭卡什么地方吧,船上兩個人跑了……他們很乖的,撒謊說得了痢疾,就要在艙里面拉,誰干啊,就報告另外一個領頭的,領頭的一聽害怕了,怕傳染病菌,就讓他們去甲板上去,正好那個時候船停在一個港口外面,有人上岸去買補給去了,當時是晚上,兩個人上了甲板,褲子都沒脫就跳到海里逃走了。領頭看不見,又不敢追,怕警察啊,只能看著他們跑,什么臟話都罵了,也沒有什么辦法。我當時想,我他媽的怎么沒有這個腦子呢……不過現在想來,如果我也跟著跑了,未必比現在好,誰知道呢?都看命。”

“……后來船上也就是剩下二十多人,其他的人跑哪去了,不知道,死了,跑了,反正不關我的事情,我只希望能活著到南非,錢都給了,不能白給,南非有一個老鄉等著我呢。他托人寫過信給我,當時我打算找到他,跟著他去礦里掙錢……這個人,后來也沒有找這個人,找不到,哪里找得到呢。船到了南非海上,遇到了海岸警衛隊,我們時間錯了,白天到了,應該是晚上的,反正時間錯了,那些警察就開船追我們,開了槍,我聽到了,我們的船就往納米比亞跑,這都是后來上岸了他們告訴我的,我在艙里面什么都不知道。到了納米比亞,總算靠了岸,我記得是一個黃昏,天快黑了,我們跑上了甲板,不知道該去哪里,領頭的人在那里吵架,說是接的人來不了,當然來不了,接的人在南非等我們呢。接的人不來,他們也拿不到錢,這些人吵得很厲害,也不管我們。我們中的幾個人就開始找他們,說我們給了錢是去南非的,這是哪里,肯定不是南非,現在到了岸上,我們膽子就大了些,敢跟他們吵架……后來說不好,這些人就打起來了。我們這邊人多也打得過他們,可是他們也不想浪費時間,他們眼看賺不到錢,也他媽的跑了,丟下我們幾十號人在海灘上自生自滅。我那個時候什么也不知道,不敢打架啊,怕被打死,死了就全白費了,所以我就躲在后面。后來我們這些人就下船跑進樹林里了,找吃的去,這樣又走散了十幾號人,他們去哪里了也不知道……”

我一直沒有打斷劉師傅,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公路明晃晃的。劉師傅慢慢地開車,慢慢地講述著,仿佛我們的汽車是一條小船,在時間的汪洋中,沿著記憶的方向緩緩前進。

“……人多了,其中就有聰明人,我沒有上過學,所以就跟著這些人跑。他們說納米比亞不能待,正在打仗,所以我們就往東跑,南非在東面,其實我們靠岸的地方就在邊境旁邊,和南非隔著一座山。他們說翻過山,就到了南非,然后大家各自投親戚去。翻山之前,我們要過一片大草原,有個晚上,我正睡著,半夜,天漆黑,啥都看不見,突然一陣亂,就聽見有人慘叫著四處跑,我嚇得不敢動,有動物的聲音,后來聲音遠了,天亮了,大家看到地上的血跡……四個人晚上被獅子叼走了。每個人都嚇尿了,拼命地往山上跑……后來進了一個很大的山洞,山下面就是南非了。我們剩下的人用石頭把洞口封住。外面下雨,下了一個多星期,我們沒有什么吃的,但是可以喝水,喝雨水。我記得洞里還剩十二個人吧,其他的人不知道去哪了。后來徹底沒吃的了,光喝水,還是雨水,待了兩個多星期,又有三個人死了,餓死的,還是病死的,都一樣,反正死了。有死人,我們不敢待在洞里,尸體腐爛有細菌,我們就跑出來。那天天氣很好,太陽很大,我們就跑出來,往山下跑,快到南非的時候,我們只剩下六個人。”

“不是九個人嗎?一共十二個,死了三個人。”

“不知道,誰顧得過來呢,大概也是偷偷跑了吧……我們六個人圍成一圈,一起磕頭,說就到這里吧,那么遠從中國來,大難不死,不容易,命大啊,就分頭逃命吧,大家都說了自己的名字,說以后萬一遇到誰家里人什么的,說一聲,是死是活也算有個消息。因為怕死了,連一個給家里報信的人都沒有。磕完頭大家就散了。”

“那些人的名字您還記得嗎?”

“怎么可能還記得呢,當時就沒有記住一兩個,幾十年過去了,又沒有交情,過去都不認識,只能說我們有緣分……其他人后來我都沒有再見過,就算見到了,也不可能認識,所以就這樣了。如果他們誰還活著的話,大概也跟我差不多,不可能活得多好,發不了財,都是家里窮,被忽悠過來的,只有一點力氣能賣,又在國外,能吃上飯就不錯了,我感覺我算是好的了……”

公路前方出現一大片水域,強烈的西風吹拂水面,泛起稠密的波紋。雨水因為刮風的緣故變成一道道斜絲。氣溫降得很厲害,似乎只有七八度的樣子。劉師傅說前面就是水庫了。我看了看地圖,原來是奧蘭治河水庫。汽車停在路邊的一座加油站內。加完油,劉師傅說他要睡一會兒,讓我自由活動,但是不要走遠。

我走進加油站,看看有沒有什么零食可以買點。收款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白人老頭。據我了解,他們基本上是歐洲荷蘭人的后裔,說一種名為Africanns的南非荷蘭語,從更大程度來說,這些土生土長的南非白人更愿意稱呼自己是非洲人。看見我是亞洲人,老頭用英語問我是來旅游的嗎?我說是的。老頭說最近中國人越來越多了,而且都有錢。老頭笑起來,說他在這里已經四十多年了。我問他,大概二十年前,這里有中國人嗎?老頭說二十年前這里有一些亞洲人,但是不多,是不是中國人他不知道,但是都是干體力活的,在農場做事,或者在礦里面做。他們很吃苦,也很孤單,好像也不愛交什么朋友。老頭說。

買了兩塊巧克力,我走出小店,外面雨小了一些,我回到車旁邊,隔著擋風玻璃看見劉師傅在駕駛座躺著睡著了。劉師傅剛才說他早已忘記了那幾個人的名字,其實我也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我是見過的。昨天在酒店登記的時候,我注意到他那張綠色的南非身份卡上寫著他的拼音姓名(南非使用英語)。因為很匆忙,我沒有來得及拼讀出來,大概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無論如何,劉師傅的名字我已經忘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難堪。看著劉師傅熟睡的臉,我想起剛才老頭說的話:二十多年前來的那些亞洲人很能吃苦,也很孤獨,也沒有什么朋友……

那天下午天氣極好,從清晨開始下的那場大雨把空氣清洗干凈,天空湛藍猶如寶石,翻過一座山梁的時候,我幾乎可以看到五六十英里之外的山峰。巨大的非洲草原廣袤無垠,強烈的陣風吹拂大地,黃褐色的草原猶如起伏的海面,吹皺一波又一波的草浪。很快太陽西沉,大地萬物被籠罩一層透亮的金色光芒。我們一路向南,灼熱的太陽最初炙烤著我的右臉,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溫度越來越低,接近黃昏的時候,地平線上的太陽已經猶如一塊巨大的炭火顫顫巍巍地懸掛在那里。

我們下車抽煙和方便,天空刮來的風開始變得很涼,眼前是真正的殘陽如血,山峰、樹冠,還有從反光鏡里看到的人臉好似被抹上了一層殷紅的血跡。大地幽暗,兩米多高的荒草在血色的殘陽中隨風搖曳,在風中窸窣作響,隨風而來的是非洲草原原始野性的氣息。我敢說這是我一生見過的最最壯觀的夕陽。

看到眼前的一切,我突然想起來劉師傅講過的那個關于獅子的故事,二十年前的那個黃昏是否也是如此呢?一切還是那么美,但是很快死亡就降臨。因為對于一個偷渡者來說,他們需要的不是所謂的野性之美,而是一杯熱水和一塊面包。我抽著煙,看著劉師傅。

“劉師傅,當年那個有人被獅子叼走的地方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呢?”

“差不多吧。”

“這是什么地方,看起來像一個國家公園。”

“不是的,這里是一個農場,私人農場,但是也比較危險,你沒有看見剛才路邊的提示警告嗎,可能有獅子出沒。我們最好還是趕快離開這里吧。農場主不喜歡過路的車輛停留太久,否則一會兒武裝保安就會過來找我們,那會比較麻煩。”

“農場?怎么看不見一個人呢,走了很久,一個人都沒有看見。”

“農場都是這樣,很大很大,有人你也看不見,一般農場主也不過來,有人替他們管理。在這種地方躲起來,待幾年也沒有人發現……”

汽車繼續開,劉師傅的故事還在繼續,天很快就黑了。單調的車燈刺穿稠密的黑暗,被燈光照亮的地方露出灰色的路面,沒有被照亮的地方則是徹底的黑暗、無盡的黑暗,仿佛劉師傅那個時候所遭遇的一切。

“……下了山,也不知道到哪里了,很餓,看到一個木頭房子,就偷摸地進去想偷一點吃的,剛翻到一塊面包,木頭門就開了,一個黑人,年紀挺大,很粗壯,他正好回來,看見我,他又給了我一些吃的,說的話也聽不懂,但是他留我晚上就睡在那里。我剛才說了,農場主都是白人,平時也不來,我就偷偷地在那里待了一段時間,幫他干些雜活,我倆一起吃飯,一起干活,不說話,說了也聽不懂,挺逗了,這個黑人老頭人挺好的……也沒有見過別人,這么大一個農場就他一個人。當時我也奇怪,因為不會說南非話,也沒有辦法問,過了不知道多久,開來一輛皮卡,下來一個中國人把我叫過去問了幾句,沒說幾句,他說跟我走吧……后來那個中國人跟我說,因為他前幾天來農場收蔬菜時見過我,但是我沒有看見他。他看見我很奇怪,就問老黑,老黑就說應該是偷渡來的,他就懂了。他們老板那邊正好要人,于是就接我走了,也沒有什么偷偷摸摸的,大大咧咧地上車,讓我坐在副駕駛,給了老黑一些錢,直接就走。我還是有一些害怕啊,怕是不是會被逮住,他說不用怕,兄弟,有我們會長,你沒事的……就這樣到了約堡(當地華人對約翰內斯堡的簡稱),在那里,后來就遇到了他所說的會長,老會長,老會長看了看我,說挺好的,就沒有再說什么別的……我運氣好,沒有遭什么罪就有地方吃飯,估計主要看我也是遼寧人,一聽口音就知道。那個接我的人也是,我剛一聽就特別親切。”

“老會長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我想……你們的人應該多少也跟你說了些吧?要不然你們也找不上我們老板,是吧?咱都是中國人,也用不著瞞你,大家都知道,說一說也沒有什么……那個時候,""我們老會長就是約堡中國商會的老板,說是中國商會其實就是遼寧商會,是這里最大的,其他華人沒有成什么氣候,地盤都被遼寧商會占了。其他的還有臺灣幫和福建幫什么,都不行,就是我們老會長厲害,他比較狠……沒聽明白?說白了,就是遼寧幫,這你懂了吧?”

我承認我懂了,但是卻沒有說出口,也不需要。

“那時候,福建幫剛起來,很兇,把臺灣幫趕跑了,西羅町和唐人街那邊的服裝城的生意他們就想占,這本來是我們商會管的,所以老會長就需要人,說白了就是打手,被打死了給些錢就可以,給得多,但是要不怕死的,像我們這種,剛跳船(偷渡來的)的人,沒家沒口的,給飯吃什么都干的人,要了我就過去了。怎么說呢……我就去了,以前不會打人,也不敢打,現在不打不行啊,不打就得餓死,打就有錢花,反正也沒有人認識我,以前在老家就不敢打人,怕仇人上家里找媳婦爹媽報復,在這里我就不擔心了。那幾年跟著他們干了一些事,說句真話,也打死過人……咱都是中國人,跟你說一說也無妨,別人我就不會講,反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們過來苦啊,不容易,別提了……”

可以看得出來,劉師傅對當年打死過人的事情還是有些心有余悸,但是還談不上恐懼和內疚,那肯定不是真實,更何況時間已經久遠。不過我想了解更多的細節,或許僅僅是因為好奇。

“……那個時候,服裝生意好做,來這里的華人都開小工廠做服裝,招來的都是偷渡過來的女工,沒日沒夜做衣服,成本低啊,可是還是有人愿意來,畢竟工資比國內高。當時有幾個服裝城在約堡,里面小廠子多,以前都是我們在管。除了飯館、理發店,在里面也有一些按摩和浴室什么的,客人多嘛,人多生意就好做,你知道的,好些福建那邊的女孩也在這邊做,她們怎么跑我們這里來了呢,因為我們這邊的位置好,客人多啊,好些姑娘在這里找到了人就嫁了……她們就在我們這里做,一段時間都是我在管她們,收錢,定期做體檢什么的,不聽話,也打,不過也不是真打,也就是做做樣子,嚇唬嚇唬,真打,生意怎么做呢,我也心疼這些女孩子……后來,福建幫的人過來,說是要人,沒理由啊,他們說要把那幾個福建女孩帶走,女孩們不走,我們就打起來了,打傷了我們一個人,一個女孩臉上被劃了,事情鬧大了,老會長就找人跟那邊的人談,但是談不攏,他們就是想要老街這邊的幾棟樓。那個時候,羊毛衫生意都走這里,店鋪也多,客人都愛到這里來消費,利潤很大,他們當然想要。這樣肯定談不攏,老會長就不談了。過了幾天,老會長找了我和另外兩三個人,都是新面孔,我都沒有見過的人,不過一看就知道了,新來的做事往往比較狠,下得去手。老會長就說你帶著他們幾個人去做吧……我帶著他們幾個人去了永金城(類似這個發音,我沒有細問),約了他們的一個人出來。那個人好色,我們帶了一個女孩過去,女孩一打電話,他就上鉤了,就在地下停車庫里跟那個女孩搞,那幾個生面孔從后面沖了過去,把那個人從女孩身上拉下來,拉到一個小房子里,我也過去了,兩下就打沒了。后來把他裝水泥袋子里了。這小子很壞,也是活該……也沒有人管,警察不管,黑吃黑,他們才不管呢,加上平時也收過我們的錢。過后,我去德班出了一趟差事,后來也沒有聽說鬧出什么事情來,反正福建幫那邊不行了,他們人少,也不怎么團結,就這樣,也不是什么大事,商會大事多了,好多事情我都沒有趕上……”

劉師傅的臉在黑暗中被對面會車的燈光暫時照亮,隨后又陷入黑暗。他的聲音斷斷續續,似乎比較輕松,好像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我不能判斷這里面他有沒有隱藏自己,隱藏了自己做的更多的,那些我們今天所謂罪惡的事情。如果有,那也是他的自由,我一個陌生人無權去指責。生活的殘酷和現實,給了世人罪惡的理由,也給了一張黑幕去隱蔽和解脫。或許沒有人是無辜的,這一點不是陳詞濫調,而是血淋淋的現實,而這個現實此時此刻就活生生地展現在我眼前。對面車燈的光線勾勒出劉師傅兩腮銀白的絡腮胡……車內長時間的沉默,還是我最后將它打破。

“您后來在南非沒有成家嗎?一直一個人?”

“哦,你說這個啊,后來也有一個老婆,畢竟是男人嘛,才三十多歲。她是服裝城里一個給我們做飯的越南女人,那個時候還很年輕,也是跑過來的,她爸是越南人,母親是廣西的,能說廣東話。她做的飯不錯,我們就好上了,后來就有了一個女兒。沒有領證,也不需要,沒人管,大家知道就行了,老會長送了我一塊表,剛開始我們挺好的,男人在外面,生活需要照顧。”

“你在老家的老婆一直沒有聯系?”

“沒有,別說她,就是我爹媽我都沒有,一開始不知道怎么聯系,后來就算了,不想聯系了,說不出什么來。家里還有兩個哥哥和嫂子,有人管送終就行,我是這么想的。我爸身體不好,估計也沒活幾年吧……以前的老婆,也沒心思去打聽后來怎么了,隨便她,肯定是跟了別人,這樣也好。一開始還想,后來就不想她了。”

“您和現在的越南太太都住在約翰內斯堡嗎?”

“沒有,我一個人。”

劉師傅又沉默了一段時間,我料想或許這里面有他不愿意說的事情,所以也沒有追問。窗外的星辰寥寥,非常安靜。劉師傅說本來我們再咬咬牙,今晚能到開普敦,還有一百多英里,不過他現在比較累了,再開會出危險。他打算在附近找一個小鎮住下來。我當然沒有什么意見,也不能有什么意見。

吃過晚飯,我們兩人在劉師傅的房間里閑聊。他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個鐵桶,燒了不少開水,然后開始泡腳。我給他點了一支香煙,他深深吸了一口,感覺很愜意。

“小羅,你也泡泡腳吧,特別解乏,累了一天,泡一泡腳比什么都管用,比找日本女人按摩還好使。不好意思就只能找到這一個鐵桶,我泡完了你要是不嫌棄,我再燒一些開水,你也泡。”

我說我也不累,用不著泡腳,再說我是南方人,好像從小也沒有這個習慣,應該是北方人的習慣吧。

“你和我那個越南媳婦一個樣,我讓她泡腳,她給人做飯,站了一天,泡泡腳多好啊,她就是不泡,沒辦法,沒那個福氣。”

“您為什么說您現在是一個人呢,剛才在路上的時候。”

我抓住這個機會。

“……哦,你說這個啊,她后來跑了,生完孩子,女兒也就三四歲的時候,跟一個廣東人跑了,人家手里有些錢,她又還年輕。早上說去買菜,可是穿的不對勁,我當時也沒有問,她就沒有回來。后來餐館的人告訴我,那個男人老是過去吃飯……”

我沒有問他的越南妻子離開他的時候年紀多大,沒好意思問,但是應該不超過三十歲。其他關于那個廣東男人的細節問題,我保持了沉默,心想別自找麻煩。劉師傅也沒有我想象的憤怒的樣子,他又加了一些開水,用腳慢慢地適應著水溫,嘴里發出稀稀疏疏的聲音,似乎很投入很享受。

“……我沒有去找她,不想去找,也找不到,找到了她也不會回來的。要知道女人一旦拋下了孩子跟人跑了,你是找不回來的,她們心里肯定是決定了的。我沒有去找。我們之間也說不上什么愛不愛的,就是生活上有個照應吧,平時話也不多,我老在外面跑,再說吃也吃不到一塊去,她一個越南人,我一個東北人,你想。我也沒有什么錢,剛剛算能過下去那種。她長得也不難看,就是這樣……生孩子的時候她遭了些罪,那天我正好去開普敦辦事,離不開,你知道的,老板讓你去辦,你就得去。回來的時候,說是生了一個女兒,我說好啊,女兒好,過正經日子,不像我。”

“現在,您女兒怎么樣?”

“在美國,在美國上高中呢。我沒有錢,哪有錢供她到美國上高中呢。可是人家成績好,真是沒想到,她爸連初中都畢不了業……我現在的老板看我女兒像是能讀出來的人,就出錢讓她去美國念書了。”

“現在的老板?陳會長?”

“是的,我們老會長2005年去世了,腦溢血死的,出殯的那個排場你沒看見,光車隊就有幾百輛,太大了,我們幾個也累慘了。老會長對我有恩,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兒子,就是我現在的老板當了會長,我還是老樣子,給他開車,也管一些別的事情……”

不用費腦子,我也能想象劉師傅的老會長去世,其葬禮排場會是什么規模,在整個華人社團的震動是什么樣子。還有,他的那些老部下,像劉師傅這樣的人如何開始為當年的少爺,現在的新會長服務,這背后的故事一定不比任何電影遜色。劉師傅嘴里雖然說他依然只是開車,肯定不那么簡單。作為上一代的老臣,他一定承擔著某種特殊的責任,尤其是他說的所謂還管一些別的事情,管什么事情,里面不可描述的事情,不是我可以想象的,當然我不可能問他。

“我們老板在這件事情上夠意思,花錢栽培我女兒去美國上學,我過去說不用啦,老板,都是浪費錢。其實嘴里這么說,心里還是很高興。老板說,你沒出息就是因為沒上學,孩子怎么可以耽誤呢。他說我們幾個老人當年伺候他爹都很辛苦,這點算是一些回報。他這么一說,我就同意了。我當然希望我的孩子能去美國上學啊,只是自己沒錢,也不好意思開口去借錢。在這點上,我得感謝他。”

現在回憶起在陳會長的辦公室,第一次看見劉師傅的時候,他在陳會長面前那個畢恭畢敬的樣子就可以理解了。送劉師傅的女兒去美國上學,既是一種拉攏父親老部下的手段,同時也為劉師傅考慮了他將來養老的需要。我得說這個年輕的會長不簡單。

劉師傅堅持讓我也泡腳,本來我是不愿意的,因為我已經比較困了,再加上睡前還要把這兩天沿途拍攝的素材整理出來,所以不大想浪費時間。但是劉師傅告訴我他已經為我燒了一壺開水了,因為鐵桶只有一個,所以不能同時泡。其實從這些細節上看,劉師傅是一個生活上比較細心和能照顧別人的人,盡管我只是一個他剛剛認識三天的陌生朋友。不過可以判斷,當年三十多歲的劉師傅未必是這樣的人,這可以從他當時如何對待妻子的態度上看得出來,但是自從有了女兒之后,特別是他在越南妻子離家出走,他必須單獨撫養女兒之后,劉師傅必然有了改變。如果他愛他的女兒,他一定要學會細心和照顧別人,看來對女兒的愛教會了他,改變了他。于是我也沒有拒絕劉師傅的好意,把鐵桶洗了一遍之后,我也開始泡腳。

水很燙,我一開始不大適應,劉師傅笑著說慢慢就適應了,你年紀小,多泡泡對身體好。緊接著他開始詢問關于我的家庭、工作、收入等情況。這是他第一次開始問我問題,或許這個極具中國特色的泡腳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略有保留地回答了他的詢問,話沒說多久,突然他的電話響了,他看了看,略微皺了一下眉頭,也沒有打任何招呼就站起來出門。隔著紗窗門,我可以看到他站在停車場打電話。他來回走動,一直在說著什么。電話時間很長,我料想他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就匆匆結束了泡腳,收拾了一下,回到自己的房間。

躺在房間狹窄的小床上,我聽見外面又開始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因為靠近海洋,南非的冬天溫暖濕潤,夜晚的小雨往往預示著第二天的晴朗。明天將是旅程的最后一個半天,我將在開普敦的漁港酒店和劉師傅分手,和以前的同事們匯合。兩天的時間很短暫,但是這一次對我來說很漫長。作為比劉師傅小二十多歲的我,不想也不能對他做任何自以為是的評論。一個極其善良的人可能在某個很短的時間給你非常可怕的印象,因為機緣,同樣,一個很可怕的人也會留給一個陌生人非常溫暖的短暫記憶,也是因為機緣。這就是生活。這也是世界上大多數人的本來面目,包括我。

剩下半天的路,陽光明媚,汽車一路開得很快,不到一個小時,我就看到遠處開普敦西北郊外著名的“桌山”。山頂異常平坦曠闊,被當地人稱之為“上帝的餐桌”。風和日麗,我掏出香煙,發現僅僅剩下兩支煙了。過去我不抽煙的,但是這兩天我和劉師傅竟然抽了這么多,讓我詫異。不過,這也說明我們兩人聊得還算愉快。我和劉師傅分享了最后兩支煙。我替他點上香煙。

“小弟,這是抽你最后一支煙啦,馬上到了,也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見到。”

“要說有緣,怎么都能見到。”

我知道自己說了一句廢話,但是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理論上,我今后不可能再次見到劉師傅,即便有可能,概率也是萬分之一以下,不過我們中國人向來懂得如何應付這樣的分別場面。有緣再見,是我們中國人特別認可,也特別釋然接受的一種離別贈言。我們用緣分這個詞匯解釋了世界上幾乎所有無法預測、無法分析的偶然事件,這是一種很善良的智慧。沉默了一會兒,我又客氣地補充了一句。

“將來您要是回國,聯系我啊,咱們一起吃個飯。”(我承認這是一句很無力的話)

“我自打來南非之后就沒有回去過,以后也不想回去了,沒意思。我什么情況,這里東北人這么多,消息也傳得快,那邊的人應該都知道了。”

我一直想追問劉師傅遼寧撫順老家的親人是否主動打聽過他的消息,正如劉師傅所說,這種老鄉之間的關系網,家人要聯系到劉師傅似乎也不是什么難事。可是劉師傅一直就沒有提及過,可能他不愿提及,照顧他的情緒,我也一直保持沉默。我想,大概聯系上了,但是劉師傅保持了冷漠,至于為什么,不得而知,或許也一目了然,卻盡在不言中。

“您以后就打算在南非養老啦?”

“也不一定,現在女兒在美國上高中,我還需要給她掙錢,不過我跟女兒說好了的,將來她在美國好好念書,考上大學,有了出息,成個家,爸爸就到美國投奔她。畢竟孩子是我養大的。她知道的……”

說完這句話之后,劉師傅就沉默了,再也沒有說什么,一直到汽車停在漁港酒店門口。劉師傅的故事就這樣講完了。是的,講完了。

他最后的期望還是落在他女兒身上,這是他后半生的寄托。在這點上,劉師傅和他這個年紀的傳統的中國父母沒有什么區別。或許在他看來,女兒未來負擔自己的晚年生活是天經地義,更可能當年他堅持一個人撫養這個女兒就考慮了有這么一天。他說,女兒是知道的。我想一個高中女生真的知道嗎?難道這不是一廂情愿嗎?有沒有一種道德綁架在里面呢?我無聊地看著窗外的海岸線,汽車已經進入市區。然而,我還在沉浸在剛才的思考中。

可能我想錯了,我隨后檢討了我自己,這對艱難的父女二人之間的感情或許比我想象的更加密切,或許他女兒小小年紀已經懂得父親的艱辛,早已勵志學成之后回饋父親當年的付出。可以想象,在簡陋的小屋里面,劉師傅和小女兒一起做飯、寫作業、談笑聊天,一起忍受各種不易,相互排解孤單。我真心祝愿劉師傅的女兒在美國能夠如她父親所愿,有一個自己美好的未來,也是劉師傅想象中的美好的晚年。

然而,潛意識中,我想,或許故事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

到達漁港酒店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同事們運氣很差,由于各種緣故,他們的航班推遲了兩天,所以他們也才剛剛到達酒店。大家看見我,紛紛走過來向我抱怨,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大家坐大巴一起來了,還旅游了一趟。我笑了笑。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這是緣分的問題。

我開始幫著大家搬運行李,在前臺為不會說英文的同事翻譯,一時脫不開身。期間一個同事的護照出了一點問題,我陪著她走到酒店門口給當地警察打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劉師傅坐在海邊的臺階上,背對著我,面朝大海,抽著煙,強烈的陽光籠罩著他。碧藍的大海平靜無痕,映襯著劉師傅孤單和疲倦的背影。我本來想走過去跟他告別,可是警察的電話讓我脫不開身。然后我走回前臺,和酒店經理交涉,忙了半個多小時終于忙完了。我趕緊走出酒店大門,卻發現海邊的臺階上已經空無一人。

當地負責接待的張小姐走過來,給了我明天去國家公園的拍攝許可證。我就問張小姐是否知道我的司機劉師傅去哪里了。

“哦,劉師傅啊,他走了,我們已經給他結賬了。他說因為有一點急事要辦,就先走了,讓我給你打一聲招呼。”

“什么急事啊?他還沒有吃飯呢。”

“哦,這個他倒沒有說,反正走得很匆忙。”

我還想趁這個機會詢問一下劉師傅的姓名,張小姐也很忙,沒說完話就忙別的事情了。我想就這樣吧,也不勉強。我想起昨天晚上,我泡腳的時候隔著紗窗門看見劉師傅打的那個電話,或許出了什么麻煩事情。正如他曾經說的,所謂的“管著一些別的事情”,這可以解釋他匆匆忙忙、不辭而別的原因。看著空蕩蕩的大海,我感到一絲絲說不出來的失落。

后來直到我離開南非,我再也沒有見過劉師傅,他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我也沒有打過。至于為什么沒有再聯系,其原因就正如劉師傅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這樣吧。在這點上,我真正懂得他。這就是生活的真實。

洛杉磯。2021年。

我遠遠地看著那個老人和那只小狗,并沒有打算走上去看看這個老人到底是不是劉師傅。我說過,我再次遇到他的可能性是萬分之一以下。年齡的增長讓我懂得所謂的奇跡往往不會發生,否則生活失去了它的威力。但是我愿意相信,或者想象,眼前這個坐在陽光明媚的洛杉磯海灘的老人就是劉師傅。十年過去了,按照他所說的故事,他那個讀書用功的女兒應該早已大學畢業,而且事業有成,并且到了結婚成家的時候了。或許劉師傅已經到了美國,投靠了他的女兒,和自己的女兒、女婿,可能還有外孫一起過著平靜而富裕的生活。我但愿如此,僅僅是因為我和他那短暫的三天的交情。

“劉師傅”坐在海邊,溫暖而舒適,他應該知道在這蔚藍色大海遙遠的另一端,不正好是他闊別三十多年的故鄉嗎?海面吹來的風中可能還帶著家鄉的泥土氣息,還有某些不愿意忘記他的人的思念和記憶。我不相信他從來沒有想過回去看看,他只是無法面對而已。一個衰老的、帶著憂傷往事的海外華僑,看著大海,這已經超過了我的表達能力……

我起身結賬離開,拐過肯洛布大街十字路口,往南走的時候,回頭又看了看海邊的臺階。不知道什么時候,那個老人和那只小狗離開了,只留下遠處依然深沉平靜的深藍色的大海。

責任編輯"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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