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俗如何導向情緒再生產

媚俗是文化工業的顯著標志之一，也是文化工業進化的線索。文化資本通過媚俗洞悉并迎合公眾的情感訴求，塑造公眾審美趨向，進而激發對文化產品的消費沖動與行為，從而賦予公眾一種表象上的滿足感。受利益驅動的資本以此將情緒視為可資利用的資源，通過對公眾情緒的操控與引導，不僅推廣文化產品，更直接販賣情緒體驗，這一現象在智能傳播時代演變為情緒資本主義的新形態，其影響力顯著增強。智能傳播技術通過廣泛收集受眾個體數據，構建消費心理畫像，旨在精確匹配并滿足每個人的情感偏好與審美需求，以最大化商業利益。此過程不僅展現了情緒操控與生產的強大能力，也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文化工業對情緒資源的消費性賦能與異化現象。它促使情緒資源得以更加高效地被發掘、調控及利用。這一現象并非單向的操縱，而是文化工業與消費者間復雜互動的產物。消費者在追求即時心理慰藉的過程中貢獻了自己的情緒資源，自我異化，雙方由此建立起一種基于情感交易的合作機制。因此，現代文化工業的媚俗導向情緒再生產導致了文化資本的進化和人的情感異化，情緒資本主義的實質，在于文化工業與其受眾之間，通過媚俗策略與智能傳播技術，共同編織的一場情感與利益的深度交織與交換。

一、媚俗導向下的文化工業進化史

文化工業是現代社會工業生產中的一項特殊產業。自文化復制技術成熟以降，藝術成為可無限復制的商品，其背后的思想、文化在情緒資本的運作下成為被規范化的類型化產品。文化工藝品給大眾提供的與其說是使用價值，不如說是情緒價值。從販賣文化符號使中產階級免受“上流社會”驅逐，到販賣情緒支持使中產階級在壓抑的優績社會中得以喘息和自我麻痹，文化工業形態不斷向著越發討好消費者的道路進化，變得越來越以消費者的快感為生產原則，這種進化的規則即是媚俗。

“媚俗”一詞起源于19世紀末德國藝術品市場中的媚俗藝術（kitsch），專指那些藝術價值低但符合買家趣味的作品。文化工業產業成熟后，媚俗藝術逐漸被整個文化工業消化，媚俗性也成為文化工業的一大特征。該特征體現在文化工業以大眾喜好為導向，批量生產書籍、廣告、電影及視頻等，并通過大眾傳媒持續向公眾推送市場偏好產品，旨在滿足情感需求，培養核心消費群體，實現利益最大化。

現代文化工業的媚俗是背負先天利益動機的商品經濟產物，是受意識形態操縱的趣味幻覺，一旦有利可圖文化工業便會不擇手段地進行生產。它捕捉、利用甚至制造大眾的情感需求，麻木和撫慰大眾，最終束縛個人意志并獲取利益。從文化工業初級形態時的身份象征符號，如昂貴首飾、藝術投資等，到現代文化工業所引導的如“文藝青年”“佛系青年”“極簡生活”等身份認同及生活方式，“媚俗”之“俗”并不是自然趣味，而是中產階級意識形態，這是被消費傳媒通過符號和想象來建構的旨在引導公眾追求特定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

消費傳媒通過廣告、社交媒體、電視節目、電影等多種渠道，將中產階級描繪為擁有穩定收入、高品質生活、注重教育、追求時尚和品味的群體。此類描述不僅構建了公眾對中產階層的普遍認知，還激發了人們對中產階層的向往與追求情緒。它們通過溫和的諂媚手法來塑造中產階級的審美理想，運用諸如“你值得更好”之類的話術來激發大眾的欲望，借助廣告等宣傳手段讓消費者構想消費后的愉悅場景，并通過“提前預支”愉悅情緒的方式來催生大眾的消費需求。情感諂媚的背后是以利潤為唯一導向的資本邏輯，文化工業利用情緒的目的永遠是資本牟利。作為文化工業對情緒利用的第一階段，媚俗的成功促進了文化工業向情緒資本主義的進化。

作為文化工業異化情感的進階狀態，情緒資本主義在數智時代迎來了新的進化。數智媒介作為情感體驗式的媒介，有助于實現精準的情感傳輸，進一步推動了情緒資本主義的發展。數智技術為情緒資本主義提供了新的實踐技術支持，為媚俗提供了新的傳播渠道。

情緒是智能傳播時代中的重要傳播動力之一，它對人們接受處理信息的影響是直接且顯著的。數字資本為了文化工業得以流通，將人的情緒異化為可被消費的資源，簡化為一種技術行為，人被資本利用數字算法以情感為媒介規訓身心，實現對內心世界的窺探，行為動機的預測，并進行行動誘導，人的情感在數字算法中已經完全淪為資本牟利的媒介。在數字資本的環形監獄里，資本主義巧妙地融合數字技術，編織出自由幻象，以此實現對人的情感規訓。人的情感在數字媒介中被持續監測，進行智能化的剖析、商業化的重塑與功利導向的操控，用戶沉浸于數字網絡的虛妄自由體驗中，自發地釋放出情感信號。數智資本利用數智技術監視消費者的情緒，引導消費者的視線，使得消費者進行消費并在消費者獲得快感來引發新一輪的情緒循環。我們在社交媒體里發布過的每一條信息、點過的每一個贊評踩；在視頻網站中的每一個點擊量、觀看的每一秒；在購物軟件中的每一個瀏覽，每一次購買都成為數智資本將我們的情緒量化為數據加以分析利用，以針對性地對每一個個體進行情緒再生產的過程。

這一過程精心構建了數字空間的整體文化景觀，使用戶深陷網絡世界的自由錯覺，不自覺地降低了對數字監控與信息竊取的戒備心理，主動敞開心扉，傳遞情感，進而傳遞出源自心靈深處及潛意識層面的情感信息。這一過程被新自由主義包裝成一種自由一“情緒被視為自由的主觀表達而受到廣泛歡迎。新自由主義權力技術恰恰利用了這里說的自由的主觀性”。這些情感信息被智能傳播技術捕捉后，數智資本會據此展開分析，實現對用戶的精準推送，尤其是對其中傳遞出來的情感需求進行討好諂媚智能傳播技術不斷地推送受眾所贊同的信息，使得受眾陷在情感愉悅的信息繭房里。

這種諂媚正是媚俗的本質精神。智能傳播同媚俗有著相同的利益動機，在智能傳播與文化工業聯姻的時代下，智能傳播給媚俗提供新的渠道，一同將人類情感榨干，使得情感的工業化生產成為資本主義發展的新形態。

綜上所述，文化工業自誕生以來，通過媚俗策略不斷進化，逐步形成了以消費者快感為生產原則的商業體系。媚俗不僅體現在對民間藝術趣味的扭曲利用上，更深刻地滲透于現代文化工業對中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塑造與傳播中。隨著情緒資本主義的興起，特別是數智時代的到來，文化工業對情感的利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數字媒介與智能傳播技術為媚俗提供了新的平臺和手段，使得情感成為可被精準量化、分析、操控的資源，進而推動情感商品化和商品情感化，實現利益最大化。這一過程不僅深刻改變了人們的情感體驗與消費模式，更加劇了人的異化與資本對人情感的深度剝削。

二、媚俗導向下的情緒再生產機制

叔本華曾一語道破：“從愿望到滿足又到新的愿望這一不停的過程，如果輾轉快，就叫做幸福，慢，就叫做痛苦；如果限于停頓，那就表現為可怕的，使生命僵化的空虛無聊，表現為沒有一定的對象，模糊無力的想望，表現為致命的苦悶。”從伊比鳩魯到斯賓諾莎再到叔本華，傳統倫理學發現世人痛苦根源于一種既不自然也不必要的無法窮盡的欲望循環，情緒是這種欲望循環的表征和副產品。

在資本時代，資本將其增殖欲望加諸于人。他們不遺余力地制造欲望，擴大欲望得不到滿足時的“缺乏”感，利用這種缺乏感引發的各種情緒驅動人們，使人們成為資本再生產的零部件。被倫理學家們所詬病的永無止境的欲望循環被資本捧為至寶。由此，情緒資本主義時代的情緒再生產不僅僅是資本增殖欲望再生產的表征，更成為資本增殖欲望再生產的引線。

情緒資本主義關注的是包括情緒在內的情感元素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作用，強調情緒作為生產力的一部分，是一種可被評估、檢查、討論、協商、量化和交易的實體，可以用來提高生產效率和刺激消費。在情緒資本主義下，情感的純粹性已不復存在，轉而被資本邏輯所主導、遴選與建構，它與商品化生產流程及市場包裝策略緊密相連，形成了一個錯綜復雜的系統。圍繞情感，經濟活動和話語實踐彼此形塑。為了驅動消費行為、販賣文化工業產品，文化工業的生產者們會生產和操縱人們的情緒，通過景觀生產與移情的操縱、媒介技術的誘惑與操控、消費文化與經濟理性的疊加等策略，打破消費社會實體商品的飽和狀態，推動情感商品化和商品情感化，以達到利益最大化。

文化工業為何對情緒情有獨鐘？“情緒是踐言性的”“動機與情緒密不可分。將他們綁定在一起的是動議。積極的情感是提升動力的發酵酶”。即使是在所有追求“釋放”的情感元素中，情緒的動力也是最強的。它與動機緊密相連，兩者協同作用，成為推動特定行為產生的核心驅動力，并且構成了能量釋放與感性體驗的關鍵基礎。情緒的發生層面往往潛藏于意識之下，難以直接感知，因此情緒對人的干預是深刻而潛移默化的。由此，韓炳哲否定了對易洛斯命名的“情感資本主義”，他主張，被用于驅動資本再生產的核心動力并非情感，而是情緒。在消費性資本主義的框架下，情緒的指向性和實踐性被充分利用，情緒因此被轉化為一種資源和商品，經歷著被制造、銷售和消費的過程。

情緒資本主義時代的文化工業最顯著的特征便是情緒消費。根據情緒模型展開的情緒化設計，旨在建構最大化消費行為的情緒典范。情緒消費的背后，是快節奏高壓力的現代都市生活中人們需要逃避現實和尋求安慰的情感需求，情緒資本主義把這種情感需求量化為標簽與指標，針對性地展開諂媚的安撫，以最直接的方式填塞人們的情感需求。大眾的情感需求是情緒資本媚俗產品得以流通的基礎條件。為了促進流通，情緒資本不惜無底線地迎合與創造大眾的情感需求，甚至公然宣揚“消費即快樂”的論調。隨著資本主義精神由儲蓄導向轉向消費導向，無拘無束的欲望釋放已成為所有消費領域的主導趨勢。在情緒資本主義的框架下，大眾仿佛被設定為一個欲望的開關，不斷在“渴望快樂”的焦慮與“實現快樂”的滿足之間來回切換。

情緒和情緒需求都被文化工業“私人定制”—情緒刺激往往被精心設計，情感語匯完全由市場規則所支配。文化工業根據情緒模型設計的情緒刺激既能讓大眾有獨屬感、配得感，又使大部分人都能夠產生和承受的情緒刺激，即是說情緒也被標準化和復制化，以使得標準化生產、遵循著相似的情感模式和敘事結構的文化工藝品能夠被需要、被購買。人們在工具理性地趨同性異化下，試圖在“休閑時間”中找尋自己的個性，殊不知“‘個性’在商品美學的語境下，是（也必須是）眾目睽睽的、立等可取的個性”“是由標準化、流水線生產體系所打造的，只不過是資本主義大規模生產和銷售的一種產品”。最終大眾在享受媚俗產品帶來的短暫快感時，往往失去了對深層次情感和思想的追求，被塑造成一個異化的、沒有自主性的虛假自我。在這個意義上，情緒資本主義意味著人在現代都市生活中的資本主義市場邏輯下不可避免地被異化的命運。

數智時代的個體自我敘述往往受到數智平臺預設問題的引導，這些引導使得個體的自我認知被簡化為概念化的標簽或數據集合。數智平臺隨后會根據這些標簽和概念，精準推送相關或類似的資訊內容。這一推送機制，尤其是其即時推送功能，高度重視情感邏輯。數智技術會選擇能夠激發用戶強烈情緒的資訊內容，在短時間內以高頻率和高相關性進行推送。情緒能夠觸發相關記憶，而這些記憶的喚起又會加劇情緒，從而強化用戶的既有立場與情緒傾向，使用戶長時間沉浸在特定的情緒氛圍中，產生類似巔峰體驗或心流快感的情緒效應。長時間高強度的情緒刺激導致受眾難以從這種情緒狀態中抽離，并愿意為了持續體驗這種情緒氛圍而付費。如果說傳統媒介時代的文化工業媚俗僅僅停留在提供愉悅感受的層面，那么智能傳播時代的文化工業媚俗則已經進化到生產“爽快”感—高強度刺激性情緒的階段。在這個階段，數智資本甚至無需再對大眾的正面情緒進行再生產，因為高強度的負面情緒，如悲傷、憤怒等，反而更能達到資本的目的。

數智平臺也的確是強烈情感釋放的絕佳渠道。情緒具有動態性和短時性，而數智平臺的即時性和便攜性恰好滿足了情緒即時宣泄的需求，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通過簡單的操作就能表達自己的情感和觀點。此外，數智平臺的匿名性使得用戶在敘述敏感或私密事件感到更加安全和自在，減少了因擔心身份暴露而產生的顧慮，從而能夠最徹底地宣泄自己的情緒，也在最大程度上獲得了情緒宣泄的快感。智能算法能將這些信息通過數字社交媒體推送到認可這一信息中的事件結果和情緒色彩的用戶手中，用戶們在互動中獲得理解、支持與認可，發表者獲得情緒宣泄的快感，接收者獲得強烈的情感刺激，數字情緒資本對他們的情緒狂歡無限縱容，最后“坐收漁翁之利”。

高強度的情緒刺激并不是數智算法推薦機制所造成的最嚴重后果，它僅僅是數智資本營造信息繭房的的副產品。為了提高信息接受效率，算法對用戶偏好進行概念化、標簽化的處理，這加劇了信息的同質化，進而形成了信息繭房。同時，有限的分類標簽簡化了人類原本豐富的感性生活，使得用戶的自我認知趨向于標簽化，削弱了不同主體間的獨特性，呈現出一種趨同現象，以滿足資本對廣泛受眾的追求。在智能傳播技術的引導下，相似的人群接收相同的信息，產生相似的情緒，并采取類似的行動。最終，在數字資本的誘導下，人們的情感反應變得單一化、模式化，獨立思考與批判性思維逐漸喪失，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呈現出高度的趨同。這種對人格同質化的誘導以及對情感與人格的異化，最終導致社會多元性和創造力的喪失。值得注意的是，數智技術本不應是情緒宣泄的欲望狂歡之地，它本是語言建構的理性王國，情緒資本與數智資本合謀將情緒引入其中，利用數智技術異化人的情緒，而作為異化人的工具的數智技術本身也在這一過程中被異化了。

三、媚俗導向下資本與受眾的合謀

不論處于媚俗的哪個階段，人們對于情緒資本的剝削本質從來都不是一無所知。他們對情緒資本所引發的情感異化現象往往采取默許的態度，順應資本的意愿走向自我異化和自我剝削。這一現象的根源在于，現代都市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理性、成功、高效等資本邏輯的價值觀念，構建了一個高壓社會，使大眾為了資本塑造的中產階級理想生活而時刻承受著巨大的生存壓力。在新自由主義精神的背景下，“自我”成為一個被懸置的、亟待實現的價值標準。功績主體同時受到自我與外界的雙重影響，將自我視為一個待“優化”的功能主體，人類則被視作亟待優化升級的生產要素。在新自由主義精神的指引下，功績主體的自我成就追求與效率崇拜，使得被動剝削轉變為主動剝削，壓迫轉化為自我剝削。自我剝削被包裝成自我實現，功績主體沉迷于無休止的自我提升與優化之中。效率，作為衡量這種“自我優化”與“價值實現”的核心標準，不僅成為一種價值取向，更被提升到關乎個體生命價值與尊嚴的高度，賦予道德層面的重要性。在這樣的精神壓力與持續自我驅動的雙重作用下，主體陷入了一種難以擺脫的復雜情感狀態，其中疲憊、倦怠、焦慮和內疚等情感交織在一起。

這種沉浸式的低迷狀態使人們在“休閑時間”尋求快感刺激來逃離低迷狀態。此時，文化工業以一種補償的姿態出現，順理成章地成為人們逃避功績社會中壓力的避風港。消費社會和功績社會的雙重引導下，“休閑時間”越發依賴物質條件，休閑不再是享受自由時間和實踐自我意志，而是被等同于消費活動，并且因為“休閑”是作為逃離功績社會的壓力而存在的領域，因此，“休閑時間”消費的產品最重要的是要給大眾提供放松與愉悅的情緒，使大眾得到情感上的支持與認同，而這種情感認同來源于資本的引導，這便導致了人的情感異化。從根本上說，文化工業致力于向（偽）文化市場供應特別設計出來引導人們放松的產品。人們尋求娛樂以消遣，僅當生活未給予過重壓力，使得他們在閑暇時刻既渴望擺脫乏味又不愿付出努力時，全神貫注且自覺的藝術體驗才成為可能。

廉價商業娛樂的整個領域反映了這種雙重愿望，它帶來的放松感源于其固有的套路和預先消化的特性。情緒資本主義在高壓生活中以一種補償性的姿態出現，大眾要求文化工業要以更加“經濟”的形式出現，要求文化工業要帶來欲望的瞬間滿足和強烈刺激的快感，并且不想付諸條件。文化工業以媚俗回應他們的需求，對他們的情感狂歡和情緒釋放無條件地溺愛縱容，并且除了金錢，情緒資本對受眾一無所求。智能傳播算法使得文化工業進一步對每一個受眾的趣味偏好和情緒需求了如指掌，進行針對性地諂媚，受眾一步步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于是，在功績社會與文化工業的雙重脅迫下，大眾的感性知覺能力開始異化。他們開始追求極端的感官刺激，追求高效的欲望宣泄和淺層的感性狂歡。他們一步步沉浸于一種“附體式”的“切膚的享受”④的心理愉悅洪流之中，時刻準備著沉溺于那種“混合著快感和審美沖動的高峰體驗”[5]。在高強度的情緒刺激中獲得對功績社會的補償性愉悅逐漸成為他們生活的常態。

況且，功績社會的規訓并不是洗腦式的，大眾對于追逐功績產生的疲憊和倦怠也會感到厭煩和惡心。于是在功績社會中人們對自由的向往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狂熱。人們對情緒快感的渴望同時也是對自由的渴望。文化工業用任性妄為地發泄情緒和宣泄欲望指代自由，數智情緒資本主義時代的到來更恰如其分地呼應了現代人內心深處對自由與狂歡的迫切追求，它顯著降低了個人追求自由與獲得認可的門檻，人們懷揣著掙脫績效枷鎖與嚴格規則束縛的深切愿望來到數智文化工業平臺，致力于尋找一片能讓身心得以休憩、靈魂獲得慰藉及情感實現升華的凈土，殊不知這里才是真正的陷阱，因為這種印象是廣告的欺詐和脅迫的結果，不僅不能體現大眾意志，還只能導致大眾的淪陷。

文化工業，以其敏銳的洞察力，迅速捕捉到了這一社會心理動向，不僅迎合了這種趨勢，更巧妙地加以操控與利用，甚至刻意創造并放大了這種需求，導致大眾在情緒刺激的追求上漸入成癮之境。欲望的無法滿足與資本的無限制增殖一拍即合，致使大眾即便理智上或許意識到不可為，但在感性層面，文化工業所提供的輕松感、即時快感和虛幻自由卻令人難以抗拒。現代大眾文化美學淪為主體表層感官享樂的單一工具，在文化工業與情緒資本的合謀下淪為一種僅限于主體表層感官享樂和自淫性滿足的片面化工具，由“文化”淪落為“工具”。

因此，在明知媚俗是謊言的前提下，受眾心知肚明地與文化工業達成合作關系放縱自己的情緒、欲望和懶惰，讓渡自己的權利，清醒地沉淪。即使他們有許許多多的“不得已”，消費者都是自愿追尋享樂的本能而舍棄了自己的情感，將自己的情感異化為數據和資本。于是在功績社會和情緒資本主義的時代下，一個非常有消費需求的消費者群體和一個討好他們的生產者，打著自由和藝術的旗號，在一片炫目的華麗下各自蠅營狗茍。

這種情感資本化問題在數智資本主義時代有了新的變化，互聯網技術的普及與智能傳播技術深入應用將虛幻的自由快感針對性地傳遞給幾乎每一個個體，但是這種作為替代性滿足的自由快感并不能真正解決數智功績社會帶來的倦怠和低迷。虛幻的滿足與缺憾的現實之間既存在無法彌合的鴻溝，又在時間和空間上可以實現自由切換，帶來了更加深沉的情感失望問題。又因為這種情感失望無法可解，只能沉溺于虛妄的情緒資本中排遣失落，最終落入內心空虛迷茫但持續興奮的媚俗感性知覺方式中。

數智功績社會的情緒資本主義深刻映射出全球范圍內技術理性過度發展導致的人文精神的式微。技術理性的無節制擴張與過度推崇，不僅塑造了社會運作的功績主義新邏輯，也悄然將人類推向了一場情感疏離與文化異化的邊緣危機。而情感資本化和超越路徑實質上是并行的，唯有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結構性桎梏的批判性革命，人類方能邁向情感解放與精神自由全面發展的嶄新階段。這一轉變不僅是對現狀的深刻反思，更是對未來理想狀態的不解追求。

四、結語

媚俗作為文化工業的標志性特征揭示了其背后深層的利益驅動邏輯，它巧妙運用取悅策略，敏銳捕捉并塑造公眾的情感需求，進而建構和引導大眾的審美傾向有效激發了民眾對文化產業產品的迫切消費愿望及實際購買行為，營造了一種表面真實實則虛幻的滿足感。此過程中，媚俗策略凸顯了對情感的重視，視其為推動文化傳播的關鍵力量之一，并巧妙地將之轉化為可資利用與調控的資源，不僅推銷文化產品，更觸及情感本身的商業化。這一現象在智能傳播時代，得到了顯著的強化與演變。隨著大數據分析等技術的不斷升級，個體的情感偏好與審美取向得以被數智資本精準分析。加之情緒資本主義的興起，情緒資源被更高效地創造、操縱及利用。

這一現象并非單向的操縱，而是文化產業與消費者之間復雜互動的結果。消費者在追求被取悅與即時滿足的過程中讓渡了自己的情感資源，形成了一種基于情感交易的微妙合作關系。因此，現代文化工業的媚俗導向情緒再生產導致了文化資本的進化和人的情感異化，情緒資本主義的實質，在于文化工業與其受眾之間，通過媚俗策略與智能傳播技術，共同編織了一場情感與利益的深度交織與交換。

參考文獻：

[1]韓炳哲.精神政治學[M].關玉紅，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2]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沖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234.

[3]楊震.感性學的重構——當代德國美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255.

[4]李明明．西方文論關鍵詞——媚俗[J].外國文學，2014（5）：111-122.

[5]王祥．網絡文學的創作原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14.

[6]艾云利.倦怠詩學：韓炳哲美學的一種解讀[J].上海文化，2022 （3）：50-57.

作者簡介：劉伊曼，廣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美學、大眾文化。

編輯：姜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