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節用” 觀與明后期實用工藝美學

造物活動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滿足日常生活需求，注重實用功能的觀念從造物誕生之日起就已經存在了。同時，人在勞動實踐的過程中，也逐漸生發出享受審美樂趣的本能沖動，推動人不斷發明新技術去實現這種對美的追求。比如，陶器從最初的粗糙、不規則，到后來富有裝飾意味的蛋殼陶、彩陶、白陶等，青銅器、漆器、紡織品等物品上也極盡裝飾之能事，體現技術進步的同時，彰顯人精神生活、享樂思想的極大提升。

在儒家提倡通過物品、禮儀形式維護社會等級制、強化倫理秩序的同時，墨子著重提出注重實用、去除裝飾的“節用”思想，難道他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禁欲之人嗎？不盡其然，正如他自己說的，對那些高樓、華服、美食“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樂也”，之所以仍然提倡節儉實用，根本是因為奢侈裝飾“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萬民之利”。這是從天道與人道的終極運行規律上，判定節儉實用才是最根本的造物和行事原則。到了明后期，整個社會進入物質極大豐富時期，文人雅士們開始追求高品位生活，注重物質帶來的精神享受。同時，明晚期還是“經世致用”思想盛行時期，在這種思想影響下，“實用”工藝美學觀廣泛流行，典型體現是明式家具的設計與制作。但此時的實用美學與墨子的節用思想從本質上是不同的，天道、治國等宏觀視野被削弱甚至消泯，更多地聚焦于百姓日用，從一般日常生活出發進行闡發與運用。

一、墨子“節用”觀中不同層面的意義

墨子從個人、國家、天道三個層次闡述節儉、實用的重要意義，將其上升到“義”與“利”的高度，強化了實用主義、功能主義美學觀。

（一）在個人與家庭層面

節儉實用可以節約開支，有利于人們的生存需要。比如，建筑物“高足以辟潤濕，邊足以圉風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宮墻之高足以別男女之禮”[3。衣服“冬則練帛之中，足以為輕且暖；夏則絺綌之中，足以為輕且清”。無論是建房子還是做衣服，其最終目的是為了身體需求，而不是取悅于人的眼睛、滿足虛榮心，造車可以在陸路行走、造船可以貫通水路，再多就無益了。所以只需要滿足物品的基本功能即可，不必要的裝飾部分都必須去掉。而在喪葬方面，儒家推行的厚葬習俗所產生的巨額開支，則足以將一個人或普通家庭拖入重重危機之中。

（二）在治國層面

節儉實用可以興國安邦、繁衍人口、增強國力。如果一位節儉實用的圣人治理國家、天下，可以使其財富成倍增加，原因并不是從外面奪取別人的東西，而是“因其國家，去其無用，足以倍之。”比如，做衣服、蓋房子“冬以圉寒，夏以圉暑。……冬加溫，夏加清者，芊不加者去之。……凡為宮室加固者，芊不加者去之。”把不利于實用的東西全部去掉，才是真正的圣王之道、天下大利。再比如喪葬，社會流行的厚葬久喪習俗中的三年超長喪期、夸張的服喪形式要求，讓官員無法上朝理政、農夫無法耕田、婦人無法操持家務，那么這就是一件“實不可以富貧眾寡，定危治亂乎，則非仁也，非義也，非孝子之事也”。而真正實用且合理的喪葬，更加注重對逝去親人的哀思和悲痛，只要經過一個短暫適應階段，人們便快速恢復正常生活節奏，才能保證國家正常運轉。

對國家來講，節用并非慳吝，而是要把“好鋼用在刀刃上”，把為數不多的財富用在關鍵地方。衛國是位于齊、晉之間的小國，本身國小民貧，卻還效仿富國錦衣玉食的生活方式，“今簡子之家，飾車數百乘，馬食菽粟者數百匹，婦人衣文繡者數百人”。當外敵入侵時，必然難以應對，而如果拿這些“飾車食馬之費和繡衣之財”去招募保家衛國的有志之士，能養千人之多，在臨患難危機時，必然能夠提高綜合國力，增強應變能力拱衛國家安全。

（三）在天道層面

墨子稱之為“天志”，認為是世人應該遵循的終極大道。天道重義，“義”就要以人為根本，要“兼相愛、交相利”，要大國不攻小國、富家不篡貧家、強者不霸弱者，只有做到這些，才可被看作遵循了天道規律。因遵循天志而得到賞賜的典范是三代圣王，他們的節儉實用觀念也代表了天志意向。比如在喪葬中，堯的規制是“衣衾三領，穀木之棺，葛以緘之”。舜是“衣衾三領，穀木之棺，葛以緘之”。禹是“衣衾三領，桐棺三寸，葛以緘之”。所用都是廉價材料，墓穴標準是“道之不塔，土地之深，下毋及泉，上毋通臭。既葬，收余壤其上，壟若參耕之畝”。與后世暴君動輒棺槨三重、文繡繁復、珠玉覆體、壟丘如山的奢靡有根本區別。墨子認為，由此看來儒家把厚葬久喪標榜為圣王之道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并推行了一套簡化、實用版的喪葬規制，即“棺三寸，足以朽體；衣衾三領，足以覆惡。以及其藏也，下毋及泉，上毋通臭，壟若參耕之畝”。棺材足以支撐到尸體朽爛、衣衾足以遮蓋臭味、墓穴足以維持環境清潔就已經足夠了，再多就是浪費。

墨子的實用主義觀念被放在天道運行的宏大格局中，通過保萬民之“利”來踐行天下大“義”。墨家曾經是和儒家并駕齊驅的思想流派，墨子的思想在后世產生廣泛影響，這種注重實用的造物觀念也被弘揚下來，尤其到明代中期以后，隨著儒家“經世致用”思想的崛起，這一工藝美學觀念再一次被發揚光大。

二、明代后期文人化的實用工藝美學觀

墨子強調“節用”中物質之“用”，其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古人茅茨土階，雖崇簡樸，亦以法制未盡備也”[2193。經過兩千年的發展，明后期的社會狀況已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對“節儉、實用”的理解也隨之發生改變，此時的實用美學屬于返璞歸真的實用，是“一日看盡長安花”之后高度抽象之美。其美學層次更加豐富，在實用、簡潔造型基礎上，更強調內涵之美，正如《紅樓夢》中賈寶玉想吃的“小蓮蓬湯”，看似最簡單不過，制作工藝和過程卻最是復雜。

（一）在日常生活范疇下的實用觀

明代后期以王艮為代表的泰州學派興起，注重從民間日用角度探索治學與造物原則，認為圣人所獲得的經世真理都蘊藏在家常事之中，“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會失”[3。由此總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經典言論。與墨子的平民身份相似，王良也是草根出身，他發揚了陽明心學，從根本上打破了階級固化思想，認為掌握真理不應是讀書人的專利，研究治世哲學的目光也不應僅僅集中在貴族階層，而是要將身段放低，從百姓日常生活中尋找基本原理。泰州學派思想影響十分廣泛，引發了一波從日常生活出發闡釋審美的思考，尤其是文人階層，文震亨、李漁、陳繼儒、高廉等人，通過《長物志》《閑情偶記》《遵生八箋》等著作或筆記，從日常生活屬性出發對造物原則進行評價。

日常生活的核心是人，在晚明文人的心目中人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一般大眾，一類是文人。當實用觀念面向生物學意義上的人時，主要是維護身體健康，比如，屠隆認為的“書齋宜明靜，不可太敞。明靜可爽心神，宏敞則傷目力”[4]，從身心健康的角度探討書齋空間設置問題。而作為文人，對實用則有著更高層面的精神追求，同樣是討論房間大小，則從賞雨的角度出發，“常有畫棟雕梁，瓊樓玉欄，而止可娛晴，不堪坐雨者，非失之太敞，則病于過峻”。同時，文人還有著一股傲氣，表現為對金玉、文繡等奢靡之物的不屑，比如日常出行所用舟車，“至如濟勝之具，籃輿最便，但使制度新雅，便堪登高涉遠；寧必飾以珠玉，錯以金貝，被以績，藉以簟茀，縷以鉤膺，文以輪轅，絢以儵革，和以鳴鑾，乃稱周行、魯道哉？”想要擺脫黃白俗物，以簡便的籃輿形制走出“周行、魯道”的氣勢。

（二）建立在優良品質基礎上的實用

明后期對古代制作精良的器物十分推崇，認為“古人制器尚用，不惜所費，故制作極備，非若后人茍且”。形成以優良品質為評價標準的觀念體系。李漁在討論建筑物時，就認為“窗榻以透明為先，欄桿以玲瓏為主，然此皆屬第二義；具首重者，止在一字之堅，堅然后論工拙。”所有的造型、裝飾，都建立在堅固的基礎上，因此，對木材加工宜簡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琢，過多雕琢加工會損害木性，導致堅固度大打折扣。

同時，好的實用之物建立在好的功能基礎上，室廬如果做到“蘊隆則諷然而寒，凜冽則煦然而燠”。并且“顯者之居，勿太高廣。夫房舍與人，欲其相稱”，就能夠營造宜居環境，可以“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歸，游之者忘倦”。在物品選擇上，類似于今天對品牌的忠誠度，比如床，伴隨人生半數時間，選床的標準被大大提高，“以宋、元斷紋小漆床為第一，次則內府所制獨眠床，又次則小木出高手匠作者”。同時，對物品制造所用材料也十分講究，明式家具制作常用花梨、鐵梨、香楠、烏木等名貴硬木，材質本身美感、精湛的制作技藝、簡潔的造型等，造就了明式家具高超的實用與審美內涵。

（三）對實用的評價標準以“雅”為主

明晚期文人審美推崇“古雅”，上自三代下迄宋元，所形成的經典形制或紋樣都備受歡迎，如宋元“斷紋”、三代尊彝形等都是推崇對象。古雅首先是“古”，包括時間上的古和形制上的古兩層含義。從時間上，“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宅室，必古雅可愛，又坐臥依憑，無不便適。”形式上的古偏向于古樸，恢復古制、古樸的目的，是實現“雅”的審美。

“雅”的一種表現形式就是簡潔實用，其對立面“俗”主要是指繁復的裝飾，“今人制作，徒取雕繪文飾，以悅俗眼，而古制蕩然”。譬如造園，通過相地、立基等一系列工作，最終要建設的理想園林應該是“巧于因、借，精在體、宜”。不僅要實用，更要“巧”和“精”，其目的就是要達到“雅”。在日常物品上，首先反對繁瑣造型和裝飾，“飄簷、拔步、彩漆、卍字、回紋等式，俱俗”“龍鳳花草諸俗式”；還反對漆的運用，“漆者尤俗”“竹架及朱墨漆者，俱不可用”“金漆折疊者，俗不堪用”等，都反映了這種雅俗觀念。文人的室內陳設，一定是那種簡潔古雅的物品，比如榻，“近有大理石鑲者，有退光朱黑漆、中刻竹樹、以粉填者，有新螺鈿者，大非雅器”。這些經過繁復裝飾的東西都是被排斥的。

雅俗之間是可以轉換的，關鍵是創新設計，比如，貧窮之家以柴為扉、以甕作牖，古樸大方有黃虞三代之風，但由于未經創新設計并不高雅，“取甕之碎裂者聯之，使大小相錯，則同一甕也，而有哥窯冰裂之紋矣”，最終變俗為雅、點鐵成金，實現藝術理想的同時，堅持節儉實用之風。

（四）強調與時代、身份的協適性

“衣冠制度，必與時宜”，隨著時代變遷，對實用美的認識與運用也會隨之發生改變，同時，身份地位不同，對實用美的理解與營造也不盡相同。從時代上來看，明代的衣飾與漢唐時期必然不同，明代文人“既不能披鶉帶索，又不當綴玉垂珠。”同時又要維持文人身份“要須夏葛、冬裘，被服嫻雅，居城市有儒者之風，入山林有隱逸之象” 。

貧富差距客觀存在，但明晚期文人造物的理想仍然是以節儉實用為主。李漁認為，作為一名設計者“創立新制，最忌導人以奢”。否則會讓窮人難以負擔，而讓富人更加奢靡無度，通過合理規劃建設，可以讓“富有天下者可行，貧無卓錐者亦可行”。“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當崇簡樸，即王公大人，亦當以此為尚。”這就強調創新性設計，建立居室營造“貴精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的審美理念。

三、結語

工藝美學中的實用觀始終貫穿在造物活動中，其基本概念是滿足實際使用，但在不同時代、不同人群中的解讀差別非常大，具有鮮明的語境特色。墨家發覺了它對個體與群體而言“利”的層面，是踐行天志的渠道；在明代后期的文人視野中，它的理念要豐富很多，在物質實用基礎上更要與文人審美相契合，更偏向于滿足高雅的精神需求。

參考文獻：

[1]墨子．李小龍，譯注.墨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李漁.王連海，注釋.閑情偶記圖說[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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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屠隆.朱廣福，等校對．考盤余事及其他三種[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68.

[5]文震亨.陳直，校注．楊超伯，校訂.長物志校注[M].南京：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84.

[6]計成.陳直，注釋.楊伯超，校訂．園冶注釋[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8：47.

作者簡介：王紅蓮，山東工藝美術學院講師，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設計藝術史論。

編輯：姜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