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彼岸”的現代性：彩調劇的創新性表達及啟示

[關鍵詞]彩調劇；《哪啊咿啊嗨》；現代性表達；傳統戲曲藝術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改革開放的到來，中國戲劇創作者接受了新的藝術形式和理念，思想觀念不斷更新，開始自覺書寫時代重大事件，呼應時代精神。《哪咿嗨》正是在其時代背景下精心創作的一部完全不同于以往彩調劇作品的佳作。該劇劇本最初于1994年發表在《劇本》雜志上，后經多次修改，于1995年由廣西彩調劇團首演，一經排演問世，便迅速引起中國劇壇的廣泛關注，被譽為“可與世界接軌的作品\"①。作為彩調劇史上繼《劉三姐》之后的又一里程碑之作，研究《哪咿嗨》其中的現代性表達，不僅有助于理解彩調劇的傳承與創新，也將為彩調劇乃至其他劇種的發展，提供一些有益借鑒。

現代性是一個多維的概念，通常指自17世紀，特別是啟蒙時代以來，伴隨著工業化、城市化、科學進步和社會變革而形成的一種文化和社會狀態。它表現為對傳統的批判和超越，強調個體主義、理性思維和進步觀念等。②在美學和藝術領域，現代性強調作品的當下感，它意味著與傳統的沖突，表現為一種對新形式和新觀念的探索，關注個體在快速變化的社會中的主體性。《哪啊咿嗨》所呈現出來的現代性，即其所謂的“當下感”，體現在題材選擇、表現形式及主題呈現等方面。

一、從柴米油鹽中突圍：現代性的題材選擇

彩調劇最初起源于桂北農村，是在地區的民間小調、方言俗語、風俗習慣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地方戲。這造成了傳統彩調劇在內容上多表現與勞動人民息息相關的生活題材，反映勞動人民的情感和意志，具有很強的民間性。①其中雖不乏反映社會現實、反映封建統治階級對人民群眾剝削和壓迫的作品，但基本是以農民、底層人物的視角來控訴上層社會，《劉三姐》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彩調劇的表演\"三寶”一手絹、扇子、彩帶，也都是勞動人民勞動工具的象征，具有一種樸實和粗糙感。以上種種，導致了傳統彩調劇與精英文化、上層社會格格不入，鮮少表現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社會家國等內容，幾乎沒有重大題材的作品，更缺少具有鮮明“當下感”的現實主義題材之作。

彩調劇的\"鄉土\"困境，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得到了一定的改善。20世紀50年代的“戲改”政策，對彩調劇的創作影響很大。創作于1964年的彩調現代戲《三朵小紅花》《春雷驚獅》，通過具體的生產生活故事，呈現了人民內部的矛盾沖突，弘揚了社會主義道德風尚。創作于1981年的大型彩調劇《喜事》，則反映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思想解放帶來的農村變化。②總之，這時彩調劇開始出現了反映現當代故事的作品。盡管新創作的作品開始融入時代元素，但仍然保持了彩調劇的民間性和接地氣的風格，其題材的拓展并沒有完全脫離彩調劇的選材特色。

《哪咿嗨》的出現，第一次將彩調劇的題材聚焦于宏大的歷史背景和社會事件，不再局限于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而是將敘事重點放在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后期從北伐戰爭、蔣桂軍閥混戰、抗日戰爭，到內戰爆發前期的一系列足以影響時代進程的歷史事件上。這是20世紀以來乃至彩調劇誕生以來的第一部有影響力的革命戰爭題材彩調劇作品，在彩調劇史上具有重大的開創意義。不可否認，《哪咿嗨》所敘述的故事并不是發生在“當下”，即戲劇創作時的20世紀90年代，但這并不影響戲劇本身所表現出來的“當下感”。《哪咿嗨》取材于桂林城中彩調戲班的故事，它將真實的革命歷史事件與地方戲曲文化相融合，既立足于傳統文化、勇于回望歷史，又符合當下觀眾審美需求、探討時代命題和個體命運，是一種基于歷史事實框架下的當代想象，體現出了《哪咿嗨》在題材上的現代性。

改革開放后，文化環境相對寬松活躍，文化的多元化和觀眾審美的多元化，使得知識分子更加關注家國和人類命運。這個時期的作品常常反映出對歷史的反思、對個體命運的探討以及對社會變遷的敏銳洞察。他們在創作中試圖通過多樣化的敘事手法表達對理想與現實之間矛盾的思考。這些作品不僅關注個人的生存狀態，還反映了國家和民族的發展軌跡，展現了知識分子對未來的擔憂與期盼。①《哪咿嗨》正是寄托著創作者的這種人文關懷。另外，革命戰爭題材中傳遞出來的反戰精神、人道主義關懷是20世紀90年代觀眾關注的重大主題之一，對整個中華民族都有重要意義，這使觀眾與作品產生特殊的接近性，能夠輕易引發觀眾的共鳴。毫無疑問，《哪咿嗨》的選材和敘事方式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的文化背景和知識分子的思考，也與觀眾對于歷史的反思、社會變遷的關注以及對人性的探討形成了一種共鳴，具有強烈的“當下感”。

二、在一桌二椅上求變：現代性的表現形式

在藝術表現形式上，《哪咿嗨》體現了守正創新的正確路徑。一方面，立足戲曲本體特征，保持對傳統戲曲優秀質素的堅守；另一方面，尋求現代化的新形式，讓戲曲藝術煥發時代光彩。

《哪啊咿嗨》保留了傳統戲曲的程式性特征。程式性是傳統戲曲的重要特點之一，缺乏程式性動作，戲曲表演將失去其靈魂與價值。②《哪咿嗨》的開場就是一段非常典型的傳統彩調表演形式，男女演員對舞歡歌，男舞花扇，女揮方巾，通過“自報家門”的方式，交代自己的身份和職業，表達出彼此喜愛的歡愉心情，場面輕松歡快。此后的段落中，不論是女人們揮舞著手絹送男人上戰場的歌舞場面，還是戰友犧牲時男人們唱調子為靈魂引路的“祭歌”，抑或是戰友們一一倒下時季阿三用“雙簧旦\"堅持表演，都是傳統彩調劇表演形式的呈現，體現出創作者對傳統彩調劇的精通。創作者把握了彩調劇自身表演的特性并從中汲取養分，綜合運用各種表演技法進行了一種表演形式上的變奏。

現代意識不僅指作品的思想內容，還包括作品的表現形式，除了給題材、文本注入現代化的創作理念，戲曲的舞臺語言也須進行相應的現代構建。隨著舞臺科學技術的發展，在傳統彩調劇的舞臺上運用各種舞臺裝置和燈光音效等技術呈現劇本內容，是現代彩調劇的探索方向。《哪啊咿嗨》就在保留彩調劇原有特色的同時，運用新的技術，對彩調劇舞臺表現方式進行現代性塑造，為彩調劇提供了更豐富和更深刻的表達方式。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兩方面：

一是現代舞臺裝置轉臺的使用。《哪咿嗨》的轉臺位于舞臺中央，造型簡潔，符合戲曲虛擬性的特征。該劇一共有九場戲，每一場戲的故事都發生在不同的場景中，故事發展的時間跨度也很大，從20世紀20年代一直到20世紀40年代后期。每次轉臺的旋轉都創造了新的場景和時空，使舞臺的時空更加多樣化、靈活且清晰。這種自如的時空變換使得時間的跨度顯得自然，空間的切割也非常恰當，從而有效地展示了人物的多種活動，增強了觀眾的沉浸感。同時配合音樂的渲染，進一步激發觀眾對于戲曲的思考。例如，第五場戲開頭部分，民國十九年（1930年）蔣桂戰爭期間，李阿三、鼓哥眾人行軍至湖南，夏日炎炎，大家都饑渴難耐。轉臺隨著行軍的步伐旋轉，將行軍的舞臺時間拉長。此時，轉臺的運用有效地增強了舞臺空間的縱深感，使得人物的動作在舞臺情境中得以長久保留，凸顯出人物此時此刻備受煎熬的心理，讓觀眾感受到人物的無奈和戰爭的殘酷無情。此外，轉臺的臺面被設計成一半是土坡，一半是樹根，這象征了出征的男人無論走到哪里心里都裝著對故土的依戀，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忘記回家的路途。轉臺的這種設計引發了我們對戲曲作品主題的思考，它不再是單純的舞臺裝置，而是上升到抽象審美的高度，通過富有象征意義的舞臺符號，完成了作品在主題上的詩意呈現

二是平行空間的設計。劇中多次出現彩調劇《王三打鳥》的經典唱段，導演借鑒了電影中平行蒙太奇的表現手法，將這些唱段很好地組織進舞臺處理中。例如，在第六場戲中，李阿三逃跑被抓，手腳被綁，被軍官鞭打后暈死過去。當再次睜開眼睛時，他已經回到家鄉，看見桂姑在紡紗，于是情不自禁地與桂姑對唱起《王三打鳥》中的段落。此時，舞臺被分割成兩個區域，前場區域是李阿三所在的現時時空，后場區域是李阿三幻想出來的時空。再如第八場中，李阿三在戲院門口被軍官嘲諷不男不女后深受刺激，當他一步步走向地獄時，后場區域再次出現他幻想出來的桂姑的身影，她唱著“小小姑娘紡棉花”，李阿三深受觸動，才決定重生。導演巧妙地利用多重時空同時再現的、具有現代性的舞臺語匯，將現實空間和人物的心理空間交織在一起，強化了人物的心理活動。這種手法豐富了舞臺敘事形式的同時，也將人物的情感推向高潮。在真實與虛幻中，主人公抒發了內心的情感，獲得了精神的慰藉，觀眾也被深深感染，與主人公產生了深刻共鳴，

三、從男歡女愛中飛躍：現代性的主題呈現

由于傳統彩調劇扎根于農村、民間，所以故事通常聚焦于“柴米油鹽\"的瑣事，反映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與情感。①這樣的題材選擇，使得傳統彩調劇在主題表達上表現出較為局限的特點。如《王三打鳥》等經典傳統彩調劇劇目，表現的都是對美好愛情的向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彩調劇在主題上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出現了一些反映時代精神的作品，但在主題呈現上，最接近于現代戲劇內核的卻是《哪嚥咿嗨》。

在談論《哪咿嗨》主題的時候，人們常常關注的是它所呈現出來的對家鄉的眷戀、對自由生活的向往以及對生命的渴望等。但我們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隨著中國現代化、城市化進程的不斷加快，在文藝作品中出現的關于“孤獨、異化與身份認同\"的主題探討。

中國的文藝作品中一直都包含著對中國的\"現代化想象”。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這種想象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表現為對城市生活的現實主義描繪，另一方面則是對歷史的審視與反思，重新關注“鄉土”文化，贊美人性的本善與美好。鄉村代表著寧靜、安全、親密、熟悉，而城市代表著喧囂、動蕩、陌生、疏離，這些反映在創作者的作品中，創作者們不僅懷有強烈的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同時也向往故鄉，回憶往昔。

在《哪啊咿嗨》中，彩調藝人們或背井離鄉進入戰場，或留守家中等待離鄉人的回歸。被大環境推動的離鄉者猶如無根的浮萍一般飄蕩，只有一次次唱起彩調時才能讓他們感受到絲絲家鄉的溫暖，彩調也如號角一般呼喚著流浪的人趕緊歸家。當農村人身為“邊緣人”的孤獨感愈發強烈，只能在想象中抒發對鄉土的迷戀與傾心。《哪啊咿嗨》通過對歷史回望的方式，折射出了創作者對農村人在“農耕一城市”文明沖突中掙扎的思考，展現出了對當代中國的審視，對當代人生活境遇和內心矛盾的關注。

結語

在當今社會，彩調劇作為一種傳統藝術形式，正面臨著傳承與創新的雙重挑戰。在這一背景下，借鑒《哪咿嗨》的成功經驗，可以為彩調劇未來的發展提供重要啟示。

首先，《哪啊咿嗨》大膽突破了彩調劇選材上的傳統界限，不僅涉及了戰爭題材，同時也將悲劇引入彩調劇之中，不再局限于大團圓的結局。這種開創性，使傳統彩調劇從關注普通人民，轉向了關注國家、關注歷史、關注全人類的更廣泛的題材當中，賦予了傳統彩調劇厚重感和現代價值追求。其次，該劇通過新穎的敘事結構和表現手法，展示了多元化的角色與情感沖突，使觀眾在享受劇情的同時，領悟到更深的社會寓意。這種創新并不是對傳統的否定，而是在尊重和繼承的基礎上，進行深度挖掘與拓展。經典的表演形式、音樂元素與民俗特色依然保留，使觀眾在新舊之間感受到文化的延續與融合。最后，在主題上，該劇緊跟時代潮流，表現了創作者對當代中國社會現實的深刻思考。這種對社會動蕩的關注，不僅為觀眾提供了情感上的共鳴，更是對當代人精神狀態的深刻反思，幫助他們重新審視生命的意義與價值。這種深刻的主題呈現，無疑是對傳統彩調劇的一次重要創新與深化。

綜上所述，展望未來，彩調劇正處于一個重要的轉型期。通過題材上突破桎梏，大膽選材，形式上不棄傳統，大膽創新，主題上緊跟時代，大膽立意等策略，它必定能為觀眾提供更深刻的文化體驗，也能在推動民族文化傳承的同時，適應現代社會的變化與需求。這種努力將使彩調劇在當代藝術的舞臺上繼續發光發熱，為更多的人帶來歡樂與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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