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錄音,四年來,一直保存在我的手機、U盤、電腦里。三重保險,只為讓音頻里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帶著溫度的聲音,即便時光流逝,也依然溫暖如初。
母親走后的日子,我在微信里打開和母親的微信對話框。母親不會打字,但是會發語音和表情,OK、開心、再見的表情母親駕馭得很好。母親發的更多的是語音,我總是打開那些語音,一遍一遍地聽,五秒、十秒,二十六秒……仿佛母親還在我的身邊。
手機屏幕向下劃,原來微信并不能保存所有語音記錄,我發現近一年的對話里有些語音打不開了。忽然,我害怕另一種失去,那些曾經沒有耐心面對的嘮叨、那些曾經以為毫無營養的關心、那些未曾在意的千篇一律的牽掛……忽然間,我都想留住,留住這個世界上那份已經消失的愛。
我用另一個手機打開錄音功能,從能打開的語音開始,將母親的每一句話錄下來,幾百條語音碎片匯聚成一段音頻,匯聚成一片愛的海洋。從此,母愛一直都在。
“端午節你一個人在海南過節嗎?能不能趕回來,粽子買了嗎……芳,下大雨了,你回家了嗎?下大雨了,你到家了嗎?藥我吃了,現在好多了,你爸在給我榨果汁,一個梨子、一個蘋果,很好喝,你買的梨……不用買吃的過來,你姐買的還有很多沒吃完……今天胃好多了,家里有你爸種的茄子,還有玉米,你來拿點兒吃……你放心,今天舒服多了,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母親的語音片段里,偶爾有父親的旁白:“不錯,你媽媽今天感覺很好……你媽把茄子和玉米挑好的給你裝袋子里啦……”
這是最強的催淚彈,母親的聲音便縈繞了整個世界:快樂的、擔憂的、心疼的、堅強的……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美的聲音,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疼愛我的人!
母親喜歡散步,即便是重病住院的日子,她依然要在醫院的走廊里走上幾個來回。她總是說自己的微信步數還不到五千步,于是,她強撐著要補上剩下的步數。后來,母親走不動了,我用輪椅推著她去看病房外面的世界。那時,母親已經不再提微信步數了,母親的微信步數從兩萬多到一萬多,從一萬多到五六千,到五六百,到零。
母親走后,一直用老年機的父親開始用母親的智能手機。姐姐和我從最簡單的功能開始,一遍一遍教父親如何使用智能手機,如何使用微信。他總是忘了怎樣發送語音,怎樣在對話框里打字,怎樣發送各種表情,怎樣進同學群、老鄉群。
父親像個好學的孩子,在一遍遍忘記之后會一遍遍再問,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父親一遍遍教我加減乘除,講解周長與面積。年近九旬的父親執著地學習著,他沿用了母親的微信,學會了點贊、評論,學會了轉發文章,經常發一些“雞湯”給我和姐姐,比如“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的健康忠告”,比如“世界衛生組織公布的最新長壽秘訣”。
他學會了發早安圖片,學會了發朋友圈,學會了發語音、視頻……我看到父親的微信步數每天都在兩萬多和一萬多之間,我仿佛看見父親帶著母親的眷戀在努力生活!
想起我曾經在南門橋上拍的一張照片,那是我去父母家時,在離家不遠的南門橋上偶遇父親牽著母親的手,母親另一只手拿著蒲扇,邊走邊搖,我悄悄跟在他們身后拍下了這一幕。我相信,母親的表情一定是幸福的、愜意的,就像那次帶父母游覽中山陵,長青的松柏樹下,父親也是這樣牽著母親的手,他像一名戰士、一個保鏢,在他的眼里、心里裝著的都是母親。照片里,母親眼里有光、臉上有笑,那神情竟有少女般的嬌羞與甜蜜。
當年,剛剛呱呱墜地的母親被送到父親家,那一年父親八歲。身為千金小姐的母親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了些許庇護。然而,一場變故讓母親再也回不去曾經的家,奶奶也從奶媽變成了養母,直到母親長大,直到身為長子的父親到了該娶妻生子的年齡,奶奶又從養母變成了婆婆。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無所不能,養豬、養雞、挑水、種菜,洗衣、做飯、納鞋底、做衣裳……十幾年間,父親在離家幾十里的農科所上班,家里所有的家務幾乎都壓在母親一個人的肩上。曾經,母親幾次暈倒后,自己慢慢醒來,又繼續做永遠做不完的家務。就這樣,母親含辛茹苦撐起這個家,和父親一起走過銀婚、珍珠婚、寶石婚,在父母的金婚慶典上,我們幾個兒女的致辭讓父母一度哽咽。
父親喜歡舞文弄墨,他耗時兩年完成了回憶錄《情憶難忘》,從父親的爺爺開始,記錄了生活的起起伏伏,記錄了農業大學畢業的父親用赤腳丈量的農田,記錄了壟上田間每一粒稻谷成長的科研成果,記錄了改革開放日新月異的面貌。母親說,父親把自己關在樓上的房間里碼字,時而淚流滿面,時而開懷大笑,專注的時候喊他吃飯,他都聽不見。回憶錄分兩部分,《情憶》篇是關于家史,從父親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到父親在廬山療養的習作詩選,到父親的母親百歲生日慶典,再到父親大學同學五十年聚會。《難忘》篇是父親上山下鄉的工作經歷,從花橋、宗儒、黃柏、張家畈到大林壩、屏山前,從縣農業科學研究所啟程,到搞科學實驗,溫房無土育秧全區揚名。回憶錄的封面,是父母在井岡山紅旗下的合影,右上角一枝紅梅,那是母親名字里的“梅”,鑲嵌在父親一生的摯愛中。
近兩百頁的回憶錄里,承載了父親一生的愛恨情仇。第六十一頁是父親寫的鉆石婚絮語,那是二〇二〇年四月,距離父母鉆石婚紀念日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可是母親病了,父親寫下了這篇絮語,回憶和母親既是兄妹,又是夫妻的七十余年的情感;回憶婚后八年的牛郎織女生活,母親背井離鄉,跟隨父親上山下鄉,一片瓦、一塊磚、一根木頭地拼湊起一個家。為和母親奔赴鉆石婚,父親吹響進軍號,他在母親的病榻前緊握母親的手,他多想攜母親的手走進鉆石婚的殿堂。可是,那年十月,母親走了,鉆石婚絮語永遠留在了回憶錄里,鉆石婚的遺憾也永遠留在了父親心里。
父親的回憶錄珍藏在書柜里,和回憶錄一起珍藏的還有當年的全家福照片。我孩提時的那張全家福照片是黑白色的,那時,父母還滿頭青絲,我和哥哥姐姐的臉上還滿是稚氣,我的馬尾辮上還別著母親用布頭做的發飾。長大后的我們也都有了孩子,彩色的全家福裝滿了歲月靜好,承載著美滿幸福。后來的我們依然還照全家福,即便愛著的人已經缺席,我們的愛依然繼續!
一本回憶錄、一段錄音、一張張全家福……生命中值得珍藏的還有很多很多,比如那件蕾絲襯衫,那是母親隨姐姐去北京旅游時給我買的,也是母親給我買的最后一件衣裳。三十多年了,蕾絲已經脫落,衣裳的色澤也不再亮麗,可是我一直不愿舍棄;還有兒子在幼兒園畫的畫,兒子長大后在部隊里寄來的第一封家書和身著戎裝的照片……這些是我心頭永遠不會冷卻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