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街
從北中心大街往南走,直至外婆家為止也就二百多米,街道約四五米寬,全是黃土路面。大街東邊是錯落有致的房屋,灰磚土墻,大門口一律朝西,西邊是枯枝或者玉米秸稈編成的菜園子籬笆。如今仔細想想,外婆街實際上是一條半截胡同。街上一共住著四戶人家,全是田姓家族,沒有其他外姓人家。更為奇特的是,四戶人家的女主人論輩分我都應喊她們外婆,所以,我把這里稱為外婆街。
外婆家很特殊,外公和外婆一共生育了五個女兒,他們受到了同族人的排擠和歧視,因此,身為男孩的我便成了外婆家的“常駐大使”。直至上小學一年級,我才離開她家。
外婆家住在這條街的中間,房屋很矮,天井里分東西廂房,西廂房擺農具,東廂房放柴火,前邊是廁所,外婆全家平時住六間正房。整座院子是外婆的父親在民國初期那會兒留下的。后來又聽我母親說,外公田錫磐三輩單傳,家境好,整條街上數外婆家的小院修得最氣派。在我的記憶里,外婆家的院墻全是用黏土一層層夯成,墻頂放著青灰色的脊瓦,兩邊的瓦檐向外伸出,不會漏一滴雨水,也防止了雨水把瓦檐下的墻體沖壞。大門樓是寬厚的大青磚,一層層用石灰泥砌成,磚縫之間,依稀還能看見白色灰漿和石灰泥的痕跡。門框是紅松木的,門扇是楊木的,厚厚的、沉沉的,顯得十分笨重。
走出外婆家大門口,順著門前菜園子的小路一直往前走,過了黃土崖頭,是一片田野和蘆葦。在田野與蘆葦之間,有一條繞村的小河溝,河水緩緩地流著,最后流入村西的濰水古道。
街柳
春天,外婆街別有一番韻味。當你不知不覺順著外婆街往北走,很快就來到了中心大街。這是全村唯一的中心街,東西方向,貫穿整座村子,它比外婆街更寬更長。在中心大街西邊靠北有一棵歪脖子大柳樹,樹很粗,粗得兩個成年人手拉著手都摟不過來。
伴隨著一場場春風和細雨,那些長長的柳絲便有了女人的活力,在空中倒垂著,一條條努力伸展自己的腰肢。當我從它身邊走過時,我停下腳步,含情脈脈,仔細端詳每一條柳絲。忽然,我發現大柳樹已沒有冬天那種僵硬及干枯的味道了,柳枝開始變得十分柔軟,淡黃色的嫩芽早已爬上了枝條。雖說樹皮看上去有些干枯,我想隨著時間的推移,不久就會漸漸變綠、變軟。
果然,過了幾天,那些長長的柳絲似乎比冬天多了許多,漸漸遮住了人們的視線。你若不經意從南邊外婆街拐過來,就會發現那些綠意將要從柳絲尖滴到路邊的塵土里。在不經意間,我又發現大柳樹那淡淡的影子,隱隱約約浮上枝條末梢,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蘸著濃濃的春意,勾勒出一幅“柳媚圖”的輪廓。漸漸地,枝條膨脹起來,濕漉漉的,不用綠色渲染,只用筆墨輕輕勾勒,好一幅春意生機圖,躍然于紙上。
哦,春天正一步一步走來,一時綠了大地,綠了天空,也綠了自己的眼睛。當然,也染綠了春雨,更染綠了春風,空氣中的一切都在綠色中萌動。
野童
出了外婆家大門口就是外婆街,過了外婆街就是菜園子,菜園子里種著土豆、扁豆、黃瓜、茄子、蔥、姜。菜園子西邊高大的崖頭上有一片不小的樹林,樹林里栽著榆樹、槐樹、楊樹,還有梧桐樹,粗的有一人環抱那么粗。
崖頭上,黃土層里生長著一種叫“鬼子芋頭”的植物。孩童時,我閑著沒事就拿小鏟子去挖土,會把那些長在植物底下的芋頭挖出來,那東西長得賊頭賊腦的,跟現在的姜差不多,圓圓的,鼓鼓的。至于為啥叫“鬼子芋頭”,我不知道,也懶得知道。只曉得外婆用清水將它們洗凈,放入咸菜缸里,腌半個多月,撈出來當咸菜吃,嚼在嘴里脆生生的,嘎嘣嘎嘣響。
外婆街上似乎有了一絲輕微的涼意,孩子們一個個從院子里跑出來,成群結隊到村西崖頭上捉螞蚱,或者用手去摳大樹底下的窟窿,里邊藏著蟬的幼蟲。大一點兒的孩子,彎著腰,撅著屁股,哧溜爬上樹頂,伸手去掏樹上的鳥窩。那鳥兒賊精,選擇高處的三杈枝丫,用干枯的小樹枝把窩搭建在樹的最高處,牢牢地固定在樹干上。鳥窩有大的、小的、淺的、深的,有門口朝上的,也有門口朝下的……鳥兒有斑鳩,還有我們俗稱的散散雞、喜鵲、蠟嘴、銅嘴。當然,有時運氣好可以掏到小鳥,有時也會掏到鳥蛋。
孩子們在林子里東瞧瞧,西瞅瞅,來回尋找鳥窩,每一棵樹都不放過。
遠處,一股淡淡的炊煙輕輕地鉆入孩子們的鼻孔,里面還夾帶著晚飯的余香。林子里那些膽小怕事的孩子,聽到娘親呼喚自己的名字,一個個偷偷溜回自己的家,而那些淘氣鬼、搗蛋鬼卻不在乎,依然在林子里來回穿梭,最后,一個個從樹上爬下來。他們有的衣衫破了,胳膊上、腿上,或者小肚子上,白一道紅一道的,有的耷拉著小腦袋,有的跟在背后嘿嘿偷笑,還有的蹦蹦跳跳,像啥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跟在大伙兒的屁股后邊。當然,也有做賊心虛的,悄悄溜回家,然后輕輕地插上門栓,不久,院子里便傳來父母的打罵聲。第二天,孩子們興趣依然高漲,特別是掏小鳥、捕螞蚱那些活兒,對孩子們很有誘惑力。每到收獲時,一個個都跪在地上,相互攀比,看誰捕捉得最多,誰捕掏得最少。而昨天晚上挨打、挨罵的事情都早已拋到九霄云外,誰也不去想。外婆街又恢復了夏日暫時的平靜。
串門
外婆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串門。小時候,我特別愛住外婆家,因為外婆經常領著我去串門,去得次數最多的是大街南端那家,說是我一個遠房三姥娘家。
整條街上,只有她家大門朝北,現在想想,說是大門,其實就是用枯木棍綁成的柵欄。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家院子里那棵碗口粗的柿子樹。
深秋時節,柿子成熟時,柿子樹的樹葉幾乎掉光了,只剩下干樹枝和滿樹的柿子,柿子把樹的枝條壓得很彎。三姥娘在樹下用胳膊粗的木棍硬頂住被柿子壓彎的枝條。
樹上的柿子圓圓的、鼓鼓的,像一個個小燈籠似的,你擁著我,我擠著你。從樹上摘下來的柿子不需放在熱水里加溫,也不需要在炕頭上用棉被焐熱,只要輕輕摘下放在手中,撕開表皮,一股甜甜的濃汁就會從里面流出來。這時,你得趕緊把柿子送到嘴邊輕輕一吸,濃濃的汁液滑滑的、甜甜的。
那時候,我和外婆去她家串門,有時看出三姥娘很不情愿摘柿子。嘴甜的我躲在外婆屁股后,大聲喊:“三姥娘好!”
礙于面子的她就會摘下兩個拳頭大小的柿子塞給我,嘴里念叨著:“這幾天貴著呢,明天還要趕田莊集哩。”
在樹底下看柿子也實屬不易。鳥兒常常飛過來偷食,三姥娘就在樹上拴上五彩繽紛的長布條。可惜還是不頂用,三姥娘只好拿馬扎子坐在樹底下,用一根長長的竹竿,一邊“梆梆”敲打樹干,一邊大聲吆喝“打死這些小玩意兒”。
她用竹竿來回驅趕從遠處飛來的鳥兒,嚇得那些鳥兒站在高高的樹枝上,望著院子里熟透的柿子,急得嘰嘰喳喳亂叫。
外婆早已去世,外婆街也隨著一場洪水蕩然無存。外婆街承載著我童年的夢想和喜怒哀樂,還有那半睡半醒的旭日,以及那戀戀不舍的夕陽余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