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任何一本田園詩集都是用那如絲如縷的炊煙裝訂的吧!中國鄉村的縷縷炊煙,從《詩經》的“國風”中裊裊升起,彌漫了中國的田園詩史。然而,隨著時代發展,鄉村終于還是要告別那升起過無窮詩意的炊煙。
不久前的一天,我回故鄉探親。當粉墻青瓦的故鄉出現在眼前時,正該是炊煙裊裊的時刻,然而卻不見一絲一縷的炊煙從村里升起,當時一陣難言之情掠過心頭。
我在鄉村長大,我知道那裊裊炊煙在中國農民心中的分量——他們每日開門的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何以把“柴”和“米”排在前頭?因為二者或缺其一,便沒有了炊煙,沒有了起碼的溫飽。
我爺爺是一名地道的農民,為了自家煙囪里的那一縷炊煙,在土地上勞作了一生。他臨終留下遺言,要子孫把他葬到村前的小山坡上,他要看著自家的屋頂上日日炊煙繚繞。然而在我的記憶里,一年又一年,我家煙囪里的那一縷炊煙升起得總十分艱難。
童年時每到春天,地里青黃不接,家里經常無米下鍋,柴火也總是不夠燒。為了升起我家煙囪里的那一縷炊煙,母親每天從隊里收工后,還要到村后的山坡上挖草根,我放學后也去幫忙。借著夕陽的余暉,我把母親用鋤頭刨出的草垡子一塊塊敲碎,敲打出一把把白色的茅草根,也敲打出我人生中關于炊煙和溫飽的永久記憶……
很多年后,眼前故鄉再不見炊煙升起。回到家里,年逾花甲的老母告訴我,那是因為村里辦起了造紙廠,稻草和麥秸都賣給廠里了——現在家家都用上了液化氣和電飯煲。她還激動地說:“沒想到‘鉆’了一輩子灶膛,臨了還趕上了這樣的好日子!”原來燒草根的日子已隨著故鄉的最后一縷炊煙永遠地飄散了。
今天的日子豈止母親高興!記得我為了讓母親少“鉆”灶膛,大學畢業工作后,曾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只煤爐和半年的“計劃煤”,從百里之遠的縣城送回家去。母親曾為此高興了很久,但最終還是沒能讓母親少“鉆”灶膛,我家的溫飽依然要靠我家煙囪里日日升起的炊煙。母親說:“燒煤爐,莊稼人賠不起這個工夫。”
我后來在城里成了家,用上了液化氣和電飯煲,也曾想為母親買上一套送去,但妻子說:“氣用完了你要媽上哪兒去充?用電飯煲媽舍得電費嗎?”我想想也是,只得作罷。
沒想到母親如今終于用上了與城里人家一樣的灶具——故鄉終于用勤勞告別了世世代代象征溫飽的炊煙。我心中的高興和欣慰并不亞于母親。此時,我又想起了爺爺,如果他真的在天有靈,他可曾在村前的山坡上與故鄉的最后一縷炊煙揮手告別!
(摘編自1996年第5期《黨員文摘》/原載《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