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龍美術館(西岸館)的清水混凝土墻上, 承托著瑪莎 · 瓊沃斯(Martha Jungwirth)的大幅畫作,營造出一種原始而富有觸感的氛圍。她的畫作往往在大開幅的老舊紙板上展開,無數(shù)新鮮的筆觸痕跡攫住觀眾的注意力,粗糲與流動并存,乍看似乎隨機而混亂,卻滿溢生機。
奧地利國寶級藝術家——瑪莎 · 瓊沃斯在中國的首次個展近期在龍美術館開幕。此次展覽的21 幅畫作呈現(xiàn)了這位85 歲的維也納藝術家近幾年的標志性創(chuàng)作,包括受藝術史和社會事件啟發(fā)的兩大系列。
回到口語之前
展覽的起點是藝術家格外重視的作品《猿猴》。它被置于入口——邀請我們以此進入她的繪畫語言。
《猿猴》像是一張直覺式的速寫,書法般頓挫的紫色筆觸成功捕捉了猿猴疾速前行的動態(tài)。以具象事物為起點,瑪莎似乎在做減法,逐筆剝離可辨識的線索,直到事物化為純粹的感知痕跡,與畫布上的大量留白相平衡。
在1988 年的宣言詩《我內(nèi)心的猿猴》中,她自述創(chuàng)作方法:“回到舊大腦,回到感覺運動,回到口語之前,回到知覺之前,回到記憶之前,回到物體的突兀之前,回到歐幾里得之前,其中直線在消失點相交,繪畫時不思考。”她的創(chuàng)作不為敘事服務,而是捕捉純粹的直覺流動。
從現(xiàn)實中解放
實在的象與感知的象之間,哪一種更真實?瑪莎筆下的真實,并非事物的輪廓,而是感知中的運動和痕跡。
在龍美術館二層,《阿塔蘭忒與希波墨涅斯二(致敬圭多 · 雷尼)》這幅作品中,瑪莎 · 瓊沃斯以意大利巴洛克畫家圭多 · 雷尼(Guido Reni,1575—1642 年)的作品為觸發(fā)點,重構了古希臘神祇希波墨涅斯丟下金蘋果誘惑阿塔蘭忒彎腰撿拾,從而讓這位善于疾走的女神輸?shù)舾偹俦荣惖乃查g。瑪莎用以松節(jié)油稀釋的紅顏料薄薄涂抹,再以旋轉的筆刷勾勒出一只蘋果的滾動。
于是,蘋果在空中躍過并接近地面的短暫時空片段,被凝結于一個畫面。這才是我們真正“看見”的——一個運動中的形象,而非凝固的片段。當一只蘋果掉落,在我們的視野中,它就是一團模糊而迅疾的紅色影子,邊緣露出一絲高光。瑪莎的筆觸釋放出鮮活、原始的氣息,使畫面擺脫毋庸置疑的敘事,讓我們得以一起站在藝術家所描述的“僵硬、束縛的現(xiàn)實”的解放對立面。
西班牙畫家弗朗西斯科 · 戈雅(Francisco Goya,1746—1828)是瑪莎最愛的藝術家之一。在“藝術史”系列中,她回應了戈雅的《羊頭和肋骨靜物》。這三幅畫作占據(jù)著龍美術館最高曠的空間,漸進式地再現(xiàn)了對一塊“鮮宰肉”的長時間凝視。在瑪莎的筆觸中,具象的肌理逐步剝離,直至提純?yōu)闊o法再削減的符號,最終以極簡的手勢呼應戈雅對生存與死亡境遇的思考。這三幅作品是深入了解瑪莎創(chuàng)作語言的關鍵。
互動的可能性
展覽的末尾是受社會新聞啟發(fā)的《魯比馬爾號》系列畫作,記錄了魯比馬爾號在紅海被擊沉的時刻。畫作中,似乎船身一半已傾斜入海,海水翻涌,又似乎油污蔓延,逐漸浸透海域。然而,放棄下意識的圖像闡釋,噴薄而出的不安與驚惶更為強烈。畫面中的顏料痕跡極為豐富,簡直由任何可抓取的事物構成,或許藝術家通過畫紙上的身體經(jīng)驗,模擬了沉船瞬間試圖抓取任何可能性的絕望。在現(xiàn)實擬像的“魔力”逐漸消退,集體敘事反復失效的當下,我們或許渴求一種潛入個體經(jīng)驗與感知的語言。
我們的感知,如心靈地殼下的暗流,推動著思維和情感的走向,又在語言和概念形成之前狡黠地退場。為這一晦暗不明的共同境遇找到表達方式,是瑪莎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的探索方向。她精力充沛地關注周遭發(fā)生的事件,從家用電器、身邊的朋友、旅行風景,到社會新聞、藝術史皆可成為題材。紙和顏料構造的物理空間,是她精微的感知場,因而她將自己的畫作描述為“日記本或地震儀”。
她用身體經(jīng)驗去繪畫,使畫布成為感知的記錄,而非視覺的復制。如果筆下的顏料塊能與情感節(jié)奏同步遞進,那就是最佳狀態(tài)。于是也可想象,她對繪畫材料流動性的追求。從早年的水彩、記賬簿,到稀釋的油彩與手工裁切的包裝卡紙,她毫無偏見地使用各類材料,以尋找顏料斑點與畫布之間的流動感與自發(fā)性。
這正是瑪莎的核心探索——在感官知覺、繪畫材料與身體經(jīng)驗的開放性中,觸達了一種充滿生命力的畫面,繪畫不是敘述,而是記憶、直覺、震顫的回聲。瑪莎的藝術實踐,使藝術家與所繪對象及觀者之間的親密互動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