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手書《楝花詩》二首賞析

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銘衡，字平伯，以字行。祖籍浙江德清，生于江蘇蘇州，在蘇州、杭州兩地度過少年時光。1915年考入北京大學，父母亦隨之移家北京。畢業后先是輾轉在江浙多所中學任教，后返京于燕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大學、北京大學講授中國文學，新中國成立后任職于社科院文學所。一生在散文、新詩、舊體詩詞的創作以及古典小說和詩詞的研究方面都卓有建樹，其中最值得稱道的當屬對《紅樓夢》和唐宋詞的解讀與闡釋。

俞平伯出身書香世家。高祖俞鴻漸舉人出身，頗有文名。曾祖俞樾乃一代大儒，著述豐繁，享譽隆盛，門人弟子遍及海內。父親俞陛云探花及第，工于詩詞。俞平伯幼承家學，甫一出世，曾祖父俞樾便以“再探天上花”相期許，希望他像父親一樣取得科舉上的榮光。這一目標雖因清朝覆滅、科舉取消而未能實現，但俞平伯幼時所受的教育，顯然與這樣的家族期待密切相關：不但要會作文、賦詩，還要寫一筆好字。

寫于1973年的這幅字，可以看作俞平伯晚年書法的代表作品。釋文為：

天氣清和四月中，門前吹到楝花風。

南來初識亭亭樹，淡紫英繁小葉濃。

此樹婆娑近淺塘，花開飄落似丁香。

綠陰庭院休回首，應許他鄉勝故鄉。

楝花詩

一九七三年 俞平伯

這是俞平伯創作于1970年5月的兩首七言絕句，描述的是在河南農村新認識的楝花。楝樹是中國南北各地的常見樹種，楝花也是二十四番花信風中的最后一個，對應谷雨的三候，楝花謝落之后，夏天就來到了。北京也有楝樹，但俞平伯自幼長養在精致高雅的士大夫文化環境中，對此類帶些野氣的樹木一向不大在意，曾將自家院中的榆樹錯認為槐樹，還把書房命名為“古槐書屋”。此事一度成為朋友們的笑談。所以他不留心楝樹也在情理之中。

讓俞平伯認識楝樹并興致勃勃地為其賦詩，源于生活中的一次大變動。

1969年11月15日，俞平伯夫婦離開生活了五十年的北京，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學研究所乘火車南下，到河南信陽息縣的五七干校，自此直到1971年1月中旬受命返京。他在息縣的包信、東岳等地過了一年多純粹的鄉村生活，這在俞平伯的一生中是絕無僅有的，因為此前此后，他都是生活在蘇州、杭州、北京這樣的繁華都市。息縣期間，他寫下的諸多舊體詩詞，較之平常所作也是格調迥異，很值得注意與玩味。

自謂“脫離勞動逾三世”的俞平伯，以古稀之年被下放到息縣這樣的偏鄙之地，還要參與體力勞動，最初的生活無疑是異常狼狽和艱難的。然而隨著春天的到來，他的筆下隨著鄉村景物的變化而漸漸展露生機，多年的文史修養也開始發揮作用，他以好奇的眼光打量新生活，以曠達的胸懷自我紓解，寫下了一系列歌詠豫南鄉村風物的律絕。一掃早年繁縟纖細、深思多慮的風格，這些詩節奏明快、情感健朗，將其稱為俞平伯的衰年變法亦不為過。兩首《楝花詩》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品，“淡紫英繁小葉濃”狀物精妙，“花開飄落似丁香”的比擬，見過楝花的人必會會心稱許?！熬G陰庭院休回首，應許他鄉勝故鄉”更是少見的暮年豪氣：北京那個綠樹濃陰的四合院就不要再留戀回顧了，此后就把息縣當成新的故鄉吧。

俞平伯一生詩詞，風格屬于婉約一派，尤其鐘情于李商隱、溫庭筠、南唐二主、姜夔、周邦彥、吳文英等人，自作詩詞也是體物深細、情感繾綣曲折、心事含蓄晦澀、時見欲語還休之態。早在寫白話詩時，胡適就說他“毛病在于深入而深出，所以有時變成煩冗，有時變成艱深了”。如果胡適有機會看到俞平伯這兩首《楝花詩》，一定會改變自己的看法——俞平伯何嘗不會寫清新明朗的詩句呢？俞氏自己大約也很得意于這兩首作品，一再在各種場合書寫。除了1973年這幅外，坊間可見還有寫給“辛之同志”的一幅。給家人朋友的書信中，俞平伯也多次提及這兩首詩，珍視之情溢于言表。

這兩首詩的書法，也是俞平伯常見的筆意，楷體為主，間雜二三行草。到底是世家子，俞平伯的字規規矩矩，一筆一畫都交代得明明白白，乍看上去有些童稚氣，富于拙趣，當然也可以說是赤子之心的外露。以字度人，似乎俞氏一生皆為安分守成的良子弟，而非開疆拓土、封妻蔭子的家長式人物。

俞平伯的字是典型的文人字，點畫自在、適意，有清俊出塵之概。章法布局的考慮或不周妥，就像這幅作品一樣，他的書法作品，不少都呈階梯狀排列，自右至左逐列漸矮，卻無意糾偏，只一任其高低欹斜。從根本上說，這也是俞氏不刻意經營、遠離書匠一流人的體現。

不知是否交往頻密的人互相影響之故，俞平伯與葉圣陶的字頗有幾分神似，都是喜楷書、有稚氣、不茍且、見風神之作?？催@些前輩留下的墨跡，心馳神往之余，總不免老成凋零之嘆。

作者簡介gt;gt;gt;gt;

常麗潔，文學博士，商丘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現代作家舊體詩、現代文學文獻學。著有《早期新文學作家舊體詩寫作》《朱自清舊體詩詞校注》。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