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楊萬里),“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劉禹錫),“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杜甫)。《詩經》中沒有提及蝴蝶和蜻蜓,但后來的詩人沒有忘記描寫蜻蜓。描寫最細致的還數唐代的韓偓:“碧玉眼睛云母翅,輕于粉蝶瘦于蜂。坐來迎拂波光久,豈是殷勤為蓼叢。”劍橋詩人本森(ArthurChristopherBenson)說:“不安的蜻蜓,飛掠、舞動,在蔓生的水草絲帶之上,暫歇你那無盡的匆匆目光,在搖曳的蘆葦彎弧上停翔。”堪薩斯詩人阿徹(RubyArcher)說:“哦,飄忽的、薄紗般的神秘客,纖弱的飛蟲,閃爍又飛逝。”紐約詩人里滕豪斯(JessieBelleRittenhouse)說:“這薄紗般的小生命是上帝喜悅的呼吸,生命在它身上變得完美無缺!”
蜻蜓是一類美麗的昆蟲,喜歡蜻蜓的人,對上述寫作能產生共鳴。可是,真正的愛好者不能只停留在詩意的描寫中,必須細分出物種!

博物人很快就會注意到北京地區可見的雙角戴春蜓、北京角臀大蜓、馬奇異春蜓、棘角蛇紋春蜓、黑裳蜻、異色灰蜻、透頂單脈色、白扇、大黃赤蜻、小黃赤蜻、褐頂赤蜻、方氏赤蜻、豎眉赤蜻、線痣灰蜻、白尾灰蜻等蜻蜓目昆蟲之命名人都與Selys有關。
Selys是誰?張浩淼博士撰寫的《中國蜻蜓大圖鑒》的幾篇序言交代得很清楚,此人是19世紀比利時人,名字寫全了為BaronMichelEdmonddeSelys-Longchamps,譯成中文為米歇爾·埃德蒙·德·塞利斯-朗尚男爵,其中的“朗尚”也寫作“隆尚”(含義見下文)。蜻蜓學文獻中通常簡寫為Selys,中文一般稱“塞利斯”。有專門的蜻蜓學(Odonatology)嗎?當然,博物學的各分支幾乎都有相應的某某學,如魚類學、爬蟲學、地衣學甚至妖怪學。2021還創刊了一本期刊《國際蜻蜓學學報》(InternationalJournalofOdonatology),此時蜻蜓學早已成為現代科學大家庭的一員,雖然在數理科學界看來它不重要也不深刻。考慮到中國就有800多種不同的蜻蜓,而全世界所有人加起來也只是1個物種,研究蜻蜓顯然也有重要意義。蜻蜓目“Odonata”這個詞是由丹麥著名昆蟲學家、林奈的弟子法布里丘斯(JohannChristianFabricus)于1793年給出的,其希臘語詞根odontos的意思是“牙齒”,蜻蜓也確實“牙口”很好,成蟲有尖銳的上顎。法布里丘斯研究昆蟲非常重視“口器”(能吃什么、怎樣吃都要靠“口”),而不是通常學人重視的“蟲翅”。不過,昆蟲“目”一級的分類主要看“翅”。法布里丘斯曾任基爾大學博物學和經濟學教授,著有《昆蟲哲學》(PhilosophiaEntomologia)。書名有模仿其老師《植物哲學》(PhilosophiaBotanica)的意思。需要注意的是,歷史上Odonata的指稱并非一成不變,以前還包含今日脈翅目的一些昆蟲,20世紀以后才專指現在所說的蜻蜓、豆娘和昔蜓。
近代博物學大師林奈1758年在第10版《自然系統》中描述了如今人們熟知的華艷色(Neurobasischinensis),當時他錯誤地將它分在蜻屬(Libellula)之下。18世紀西方人又描寫了6個中國蜻蜓物種。到了19世紀,塞利斯一個人一次就描寫了6種。他也是蜻蜒學界數一數二的大人物,而且影響眾多蜻蜓學者。但迄今中國大眾并不了解他。
塞利斯10歲開始寫日記,一直寫到1900年去世前。比利時皇家歷史委員會將日記整理后于2008年正式出版,兩卷本,正文1400頁,加上注解和附錄共計1747頁。相比于1982年出版的柯恩(JulesCoen)為塞利斯寫的傳記《米歇爾·埃德蒙·德·塞利斯·朗尚:紳士、學者與民主主義者》所建構的圣徒形象,此日記更立體地展現了人物特征。日記內容極為豐富,包含宴席座次、會議出席情況、珍稀鳥類遷徙觀察與林區砍伐時間、草料銷售方案、古樹生命周期等莊園管理細節,也有比利時列日租戶糾紛處理、鮭魚養殖情況追蹤、狩獵活動中射殺的禽兔數量統計、家族成員頭痛癥狀與子女咳嗽發作的醫療觀察等日常記錄。日記文本混雜呈現了多種生活軌跡,如從馬車到火車的交通方式演變、政治會議與學術研討的交叉、專業交流與家族聚會的雙重場景、自然生態與人文環境的同步觀察。早期的文本以客觀數據為主,晚年記錄包含復雜的心理活動,從中能夠讀出極度以自我為中心的城堡主形象。日記折射出19世紀資產階級生活的豐富場景,如禮節性拜訪、家族慶典和社交網絡,也記錄了塞利斯賭場輸錢后懊惱,卻因城堡門廳亮燈未熄而惱怒。他自詡生活細節皆優于他人,僅用法語交流,批評德捷人士語言能力不足,關注鳥類遷徙,詳細記載投資虧損等家族事務,從政時仍然保持昆蟲學研究熱忱,等等。
本文主要根據塞利斯本人的論著以及荷蘭昆蟲學家瓦舍爾(MarcelTh.Wasscher)、比利時根特大學生態學家杜蒙(H.J.Dumont)、荷蘭獨立研究者維斯普伊(KarinVerspui)的論文,粗線條刻畫塞利斯所做的工作及其博物學文化網絡。
十九世紀塞利斯對北京蜻蜓標本的描述
1886年塞利斯發表一篇8頁的研究報告《北京蜻蜓新種》,這算是博物學家首次系統研究中國的蜻蜒目昆蟲。
報告一開始就指出:“不久前,我尊敬的同行,來自荷蘭呂伐登的赫爾曼·阿爾巴達(JohanHermanAlbarda)先生,慷慨地送給我一小批來自北京的蜻蜓目昆蟲標本。這批標本僅有6個物種,但非常難得的是,其中5個物種是學界此前未知的新物種,而且更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它們所屬的特殊類群,這些物種還具有特殊的生物地理意義。這5個新物種中有4個明顯屬于古北界物種,考慮到北京的緯度(北緯40度)以及中國北方地區的氣候情況,這一點并不奇怪。”
阿爾巴達向塞利斯贈送了北京的蜻蜓標本,塞利斯據此描述了6個種,其中5個為新種。但是,這些標本是誰收集的,如何到了阿爾巴達手里,自前仍是一個謎。他并沒有到過亞洲,有人猜測是從荷蘭商人手中獲得的。

不過,到了今日,塞利斯當年的分類多數已被更新,6個種中只有2個未變,現把它們敘述如下。
第一個種是Diplaximitans,足部呈淺黃色且帶有黑色條紋。分類被修訂為普赤蜻(Sympetrumvulgatum),即與林奈1758年描述的一個種有相同指稱。塞利斯給出的名字算作異名。
第二個種是Libellalineostigma,它是同屬中唯一具有黑色翅痣且翅痣上有一條縱向黃色條紋的物種。此種被修訂為線痣灰蜻(Orthetrumlineostigma)。
第三個種是CordulegasterPekinensis。(當時植物和動物種加詞為人名和地名時首字母要大寫,現在則一律小寫,下面不再一一說明。)后被修訂為北京角臀大蜓(Neallogasterpekinensis),塞利斯原來給出的名字現在作為基原異名(Basionym)。塞利斯認為它與歐洲常見的雙齒角臀大蜓非常相似。
全球生物多樣性機構(GBIF)網站標出北京角臀大蜓由McLachlan于1886命名,不正確。張浩淼所著《中國蜻蜓大圖鑒》中的寫法是正確的。
第四個種是白扁(Platycnemisfoliacea),其顯著特征是雄性的四條后脛節異常膨大,從這個角度看,它與寬足扁蟪(P.latipes)比較接近。在此之前,除了在歐洲以及地中海和黑海周邊地區,人們還從未在其他地方發現過這個屬的昆蟲。此種分類地位一直沒有變化。
第五個種是艾氏施春蜓(SieboldiusAlbardae)。塞利斯寫道:“我很高興能通過這個命名來紀念這位荷蘭脈翅自昆蟲學家的名字,昆蟲學界得益于他眾多出色的觀察成果。這是一個大型且極為美麗的物種,在中國,它代表了此前僅由日本希施蜓(S.japonicus)構成的施春蜓屬,而我曾將分布于北美洲的大型屬類中的一個屬命名為Jurineus。在收到來自婆羅洲的相關標本之前,我曾擔心萊頓博物館中某一標本所標注的產地日本可能是標簽錯誤導致的結果;而在中國北方發現的一個相近物種讓我現在相信,這個類群的模式標本確實存在于日本。”此種分類地位一直沒有變化,只是種加詞首字母變為小寫了。
第六個種是CordulegasterSieboldii,它同時在日本和中國北方被發現。分類被修訂為巨圓臀大蜓(Anotogastersieboldii)。塞利斯說它是阿爾巴達寄來的6種標本中唯一不是新種的蜻蜓,因為1854年他本人已發表,依據是萊頓博物館收藏的日本標本。
前文第五種的屬名施春蜓屬(Sieboldius)和第六種的種加詞Sieboldii都與作為荷蘭商館醫生、博物學家、旅行家的德裔學者西博爾德(PhilippFranzvonSiebold)有關。他于江戶時代后期來到日本。1996年在西博爾德200周年誕辰時日本還發行了一枚紀念郵票。1823年西博爾德來到日本長崎的出島,一邊行醫一邊廣泛收集各種信息,通過博物考察和著述向西方世界深入介紹日本。西博爾德培養了包括伊藤圭介在內的一批日本博物學家。2023年日本長崎市啟動200周年紀念數字展覽項目《打開日本藍色凝視》,共有六個部分有關西博爾德。
阿爾巴達其人及與塞利斯的交往
給塞利斯寄北京蜻蜓標本的荷蘭人阿爾巴達是做什么的,他又是如何得到北京標本的?
阿爾巴達于1842年秋在格羅寧根大學攻讀法學,1847年夏獲法學博士學位,1854年與呂伐登省法院院長的女兒結婚。他曾任弗里斯蘭省法院律師,后任呂伐登法院副檢察官,1887年前長期擔任弗里斯蘭省議會議員;著有《弗里斯蘭省野生鳥類名錄》《荷蘭鳥類名錄》,還于1865年在《農業報》發表過研究谷物害蟲的文章,是一位杰出的鳥類學家。然而,阿爾巴達本行是律師,業余研究昆蟲和鳥類,算是塞利斯在荷蘭的同行,他對脈翅目有特別的研究。1875一1895年間,塞利斯與阿爾巴達保持著聯系。1878年他們在比利時列日相見,1886年8月12日給塞利斯寄了北京蜻蜓標本。
有聯系(見所附信件)。”(瓦舍爾,2025年3月7日私人通信)
阿爾巴達來過亞洲、來過中國嗎?
能夠查到的有關阿爾巴達生平的材料極少,不得已筆者直接寫信問荷蘭昆蟲學家瓦舍爾教授他的文章曾簡要提及阿爾巴達。瓦舍爾先生非常熱情,第二天就回了信,他很確定地說,阿爾巴達沒有到過中國。
“他從未去過中國,是通過人脈獲得了這些蜻蜓目昆蟲。有一本關于他的書,但這本書是用弗里斯蘭語寫的,弗里斯蘭語是荷蘭國內的一種當地方言,連我讀起來都很費勁。他曾是一名律師,自1882年5月8日起就與塞利斯信中討論了D神父(LabbéD):瓦舍爾教授所附的法語信件很重要。附信是阿爾巴達1882年5月8日從博韋寫給塞利斯的。信中提及他身體不適,一直臥病在床。
“您信中提到的關于D神父的事,我還不是很清楚!只是直覺告訴我這是一件需要盡快處理的事情。作為您的同行,您所舉的例子讓我相信,如今的道德風尚已不允許某些行為出現,而過去是允許的。神父的性格并不挑剔,但問題的要點在于需巧妙運用某種技巧,我覺得這種方式說得過去,但它卻讓人在乍看之下產生了一些想法。尤其是,我不建議今年就濫用(這些情況)。”
此信敘事比較隱晦,背景大概只有通信人雙方知曉。其中D神父極有可能指David,即天主教遣使會譚衛道(JeanPierreArmandDavid),他與阿爾巴達是同齡人。譚衛道在通信中經常被稱作“LabbéDavid”。譚衛道1862年來到北京,在中國采集了大量標本寄回歐洲,比如冀北翠雀花、綠尾虹雉、大熊貓、珙桐、麋鹿、金絲猴等。棕眉柳鶯的命名者米爾恩(HenriMilne-Edwards)、黑頭的命名者韋羅(JulesVerreaux)、冀北翠雀花的命名者弗里歇(AdrienRenéFranchet)等,都是通過譚衛道寄回之標本而發表的新種。1874年4月3日,譚衛道取道上海返回歐洲。
通信中,塞利斯是否想通過阿爾巴達請譚衛道在北京幫助采集蜻蜓標本?這是一個有趣并合理的猜想。但現在無法確證或否定,有待學者將來核實真偽。
譚衛道在中國發現約一百種昆蟲,法國鱗翅目昆蟲學家奧貝蒂爾(CharlesOberthir)對其中的鱗翅目昆蟲進行了分類和描述,以“大衛神父在中國采集的鱗翅目昆蟲新種”為題發表在奧貝蒂爾所著《昆蟲學研究》第二分冊。蜻蜓目昆蟲呢?可能輾轉到了塞利斯手里。不過,搜索1866一1869年譚衛道的日記(哈佛大學1949年版),沒有找到“蜻蜓”“阿爾巴達”字樣。
1985年以荷蘭語出版的一部阿爾巴達傳記提及:“阿爾巴達經常旅行,他去過巴黎、哥本哈根、維也納、馬德里、雅典、柏林、日內瓦、那不勒斯等城市,在這些地方進行昆蟲研究和標本收集。”這里沒有提中國或亞洲。此書說,阿爾巴達先生對法國阿姆蘭和荷蘭斯希爾蒙尼克奧赫島的植物了如指掌,他有數千份標本。“他在這個領域的知識淵博,令我們的生物學家都為之欽佩。”他與博物館、昆蟲學機構、荷蘭昆蟲學家保持著密切的聯系。他獲得了兩個皇家勛章,荷蘭國王威廉三世還親自給他頒發了勛章。阿爾巴達與國內外的收藏家通信頻繁,人們對他十分尊敬。阿爾巴達于1898年7月8日在呂伐登去世,其認告刊于7月9日《呂伐登日報》。阿爾巴達的妻子于1893年6月1日去世。他們沒有孩子。(所以,傳說他或他的后代到過荷屬印度尼西亞是沒有根據的。)
英國昆蟲學家麥克拉克蘭(RobertMacLachlan,也經常寫作McLachlan,同事經常稱他Mac)在《新荷蘭生物學家詞典》中提到,阿爾巴達主要的研究方向是昆蟲學中的毛翅目。“荷蘭的毛翅自昆蟲區系可能比英國諸島的更為人所知(某些地區除外)。這得益于赫爾曼·阿爾巴達先生的研究,他是我最有價值的通信者之一,也是一位對毛翅自昆蟲有著深厚知識的人。準確評估他為準備研究材料所付出的努力是很困難的,因為這需要特殊的條件。”阿爾巴達也盡可能記錄荷蘭弗里斯蘭當地的鱗翅目昆蟲。早在1856年他就開始研究蝴蝶,很快就將研究范圍擴大到了其他昆蟲類群。1873年他成為荷蘭昆蟲學會的成員,1889年和1891年他的文章發表在《法國昆蟲學評論》上,1899年7月22日成為多特蒙德昆蟲學會的成員。
塞利斯與阿爾巴達經常聯絡,他在布魯塞爾保存的阿爾巴達的信件堆有4.3厘米高,只有與麥克拉克蘭的(20厘米)、與哈根(HermanHagen)的(11厘米)和與馬丁(RenéMartin)的(5.5厘米)信件堆比它更厚。麥克拉克蘭和哈根都是塞利斯的好朋友,馬丁則是塞利斯的學生。阿爾巴達在1869年開始研究脈翅目昆蟲,蜻蜓當時還歸于這一類群。阿爾巴達與塞利斯相互交換蜻蜓標本,1875年3月7日塞利斯給他寄去了一些蜻蜓標本,同年12月14日阿爾巴達回寄了一些。阿爾巴達與荷蘭自然博物館(RMNH)有過一些接觸,他曾去過那里幾次進行標本鑒定,他更關注阿姆斯特丹的阿蒂斯動物園(NAM)的收藏。1877年2月17日,該博物館通過阿爾巴達轉寄了一批標本給塞利斯。此外,塞利斯每次參觀荷蘭自然博物館時都會去看阿蒂斯動物園的收藏(1879年那次除外)。1895年9月20日,他發現阿蒂斯動物園的收藏狀況不佳,而當時阿爾巴達的收藏已不再開放。幸運的是,阿爾巴達的收藏品最終被荷蘭自然生物多樣性中心收藏。這些收藏品中包括阿爾巴達所描述的4種新蜻蜓種類的模式標本,以及后來被證明是同物異名的兩種蜻蜓種類的模式標本。1889年,阿爾巴達撰寫了關于19世紀荷蘭蜻蜓詳盡的種類概述。他親自檢查了33位通信者對所有種類的鑒定。在引言中,他感謝塞利斯和麥克拉克蘭給予的幫助。阿爾巴達是荷蘭蜻蜓學者中唯一回訪過塞利斯的人一他于1878 年8月25日拜訪了在列日的塞利斯住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