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一

我稱草木葳的西山是南灣的天然水塔，一年四季都蓄積著水，也蘊藏著勃勃生機。色彩斑斕的花朵是山上盛開著的水，生機蠱然的莖稈是立在坡地里不斷長高長大的水，形色各異的葉子是在草木枝頭上綻放的水。西山把草木用之不盡的水化作了溪流，一條清冽的溪流從山腳下出發，鋪陳于溝底，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向更加遼闊的山河。我年輕時也從溪流的源頭出發，一路跟隨著它遠走他鄉。

南灣給了我完整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成長中，我也多少沾染了草木的脾性。倔強、皮實、頑強，像楊樹一樣硬折不彎，像麥穗一樣鋒芒外露，像刺玫花一樣給點陽光就燦爛。安靜時像蕎麥花兒一樣芳香馥郁，把心里的香甜滋味全部拋撒在空氣中，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甜蜜。我出生的時候，南灣就把一座山一般厚的書展現在我面前，借父母之言苦口婆心地勸我把書念好。我生性貪玩且好動，尤喜招貓逗狗，賞花閱草，若是沒有人盯著讓我讀書，定然是不會主動去讀的，即使讀，也只是為了從書本里找到那些遍布山野的草木之名。在我粗略認識了幾種植物后，就自以為南灣所有植物的名稱和性狀我都了然于心了。

在南灣，非得讓我記住名字的草木，大都是給過我好處，讓我嘗到過甜頭的，比如地梢瓜、白菜、杏子和桑葚，再就是和我有過命之交的麥子、豆子、土豆、莜麥、糜子、谷子、胡麻、蕎麥。我在南灣生活就是為了種植它們，它們都喂養過我。余下的野草閑木與我皆是泛泛之交，低頭不見抬頭見，見面也僅僅是看它們一眼，然后它們長它們的，我繼續忙我的。時間久了，若再見到它們時，一些形貌相像的植物我依然會張冠李戴。

心中一直有個秘密在不斷滋長，經年之后就長成了我的一塊兒心病。在遠離南灣的日子里，借助一本《六盤山植物圖志》，重溫與茵陳、冰草、當歸、黨參、黃芪、香、地膚子、草木、大薊、刺蓬、駱駝蓬等這些植物相處的點點滴滴，常令我面紅耳赤，胸腔里山川起伏。在我生活最困苦的少年時光里，我常做的事情是，對它們的青枝綠葉以及花色花香置之不理，等它們在山野里自然長老，枯敗了，我便心安理得地全部搜刮回去當柴燒，煮飯、熬茶、取暖?，F在想來，我曾守著豐茂的藥草，甘愿在清貧的日月里無知且奢侈地生活。

我在南灣通往山外的這條大路上來來往往走了十幾年，見山上的馬尾松、云杉不分四季地綠著，看樣子是要一直綠下去，直至永生。我不免傷神，我曾在一棵楊樹上刻下一句溫暖的話，卻已然字跡模糊，面目全非，它們除了留在樹干上的一道道疤痕之外，早已無從辨認其寬慰人心的意義。

我刻下文字的樹是毛白楊。毛白楊是南灣的本土樹種，生來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幼苗是一簇旺盛的枝條，伸著七八個頭不分主次地生長，長上幾年，就有主干從中間立起來。天熱時，生出茂密的葉片來為低矮的樹枝遮陰；天冷時，它把葉子全部摘下，讓大地替它經管起來，等到來年開春時，它又從土地里翻找出來披掛在枝頭。天不冷不熱時，吃飽喝足之后往大往高長。它看到我眼巴巴地等著毛茸茸的青杏剛從花胎里鉆出來，就忍不住去摘，一直摘到杏子全都紅透了。它以為我也喜歡楊樹上的那些“毛毛蟲”，它們每年都會在春天結下一樹繁密的果實饋贈給我。

春天，沿盤山路攀登西山，一面坡的狼毒花兒開了，它和山桃花都是開在南灣的原生迎春花。南灣的春天是從山桃花和狼毒花的花蕾上開始的。狼毒花開得俊俏，我真想拔一些狼毒花，像小時候那樣編成花環戴在頭上。轉念一想，老大不小的人了，戴上一頂花帽子美給誰看呢？只好作罷。

我不愿就此離開，卻又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走進西山頂上的那一片林地，感覺先邁出哪只腳都顯得唐突，都是對未知的草木的不敬。大風裹挾著黃土抽打著我的臉，我依然站在原地，面向西山，鋪陳于大地上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在向我講述著它們的故事，我不說話，只聆聽。

立在半山腰歇緩，遠觀山巒，昏黃的土皮隱退，被厚厚的綠色覆蓋著，枯敗了的草葉上，新綠煙染。坡地里，云杉列隊挺立，每一棵云杉都有一個寬大的樹盤，樹盤里盛滿著時光，也盛滿著云杉立在根上不斷長大的力量。列隊而立的云杉，在兀自長高的同時，守護著大山。山間的風掠過云杉的枝頭，似有千百種聲音疊加在一起，發出金屬質感的鳴音。置身林外，依稀聽到植樹人在挖樹坑時刃與土地撞擊時發出的脆響。

春頭上，我去下秦家給人送玉米種子，導航到村口，手機畫面突然轉起了圈圈，我在村口的十字路口來回跑幾趟，還是沒找到人，打電話卻沒人接?？吹接袀€老人蹲在石碾子上，上前問話，只見他嘴皮懦動著，卻不出聲。我以為遇到了啞巴，準備轉身離開，卻見他往嘴上抹了一把，捏了滿把的麻子皮。他一張嘴，麻子皮從他嘴里射出來，黏在了我的手上。他不好意思地拍拍我的手，才說他專門在村口等我，看到我開著車在路口閑轉，想打電話，才發現電話放家里了。說話間，他從兜里掏出一把麻子伸在我面前，問我會嗑麻子嗎？我說從小嗑麻子長大的。接過他手中的麻子時，發現他的手真大，一把麻子放進我的手里時，我了滿滿一捧。我和老人是第一次見面，兩人嗑著麻子往他家走時，已經熟絡得跟親戚一樣。

回家的路上遇到一片開花的拳參，白色的花兒點綴著綠色的草叢，像是綠色的天幕上散落著星星。如果不是拳參開了花，我定然是不會多看它們一眼的。拳參生長在這里，只是我的草木鄰居。再一次遇到拳參是在醫生開的處方上，當我面對一堆草藥時，我并沒有從眾多草藥中立即找到它，而是在我將黃芪、當歸、酸棗仁、甘草、夏枯草、柴胡、地骨皮等藥材從一堆藥中全部挑掉后，剩下的枯瘦的、黑的一截截根狀物一定就是拳參了。這是拳參根的切片，它曾是花兒開得潔白且艷麗的拳參，把根深埋在土中，不輕易示人。那一刻，我頓時理解了拳參不輕易示人的大智慧。

旱季來臨時已然入夏。松樹林是黃土裸露的土地上頑強的綠洲，也是昏黃的大地給人莫大的鼓舞。正午時，我把自己安放于陰涼處，隔著水汽，看馬尾松在遠處不斷長高長大，看它向遼遠處不斷染的蒼翠。我不禁遐想，每一種從《詩經》里走出來的植物，都在大地上各自有了歸宿。唯有松樹，它們生性耐干旱、耐鹽堿、耐嚴寒、耐酷暑、抗風沙、抗貧瘠，經人之手，流落南灣，成了南灣四季永不謝幕的蒼翠之色。

西山的林地里，酸棗樹極少，稀疏地散落于樹林中。酸棗的產量很低，花兒也開得稀稀拉拉。在山野中聞見酸棗的花香，我久久不愿離開，擔心一旦離開就再也聞不見了。酸棗結果時，像鬧著玩似的，極不認真。我從來不指望靠這些酸棗樹上采摘來的酸棗仁給病人治病，我只是心疼那些專門采集酸棗仁的人該是多么艱辛。至于酸棗仁的療效有多好，我不想細究，那是醫生的事。

山核桃每年都要掛一次果，有一年結得稀疏，有一年卻結得格外繁密。無論是稀疏還是繁密，都絲毫影響不到果實的品質。山核桃的品質一貫穩定，無論大小，全部都是卡瓢子。為了嘗一嘗山核桃那點小小的卡瓢子，我把山核桃放在磚頭上，用另外一塊磚頭去砸，結果把磚砸碎了，核桃卻沒有被砸開。我不死心，站在水泥路上，不厭其煩地拿著核桃往路上摔，山核桃再堅硬，也禁不住我一遍一遍摔打，裂開兩瓣，還是無從下嘴。我從酸棗樹的枝條上下一根尖利的刺，一點一點地往出，每次挑起的核桃仁不多，味道卻格外香甜，感覺整個山野里再沒有比這點小東西更好吃的了。有一年，山核桃成熟時我忙著收土豆，結果被松鼠搶了先。它們只在山核桃上鉆一個細細的小孔，就把核桃仁吃得干干凈凈。拿著空核桃研究良久，我依然想不出一個既不傷害小松鼠又能為自己留下幾顆飽滿的山核桃的好辦法。

在光禿禿的地皮上我發現有幾根草根，從它們的形狀我完全無法判斷是哪種植物留在土中的根。直到從根上發出新芽，展出新葉，繼而開出細細碎碎的小白花，我才認出是篇蓄。到了秋天，蓄把結下的種子往土地上隨手一撒，再不管了，自顧枯萎。蓄的模樣像從竹子那里復刻了形貌，就像是造物主照著竹子隨意復刻了蓄，然后隨手插進土地里，讓它自謀生路了。篇蓄拖著一節一節的莖蔓使勁地長著，無論它怎么努力，依然無法自己站立起來，索性躺平了，睡在地上長。蓄一長就是一大片，幾十根莖蔓圍著根躺下一地，提起來一串，放下去一片，拽住頭一拔，它只把一少半莖蔓給你，留下一大半依然長在根上。要是想從地里徹底除掉它，就得花時費力，得找到它深藏在枝蔓下的根。

胡麻開花時，花朵上呈現著藍天和湖水，它把香味私藏在那淺藍色的花瓣里。它的心思我懂，沒有哪一種植物不想把最香的東西留給種子。看到胡麻枯瘦的莖稈賣力地開花結果，果實供人使用，常使立在田埂外兩手空空的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上的責任重大。

熬夜之后，口苦得很，醫生囑咐我要控制血糖，可我實在覺得口苦得厲害，多么渴望吃上一粒糖來滿足一下我對甜味的渴求。我清楚地記得，母親為了鼓勵讓我把湯藥一氣喝下去，總會在我喝完藥漱口之后，給我塞一顆糖。一顆糖，就是兒時的幸福和滿足，那時的糖果多么稀缺呀，我們從來都沒有擔心過糖對身體的危害，若是能給我一盤糖果讓我放開了吃，我一定能把自己吃飽?，F在，糖果就擺在面前，我卻需要比喝湯藥更大的勇氣去抵制它對我的誘惑。

吃完南灣土地上產出的蜜瓜，不能隨意用餐巾紙擦嘴和手，紙屑會黏在嘴巴和手上，摳都摳不掉，得用清水洗，洗干凈了才能出去外面溜達，否則出門被蜜蜂盯上，定然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蜜蜂以為你偷吃了它的蜂蜜而纏著你不放。網紋甜瓜種在其他地方，也許只是普通的甜瓜，在南灣，它才稱得上蜜瓜。南灣的甜瓜之所以被稱為蜜瓜，真是名副其實，甜得像蜜。興許是因為缺水，所以每一種植物在這片土地上總會為生命積蓄下充足的養料和水分，因而才出眾。

長久地在山下生活，我們的日常是從土地里索取生活所需的糧食，在日子里與所有的大山心平氣和地交流。在我們不斷地交流中，一粒麥子在春種秋收中常給我暗示，我們平淡、安逸、隱秘的農耕生活，既需要等待麥子從內部長出根芽，又需要將它從外部擊碎。根芽是生活的全部希望，被擊碎是我全部的生活。

有一年初秋，我雙眼疼痛，視力模糊，遠觀山野只是一抹綠。我去收谷子時路過一片荒地，坐在埂子上歇緩，羊角豆悄然把它細細長長的豆角遞過來，我就勢剝開，取下它的種子。它的種子就是決明子，我拿回家炒熟焙干，當茶飲，一些時日后，我混濁的眼睛又重新恢復了清亮。再路過那片荒地時，隱入草叢的羊角豆仿佛知道我用決明子治好了眼疾，它們一高興，咧開嘴凈顧著笑了，把種子灑了一地。

秋意漸濃時，蕎麥地里泛起一縷縷紅暈，有一層花苞在秋風里漸次打開，風中的香甜滋味是蕎麥在這個秋天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一簇簇盛開的香甜滋味，我與蜜蜂各取所需，它采花釀蜜，我順著花香一路回到南灣，在那里小住幾日，續接上一個夢甜美安然人睡。

秋日的灰綠黃堇是獨特的，一枝枝高挑細長的花莖上，頂上開花，下面結莢，看上去是一幢幢葉花實構成的摩天大廈。這些對生的花序是天然的陽光收集器，因光照充盈而金光燦燦，狹長的葉片是它們伸出去的耳朵，聽風、聽雨，也順便聽我到來的聲息。對生的莢果，是住在同一個單元卻老死不相往來的鄰居。

大山庇護不住的土地，耐旱的駱駝蓬搖搖晃晃立在上面，為土地遮掩伏天的日頭，被干旱驅逐的根越扎越深，它要在渴死之前找到水，它用濃綠的枝葉安撫昏黃的土地。它說，它要用水把這片土地上的土全部留住，不能讓風拐跑了。它還說，枝也展了，花也開了，連籽都結下了。大地依然像一片失色的葉子，散布在上面的一簇簇駱駝蓬是土地細碎的葉脈，堅韌地綠著，它們用僅有的一點綠色裝點著生命。

寫南灣的草木生命，怎么能少了雪花。大雪紛飛時，枯瘦的大地日漸豐盈，大雪是南灣在深寒中從土壤里翻找出來的盛裝，是蓄積在土中的水，在去時或來時迷了路，受不住深寒而開成的花。雪花讓丘陵變成渾圓的白面饅頭，讓南灣變成一幅極美的水墨畫，也讓我在大雪封門的日子里，可以安心地待在家里。寒冷和積雪限制了我，卻激發了我天馬行空的想象。我好奇，深山之中我所不及的地方，草木是否因為少了我的攪擾而活得更自在呢？它們是否在遭受磨難時，也會像我遇到難處的時候一樣，期待著有人突然站出來幫扶一把？

西山高大，有許多植物生長在險峻處，我不能及，這是我的局限。我只對熟悉的草木保持著熱愛和敬畏，視它們是我的草木鄰居，或者甘愿與草木為鄰。我和南灣土地上的草木都在各自的命運里奔突，有的逆襲了，活出勃勃生機；有的不幸被藏在暗處的蟲噬咬了一口，只好像我這樣一邊為自己療傷，一邊努力地活著。

（選自2025年第1期《六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