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很多東西都在沉睡,等著你來喚醒。”這是長篇散文詩《鏡像中的我》的引子,直接而坦率地告訴我們,接下來即將喚醒那些沉睡的事物和記憶。在闡明主題的同時,將讀者引入一個充滿期待、好奇的場域之內。
通篇讀來,可以清楚地發現,這章長篇散文詩實際上在處理自我與生活、他者、作品、世界之間的關系問題。卜寸丹在思考人類的終極問題,也是無法解決的問題——生與死。詩人將這宏偉的詩性遐想,以“飛翔”的姿態帶進詞語、事物本體之中,以求獲得超拔意義的追思與叩問。從表面上看,卜寸丹是在構造一個龐大而恢宏的鏡像世界,并且通過我的“敘述”來完成歷史的鉤沉與詩意空間的塑造。但是,這其中內隱的邏輯是自我的幻象與詞語的變形所帶來的抒情理路和“詩之精魂”。所以,卜寸丹在這章散文詩的最后用了一句“詩,永未完成”。這不單單是詩的“未完成”,也有著衍生“詩”的本源性的“未完成”,更是自己情感宣泄的“未完成”。這種“未完成”帶有一種不可能性與不可知性,留給我們更多的可闡釋空間。
從卜寸丹《鏡像中的我》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是一位極其愛惜自己語言的詩人。每一個詞語、每一個句子,都做到精致、準確、富含深層的意義,充分地向我們展示了一位優秀散文詩人的哲學追求和語言功底。“我們處在彼此瞬時的孤立里。/軀殼。剝落。/新的生長。”“時間與火焰都沉寂在它體內。/鐵不說話。它只生銹。回歸不可言說的開端。”無論是在寫“生命空間”還是寫“鐵的沉默”,都能很好的為我們呈現出這詞語背后所蘊含的力量以及詩人語言的生成能力,尤其是那沉著冷靜地思考所衍生出的審美可能,更令人癡迷。卜寸丹用詞節制,經常將“沉默”“沉寂”等一類的詞語嵌入其中,這是隱忍式的抒情,是典型的中國式的抒情。詩的語言,本身可以釋放出無窮的能量,調解著人與世界、人與歷史、人與自然之間的干系,并且在詞語的破碎處找到一個恰切的“物”,來將遮蔽在大地上的詩意打開,讓其自身顯現自身。
詩人張棗在《詩人與母語》中有一句話寫道,“寫作不是再現而是追尋現實,并要求替代現實。在這場純系形而上的追問中,詩歌依靠那不僅僅是修辭手法的象征和暗喻的超度(metaphorictranscendence)而搖身變成超級虛構。”應用在卜寸丹的這章《鏡像中的我》中恰如其分,某種程度上而言,卜寸丹同張棗一樣,都在通過詩來追尋現實,詩中的“我”化身帶“羽毛”的人,便是通過想象力的重構,來完成現實中自我的重塑。但是,以變形的、長著“羽毛”的人,來展開敘事,既帶有奇幻的色彩,又符合“鏡像”的異化語境,恰是這種虛構所呈現出的鏡像,被插上了想象的翅膀,給詩添加了超現實主義的成色。
德國著名文學理論家胡戈·弗里德里希認為:“詩人是與其語言獨處的。”①這章散文詩中,卜寸丹始終堅持以第一人稱“我”作為主體,展開寫作,其語言特質正是“朝向自我的”,她將“我”作為“經驗主體”“觀看主體”“思考主體”,來塑造一個具有多重含義的精神符號。“我摸了摸身上的羽毛,它們都還在。”“我深知羽毛的好處,而迷戀于飛行。”“我包裹在一顆斑斕的靈魂里。”“我想帶著它們飛翔,而我又想把它們安放在此刻我站立的大地。”“我在天空飛翔,我會投下陰影嗎?”“我渴望飛在空中。那是風暴的中心。”“我從一條河流出發,抵達另一條河流。”“我所言說的東西,并非以前的東西,或眼前所看到的某種存在。”“我抖動翅膀。/我將放棄一朵流云。”“我們仍將在不斷地飛翔中看見彼此。”從以上句子中,可以看出卜寸丹的散文詩有強大的主體性,她通過“我”而進入到語言內部,進行審視與反思,從而回到生活本身,回到詩的原初狀態。“我”作為主體性行為的發生者,肩負著整篇散文詩的靈魂輸出和情感升華。以第一人稱“我”來展開敘事,可以更好地將讀者帶人到詩人的預設之中,并引起情感的共振。同時以“我”的方式來言說,能夠有效地拓寬詞語的聞限,并賦予詞語更為豐沛的意蘊。尤其是,在最后情緒爆發的時候,語言所帶來的沖擊力與代入感,讓人置身其中,難以自拔。這首詩中,卜寸丹所塑造的“我”絕不是簡單的抒情之“我”和敘事之“我”,而是詩性之“我”,借助“我”語氣、節奏的變化,很大程度上豐富了詩歌的情感表達和經驗的轉換。通過“我”的勾連,整首詩境界渾然天成,在超現實主義的范疇,指向詩的內部,完成了自我的超越。“我頓悟羽毛之秘密。”詩中反復寫到“羽毛”這一意象,有著很強烈的象征意義。羽毛象征著飛翔、純潔、輕盈、永恒、速度和光明,在古代,羽毛象征著鳥類,象征著高于頭頂的事物。在這首詩中,我們不難發現“羽毛”的價值,它賦予了“我”以飛翔的可能性,同時也在隱喻“成長”,羽毛的變化過程以及對羽毛所隱藏的秘密的頓悟,在告訴我們“羽毛”寓意著“羽翼逐漸豐滿”,生命是一個不斷成熟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總要經歷疼痛。
“我小小的母親。我曾經以一條河流來稱頌她的母親。我事實上與她同體,共生。當我扶著她的靈樞送她回到出生之地,我覺得我就是她在水中的倒影。我是漫長的流逝,是世間萬物的縮影。”“我的母親告訴我,我是在貓村出生的,她接連地懷孕,幾乎是一年一個,而那時候,還有繁重的工作,她實在忙不過來,就將我送到了舅舅家養著。”詩中,隱藏著其獨特的女性意識,尤其是對“母性”的書寫,與“母親”身份的轉換,傳達出詩人的“生死觀”。法布爾(Jean-HenriCasimirFabre)得出如下結論:“昆蟲告訴我們‘母性是使本能具備創造性的靈感之源’。母性是用以維持種的持久性的,這件事比保持個體的存在更要緊。為此,母性喚醒最渾噩的智力,令其萌發遠見意識。”②母性本身就以其超越性,激發出詩的創作靈感,孕育出生命的無限可能。在真實的生離死別中,母性或女性對死亡的無力,源自她對生命的創造。“我”洞悉到了母親臨終前的狀態,那簡單的對話,聲音有著極為強大的穿透力,觸碰了人心中最脆弱的那根琴弦,讓人潛然淚下。“她的提問,短促,清晰,完整,有如言,鐫刻在我的靈魂里。”此刻,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細膩,發覺“自我”的身份的轉換,是母性的延伸與寄予,“我”也將接續“母親”的存在而存在。
毋庸諱言,卜寸丹的散文詩,是一種由外向內的寫作,是一種源自個體經驗的超驗性書寫,她敢于進入人性的深淵,來體察隱喻之下的不可知性。里爾克曾毫不猶豫地指出,“詩并不像一般人所說的是情感(情感人們早就很夠了)——詩是經驗。”③卜寸丹將自我的生命經驗,架構在想象的基礎上,重新審視、思考自我與他者、世界之間的關系,并試圖構筑“自我”的家庭史詩。這一建基于經驗之上的思考,有助于充分表達出詩人的情感內涵和強烈的現代意識。“抽離行為的意義、細節之能指與所指,思想將失去依存之地。其實,詩之奧義就在那里,與所置的時代沒有任何關系。”卜寸丹是一位注重思考的詩人,她有意識地給自己的寫作增加難度。她充分利用各種要素,來展開多元化、多角度、多層次的思考,只有這樣才能更全面、更深層次的呈現出其洞察現實生活的能力,寫出成熟的詩、具有異質化的詩。孟澤在《lt;彭燕郊詩文集(評論卷)gt;序》中,對此類詩人有一個非常精確地概括,“以思考為第一選擇的,思考成為第一沖動,正如抒情成為浪漫主義詩人的第一沖動,現代詩人在思考中獲得理性的升華,從而獲得自我靈魂約束的能力。現代詩人以思考為詩人性格特征……思考是詩人的天賦,詩人的本分,詩人的歷史使命。”④卜寸丹將思考作為自己的本分和歷史使命,以特有主體意識、歷史意識,承擔起創造史詩的責任和義務。她在不停地思考,詩與人在這樣一個時代,該何去何從?該充當什么樣的角色?詩人應該以何種方式面對生活、面對世界?在詩中,給了一個明確的答案,“歷盡萬劫,這原本就是一個詩人完整的生活方式。”
《鏡像中的我》讓人回味悠長,甚至會把自己想象成詩中那個長著“羽毛”的我,并且跟著她一起體驗“飛翔”的感覺。這首長篇散文詩,帶給人的痛,是一種“隱性之痛”,而非“顯性之痛”,那深埋于內心深處的詞語,重復地向我們釋放“隱痛”,而且越來越濃,越來越強烈。她甚至擺脫了常規的時間和空間的秩序,用純粹的非線性敘事,勾勒出了自我的精神圖景。或許,她一直在尋找自我,“你從自我出發,又回歸自我”,讓那個消隱的自我,以新的形式出現,“在自處或他處中,最終重疊出那個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