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糖

1

我在媽媽肚子里只待了七個月，生下來時才三四斤重，但卻有幸活了下來。沒過多久，我就睜開烏溜溜的小眼睛，跟鳥窩里的小鳥似的，搖頭晃腦，張大了小嘴巴。媽媽身體虛弱，沒有多少奶水，經常用燉米粉喂我。燉米粉存放在小白瓷碗里，糨糊狀，潔白細膩，溫熱滑爽。媽媽把食指當作調羹，從小白瓷碗里挑上一口燉米粉，放在我嘴里。我含住燉米粉，調動起與生俱來的吞咽功能，把燉米粉送進肚里。

按慣例，一小碗燉米粉足夠填飽我的小肚子，但有一次，媽媽往燉米粉里撒入少許綿白糖，讓我吃到了滋味更好的燉米粉，也讓我第一次嘗到了糖的味道——嘴甜、舌甜、喉甜，心也甜。

此后隨著年歲的增長，這種美妙的食材除了帶給我甜甜的滋味，還在我稚嫩的童年留下甜甜的記憶，讓我從中感受到純樸濃郁的民風和可親可愛的父老鄉親。

三歲那年，我第一次跟隨爸爸媽媽去外村姑母家做客。姑母一見我，就喜滋滋地端出一個青花白瓷糖罐，揭開蓋子，伸出一個手指，往糖罐里蘸了蘸，然后，把手指放在我的小嘴巴上，來來回回抹上好幾遍。我抿了抿嘴，伸出舌頭往嘴唇上舔了舔，美美地品嘗赤沙紅糖的甘甜。媽媽告訴我，姑母的這一舉動是熱情好客的真情流露，也是一種古老的傳統風俗——主人往初次到來的小客人嘴上抹甜甜的糖，就能把小客人搪（“糖”的諧音）牢（挽留住），希望小客人經常帶著甜甜蜜蜜的心情，到他（她）家去玩。果然，在童年的時光里，我經常會惦記姑母，特別喜歡去姑母家做客。而每次去做客，我都能嘗到糖的滋味，或是帶有糖的小吃。

一次去姑母家，恰逢秋季新米上市。姑母把我們迎進屋里，端上茶水后，轉身去里屋操起一只上口大下口小的木升籮，從稻草米囤里舀出大半升籮白米，帶上一只藤斗，興沖沖地出了門。我好奇地跟著姑母。原來，一位老人抓住契機來到村里，坐在紅彤彤的小火爐旁，一手呼哧呼哧拉著風箱，一手咯吱咯吱搖著爆米花爐。孩子們從家里拿出白米和盛器，爭先恐后擁向老人，排起長長的隊。“砰砰——”隨著一聲接一聲的爆響，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爆米花香。個把小時后，姑母端著滿滿一斗熱騰騰、香噴噴的爆米花走回家。我饞得口水直流。姑母抓起一把把爆米花，放到我的手里，裝進我的口袋。當然，更大更美的口福還在后頭——姑母從糖罐里舀出五六湯匙紅糖，放進鐵鑊，熬成黏稠的糖汁；把斗里的爆米花倒進鐵鑊，一遍遍攪拌；把粘上糖汁的爆米花放在長方形淺口菜盤里，攤平、壓實、冷卻；最后用刀切成一塊塊約半個魔方大小的米花糕。我一口氣吃了好幾塊，嘗到了別樣的糖滋味。這不夠，回家時姑母還讓我帶上幾塊米花糕。

又一次去姑母家，是春節期間。跟平日里不同，這次去姑母家做客是帶上禮品的，包括從村小店里買來的一個個老式磚塊大小的黃糙紙包，紙包上貼著一長溜鮮艷喜氣的紅紙，包里分別裝著餅干、紅棗和茶葉等禮品。而最主要、最隆重的禮品當數自家蒸制的年糕。

年糕是家家戶戶過年時必備的。“糕”與“高”同音，有升高向上之義。再說，年糕是從圓溜溜的甑里蒸出來的，也就兼有團圓之意。誰不想圖個好口彩？最后還得蓋上一個個象征紅火吉祥的紅印子。白里添紅，光彩照人。姑母早早地站在河橋上，熱情地迎候我們的走親船。不等媽媽跨上岸，姑母就綻著笑臉，說著暖心的“歡迎詞”，一步走到河橋石階上，從媽媽手里接過竹匾里的年糕。而對我來說，最開心的是，才坐定在姑母家，姑母就為我泡了一杯熱騰騰、甜津津的紅糖湯，隨后又端來一碟用紅糖和豬油炒成的條狀年糕。

2

那時，鄉村里經常會響起糖笛：“哆來咪……咪來哆……來哆……”糖笛清亮明快，悅耳動聽，仿佛能讓我和小伙伴們從一個個美妙的音符中嗅到甜津津的飴糖氣息，感受到過節般的歡快與熱鬧。每每這時，我和小伙伴們準會激動得熱血沸騰，忘乎所以——或急忙丟下手中的“泥巴活”，或急忙離開哪個游戲場地，快步跑回家，翻箱倒柜尋找舊布、廢鐵、雞黃皮、牙膏皮和頭發團等可以換取飴糖的廢舊物品。不一會兒，換糖佬和他的飴糖擔就被我們圍得水泄不通。

換糖佬樂哈哈，逐一從各個小伙伴手中接過廢舊物品，然后，用手掌大的小鐵板和蠶豆莢大小的鐵錘，在一盤鍋蓋大、黃燦燦的飴糖上，篤篤地敲。但他非常“吝嗇”，只敲下幾塊大如蚱蜢，小如指甲的飴糖。我們心有不甘地爭著、吵著。換糖佬和善忠厚，纏不過我們，只得一次次地饒上一些，真所謂“換糖佬佬饒三饒”。當然，我和每個小伙伴一樣，家里沒有那么多廢舊物品，也就不可能在每一場糖笛中吃到滿口甘甜的飴糖。最后好在，手里有飴糖的小伙伴會慷慨地與人分享。有時，面耳朵樣小小的一塊飴糖，要分給三四個小伙伴。而分飴糖的方法通常是，把牙齒當作刀，一點點地咬。飴糖粘得很，幾乎把牙齒粘走。

初夏里的一天中午，來自糖笛孔里的音符兜兜繞繞飄飛到我爺爺家門前的磚場上。我和小伙伴們照例帶著廢舊物品一哄而上。但這一次，換糖佬的神情顯然不對勁——臉色蒼白，額冒虛汗，對眼前的生意似乎絲毫不感興趣。

“快，換糖！”“快點，快點！”我們一聲聲地催促著。換糖佬愣愣地站在糖擔邊，手中的糖笛頻頻顫抖，最后如急流中的柱子，搖搖晃晃地倒下了。我們嚇得不知所措。好在我爺爺及時從小屋里跑出來，把換糖佬攙扶起來，叫我去屋里搬出一張小凳，讓換糖佬坐下。從換糖佬嘴里得知，他挑著沉甸甸的糖擔走了七八個村，實在是累了、餓了。爺爺轉身回小屋，從熱鍋里取出一個焐熱的紅薯，遞給換糖佬。

換糖佬不好意思，說：“沒事的，歇會兒就好。”

爺爺說：“不要客氣，出門在外，誰都會遇上難事。”

謝絕不了爺爺的好意，換糖佬也就一邊連聲道謝，一邊一口口地吃著紅薯。紅薯如同靈丹妙藥，很快讓換糖佬來了神氣。

臨別時，他格外慷慨地敲下半盤飴糖，回贈給爺爺。爺爺不肯接受，但又謝絕不了。

一連幾天，爺爺的小屋填滿飴糖的香甜氣息。我如同一只蜜蜂，時不時往爺爺小屋里“飛”。

不久后，換糖佬跟爺爺交上了朋友。

3

在我和小伙伴們眼里，紙糖是糖之極品，甜之至味。要是能含上一顆紙糖，那簡直是一份奢侈。齒間磕出“咯噔咯噔”的細響，口中溢出蜂蜜般的黏汁，有多享受！剝下來的糖紙花花綠綠，漂漂亮亮，堪稱最佳“收藏品”，當然，也能用它們制作精美別致的糖紙花。可惜那時，我們口袋里沒有零花錢，只能對著村小店柜臺上存放紙糖的玻璃瓶，一邊出神地看，一邊帶著幻想期盼——能從玻璃瓶外壁上嗅到紙糖的甜氣。

松奇公公年近天命，孤身一人，是我們生產隊里的“五保”老人。

我和小伙伴們似懂非懂，以為松奇公公吃了各家的糧，穿了各家的衣，也就經常懷著極為不滿的情緒，干一些惡作劇勾當——從水溝里抓一把爛泥，擲進松奇公公住所的小窗內；揚起一根小竹竿，把松奇公公喂養的雞嚇得亂跑……

其實那時，松奇公公身體硬朗，手腳勤快，一刻也不愿閑下來，一點也沒有吃“白飯”。他白天忙著搬柴、燒水、泡豬食和打掃豬圈，把生產隊里的四五十頭豬喂養得膘肥體胖；晚上睡在生產隊倉庫里，以守夜人的身份，把糧種、化肥、犁耙、擔繩、桐油和篷布之類的生產物資看管得穩穩當當、井井有條。

幾年后，他再也無力替生產隊喂養豬了，但他依然是生產隊倉庫的守夜人。再則，每逢農忙時節，他會主動請纓，照看生產隊里包括我在內的五六個學齡前孩子，讓家長安心在地里干活。孩子們也樂意待在他身邊，因為他會講故事，會學鳥叫，還經常給孩子們分享幾顆紙糖。

這時的我，才開始一點點記住松奇公公的好。

最后，松奇公公真的老了，老得連走路也不太方便。但他還懷揣一顆熱乎乎的感恩之心，給生產隊里的大人小孩帶來幾分真情暖意。

每年正月初一早晨，他會穿戴著干凈整潔的衣帽，佝僂著背，慢慢悠悠地逐一走到每家門口，樂滋滋地解開一個紅布包，把一顆顆紙糖分發給孩子們。

我清楚地記得，那幾個春節的快樂都是由松奇公公的紙糖開的頭。

村小店里的紙糖很少有人買，也就仿佛成了琉璃瓶里的看品。最后，營業員會把目光落在正談戀愛找對象的男青年身上。每天夜幕降臨、油燈點亮時分，這些男青年會換上干凈整潔的衣褲，把頭發梳得刷刷齊，走進村小店，掏出一毛錢，買上十顆紙糖，然后興沖沖往意中人家里跑。

我鄰居家的小珍姑姑二十出頭，心地善良、長相俊秀。追求她的小伙子比她大一歲，長得一表人才，是村東生產隊的勞動能手。小伙子來小珍姑姑家，當然也少不了十顆紙糖。

一次，懵懂又調皮的我來到小珍姑姑家墻腳，墊上幾塊磚，踮起腳趴在窗口上，偷看坐在屋里燈光下輕輕交談著的一對男女青年，以及散放在八仙桌上的一顆顆紙糖。小珍媽媽正忙著燒水沏茶，端上腌瓜條、炒黃豆、麥芽餅之類的茶菜。我跟紙糖和茶菜僅一步之遙，但就是拿不到，吃不著。我一邊咽下口水，一邊伸出粗野的手，把窗戶拍得乒乓響，然后溜之大吉。

第二天， 小珍姑姑來到我家，站到我跟前。

我“做賊心虛”，急忙后退。

小珍姑姑一手扯住我，一手從衣袋里掏出兩顆紙糖，笑咪咪地說：“給你。”

我的臉好像著了火，又紅又燙。

那時，大家為了借助春節里的歡樂氣氛，經常把結婚的日子定在正月頭幾天。一年一度的春節因為有了穿梭往來的娶親船、響徹云宵的鑼鼓鞭炮聲和喜酒席上的歡歌笑語，變得越發熱鬧喜慶、吉祥快樂。

我和小伙伴們跑東跑西，企圖能一個不落地感受每家婚慶場面上的每一分喜氣、每一分精彩。

當然，我們也懂得輕重緩急，把主要精力放在討喜糖這件大事上。

夜幕四合、春寒料峭。黑黝黝的村里閃爍著來自一戶戶婚慶人家的燦燦燈火，還有來自討喜糖人手里的螢火蟲一般游蕩的手電光。我和我的小伙伴們屁顛屁顛地跟著大人們，逐一走向一處處婚禮現場。擠進人群，進入新房，沖著新娘喊：“快發喜糖，快發喜糖！”

我人小，有時候手伸不到新娘跟前。新娘見不到我，也就討不到喜糖。

最后，我把希望寄托在小珍姑姑的新房里。新房才十四五個平方，卻擠著二三十個討糖人，簡直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我像泥鰍一樣，從大人們腰間的空隙處，勇敢地往里鉆，一點點地靠近小珍姑姑。可是，每往里鉆一步，都會遭到大人們的擠壓，甚至，連用來呼吸的鼻子也快被堵住了。我進退兩難，哇哇慘叫。幸虧這時，坐在紅漆坐桶上的小珍姑姑聽到了我的聲音。她立即起身，擠進人群，伸出溫暖的手抓住我的左手，然后，一邊使勁往床踏板那邊扯，一邊悄悄地從褲袋里掏出五六顆紙糖，偷偷地塞進我的右手。

我緊緊地握住紙糖，心里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