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歐洲局勢與中歐關系

近年來，在逆全球化思潮蔓延，俄烏、巴以沖突等持續延宕，地緣政治危機加劇，跨大西洋關系面臨變化的大背景下，歐盟正處在略帶被動地、適應“時代轉折”帶來的多重挑戰過程之中，具體表現在歐洲經濟復蘇乏力、政局出現內憂外患。特別是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宮，特氏2.0的政策對歐洲的經濟與安全構成重大挑戰。在這種背景下，如何看待此間歐盟經濟運行的總體態勢？當前歐洲所面臨的經濟挑戰是由哪些因素造成的？特朗普這一任期的政策對歐洲經濟構成哪些重大挑戰？如何看待中歐經貿關系的現狀？如何看待近年來中歐關系在經濟與政治領域所面臨的一些挑戰？特朗普在單邊主義與貿易保護主義方面的政策立場，特別是其對俄烏沖突的解決方案所持的立場是否預示著中歐關系面臨一些發展契機？圍繞這些問題，在中歐建交50周年之際，本刊特約記者專訪了中國歐洲學會副會長、上海歐洲學會會長、復旦大學歐洲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丁純教授。

當前的歐洲局勢

《領導文萃》：自2020年之后，新冠疫情以及俄烏沖突的爆發，使得歐盟經濟受到重創，而歐洲經濟形勢則對歐盟及其成員國的內政外交產生了深遠影響。您如何看待此間歐盟經濟運行的總體態勢？

丁純：總體來看，在2023至2024年間，歐盟經濟在低增長和較高通脹水平的逐漸回落中艱難復蘇。2023年，歐盟和歐元區的經濟增長僅為0.5%，顯示出明顯的增長乏力，這一增長主要得益于疫情后經濟復蘇的慣性。但隨著2022年下半年經濟擴張的突然結束，經濟活動陷入停滯，2024年，歐盟經濟增長為0.7%，增長動力主要來自消費的逐步復蘇和投資的反彈。進入2025年以來，盡管歐盟與歐元區面臨外部需求疲軟、投資放緩、通貨膨脹、貿易不確定性，以及美國特朗普政府加征關稅所造成的壓力等挑戰性因素，但預計2025年歐盟經濟增長將逐步加速，歐盟和歐元區的GDP增長率分別達到1.7%和1.5%。

當前，歐盟仍面臨較為嚴峻的財政赤字與公共債務問題。2024年，歐盟整體財政赤字約為GDP的3.1%，2025年和2026年預計將分別降至3.0%和2.9%；歐元區財政赤字預計將從2024年的3.0%降至2026年的2.8%。由于經濟復蘇緩慢，歐盟債務占GDP的比例將呈緩慢上升趨勢。預計歐盟債務占GDP的比率將從2023年的82.1%上升至2026年的83.4%；歐元區債務占GDP的比率預計將從2023年的88.9%上升至2026年的90.0%。總體上看，未來一段時期，如不出現重大的地緣政治動蕩，歐盟的經濟增長仍將處于緩慢復蘇進程之中。

《領導文萃》：當前歐洲面臨的經濟挑戰顯然已經超過20世紀70年代的石油危機，可以說處于二戰結束以來經濟形勢最為嚴峻的時期。這一經濟狀況是由一系列事態或不利因素沖擊的結果造成的，您如何看待這些因素？

丁純：歐洲經濟發展的疲弱乏力態勢是近年來一系列不利因素疊加沖擊的結果。大體上，這些因素包括臨時性和結構性因素，這兩種因素的綜合影響導致了目前歐洲的經濟狀況，并且還將對歐洲未來的經濟發展造成深遠影響。

就臨時性因素而言，這些因素包括諸如疫情后復蘇的慣性消退、能源價格波動、地緣政治沖突、全球供應鏈中斷、貨幣政策緊縮、貿易保護主義沖擊等。這些因素不僅抑制了短期經濟增長，還加劇了經濟的不確定性和復雜性。尤其是俄烏沖突導致歐洲能源市場供應不穩定，天然氣和石油價格大幅波動，對歐洲經濟產生了顯著影響。2023年，能源價格的高位運行推高了通脹率，不僅抬高了企業生產和居民生活成本，還削弱了企業盈利能力，增加了經營風險，進而降低了投資意愿。盡管2024年能源價格有所回落，但此前的高能源價格對歐洲經濟的沖擊仍在持續。同時，俄烏沖突加劇全球地緣政治緊張局勢，進一步壓制歐洲企業的投資信心，拖累經濟增長預期。為遏制通脹，歐洲央行實行貨幣緊縮政策，大幅提高利率。高利率環境雖然有助于抑制通脹，但也推高了企業融資成本，削弱了投資和消費活力，導致歐元匯率波動，進而影響歐洲出口競爭力，使歐洲經濟在通脹壓力和增長疲軟之間艱難權衡。

就結構性因素而言，歐洲經濟的活力和創新能力受到多方面長期積累的問題制約，包括人口老齡化、勞動力市場僵化、沉重的債務負擔、產業結構失衡、研發投入不足、創新體系低效、官僚主義盛行以及貿易保護主義抬頭。這些因素共同削弱了經濟增長的動力。歐洲勞動力市場的不穩定性尤為突出，部分行業的就業缺口持續擴大。2023年，勞動力市場閑置率占到擴大勞動力的12%，勞動力供應不匹配嚴重。歐元區、歐盟以及不少成員國2023年的赤字和債務狀況雖然較疫情期間的高比率有所緩和，但仍然超出歐盟規定的上限。此外，歐洲各國經濟發展水平存在顯著差異，產業布局各具特色，部分國家在科技創新和高端制造領域占據領先地位，而另一些國家則依賴農業等傳統產業的競爭力。針對這一現狀，歐委會委托撰寫的《萊塔報告》和德拉吉的《歐盟競爭力的未來》報告均展現了歐盟內部的深刻反思。其中，德拉吉報告明確指出，歐盟當前面臨經濟增長乏力、創新投入不足、市場割裂、能源安全以及地緣政治風險等多重挑戰，再加上創新體系的低效運作，以及綠色轉型推高企業創新成本，地緣政治不確定性加劇創新投資風險，將進一步削弱歐盟的整體競爭力。

《領導文萃》：顯然，在更大的范圍內，歐盟正面臨著內部政治格局變遷以及地緣政治威脅上升的態勢。您如何看待這一狀況？

丁純：隨著俄烏沖突的不斷延宕，一方面，歐洲政壇主流仍堅持“反俄援烏”的政治正確立場，繼續在民事和軍事上援助烏克蘭，同時，改變了此前“大戰不會在歐洲發生”的安全判斷，積極為“大戰重回歐洲”的形勢變化做準備，強化以俄羅斯為假想敵的國防建設；另一方面，隨著沖突持續，歐盟內部、成員國、官方和民間的分歧日益加劇，匈牙利和斯洛伐克等頻繁質疑對烏援助的必要性。

與此同時，歐盟政壇正經歷著一系列深刻的變遷，民粹主義勢力的上升、政黨系統的碎片化，以及核心大國法德等國內政壇的失穩，構成了當下歐洲政壇的主要圖景。俄烏沖突、能源危機以及經濟復蘇乏力交織，使民生壓力加劇，助推了民粹主義的蔓延，尤其是極右翼政黨支持率激增，2024年6月歐洲議會選舉的結果顯示，盡管中右、中左黨團仍維持了總體政壇拼圖穩定的大勢，但是從政治光譜來看，與2019年上屆選舉結果比較，政治光譜明顯右傾，極端右翼政黨份額的增加尤為引人注目，從上屆的135席增加到今年的187席。意大利兄弟黨、法國國民聯盟、德國另類選擇黨等風頭無兩，與執政的法國復興黨，德國的社民黨、綠黨等執政聯盟的慘淡落寞，形成鮮明反差。這種趨勢在成員國的選舉中也有反映：在13個舉行全國立法選舉的國家中，有9個國家的極右翼政黨獲得的選票得票率較上屆有所提升，嚴重削弱了傳統政黨的選民基礎，政治格局逐漸碎片化。尤為值得關注的是，在法國，執政黨在歐洲議會選舉中慘敗，隨后馬克龍孤注一擲解散國民議會并舉行重新選舉，仍未能逆轉頹勢，在左右翼政黨的夾擊下舉步維艱。與此同時，一向被視為歐洲政壇穩定基石的德國也陷入政治危機。紅綠燈執政聯盟因民意信任丟失，社民黨和自民黨內訌，最終導致聯盟解體，并在信任投票中敗北，被迫提前大選，極右翼政黨選擇黨躍升為德國第二大黨。這不僅意味著德法兩國政壇進入失序狀態，也直接削弱了歐盟的領導核心，使其“發動機”失速，一定程度導致出現“權力真空”。

中歐關系的發展態勢

《領導文萃》：近年來，隨著中國產業競爭力的不斷上升，中歐經濟關系中的競爭性因素也逐漸增加，加之美國因素的影響，中歐經貿關系的發展也面臨多種挑戰性因素。您如何看待中歐經貿關系的現狀？

丁純：近年來，中歐雙邊經貿和投資在合作背景下逐漸呈現出競爭加強和關系趨冷的趨勢。歐盟及其成員國逐步采取“去風險”和“降依賴”的政策，導致雙邊經貿摩擦有所加劇，特別是在中歐之間關于中國輸歐電動汽車的爭端等問題上表現得尤為突出。具體而言，一些趨勢性的因素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雙邊貿易由升轉降。根據中國國家統計局的數據，2023年中歐雙邊年貨物進出口額為12105億美元，同比下降1.5%。這是自2016年以來的首次下滑，終結了即使在疫情期間仍保持增長的趨勢。此次下降主要受中國對歐出口減少影響，2023年中國對歐出口同比下降3.89%，創2016年以來最大降幅，歐盟對華貿易逆差達到2139億美元。從具體國家來看，大多數成員國與中國的貿易有所萎縮。其中，德國作為中國在歐洲的最大貿易伙伴，2023年雙邊貿易額同比減少約3.6%。其他如盧森堡（下降10.8%）、丹麥（下降8.6%）、荷蘭（下降4.9%）等國也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下降。當然，也有部分國家實現了增長，如希臘（增長5.2%）、法國（增長3.1%）和葡萄牙（增長2.3%）等。

第二，對華投資亦呈下降趨勢，歐洲企業對華投資意愿及模式發生變化。歐盟對華直接投資增速放緩，尤其是2023年，歐盟在華實際投資金額同比下降13.6%。在制造業領域，盡管德國大眾等大企業繼續追加投資，但一些中小企業的投資意愿出現低迷。根據相關的調查數據，13%的受訪企業已啟動或計劃調整投資布局，其中僅42%的企業計劃擴大在華業務，這一比例創歷史最低值。

《領導文萃》：這種趨勢性的變化顯然受到歐盟對華經貿政策的影響。特別是在美國拜登政府執政期間，美歐在對華政策領域的戰略互動與政策協調增強。在此形勢下，您如何看待歐盟對華經貿的政策導向？

丁純：首先，自2018年以來，美國以所謂的“對華脫鉤”或“去風險”這樣的說辭，來降低對華經濟依賴，試圖以此限制中國經濟的發展空間和國際影響力的上升。而歐盟也在對華經貿關系方面逐步提出對華“去風險”政策，目的是減少對中國的經濟依賴。2023年1月，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首次提出“去風險”概念，強調與“脫鉤”不同，歐盟將注重減少風險而非完全脫離。2023年6月，歐盟發布《歐洲經濟安全戰略》，明確提出包括科研、出口、投資等多領域的風險應對措施。在此背景下，歐盟一些企業開始調整對華投資策略，從以往依賴中國作為全球供應鏈的一個節點，轉向專注于中國國內市場的“本土化”戰略。許多歐洲企業還開始推行“中國+1”戰略，計劃在中國以外建設生產基地，以分散風險。

其次，歐盟在高新技術和關鍵原材料領域的“去中國化”趨勢更加明顯。面對中國技術的快速發展，歐盟開始在高新技術領域實施嚴格的政策。2023年，歐盟委員會將華為和中興列為“高風險供應商”，并限制其參與5G基礎設施建設。同時，歐盟還提出要減少對中國稀土等戰略資源的依賴，推動“本土化”制造清潔技術。

再次，中歐經貿沖突頻現，其中最典型的是中歐新能源汽車爭端。自2023年起，歐盟對中國電動汽車發起反補貼調查，理由是中國政府對電動汽車企業進行補貼，造成市場扭曲。中國新能源汽車在歐洲市場的快速擴張引發了歐盟對自身汽車產業的擔憂。2023年，歐盟對中國電動汽車征收臨時性反補貼關稅，并在2024年宣布對中國電動汽車征收長期性反補貼稅。2024年11月，在特朗普獲得美國大選后，該情況開始出現轉機。中歐技術團隊多次就關稅問題磋商，重點探討價格承諾方案等內容，表明雙方愿對話解決，不想陷入持久貿易摩擦。隨后在2024年12月，歐方開始放出風聲，表示布魯塞爾和北京或通過談判達成協議，取消歐盟對中國電動汽車的進口關稅。

《領導文萃》：這樣看來，中歐其實還有很大的政策協調與合作空間。您如何看待雙方之間這種競爭與合作并存的關系？

丁純：總體而言，中歐雙邊經濟存在競爭與合作。一方面，中歐經濟高度互補，中國龐大的市場和完整的制造業、供應鏈體系對歐洲企業具有吸引力，而歐洲在高端制造和科技創新等領域也為中國所看重。2024年中歐雙邊貿易額約6000億歐元，占中國對外貿易總額的15%左右。中國連續多年成為歐盟最大的進口來源地，歐盟則是中國第二大出口市場，僅次于美國。在投資方面，雙邊投資活躍，潛力巨大。2024年，歐盟對華直接投資約為100億歐元，中國對歐投資則接近80億歐元。德拉吉報告也指出中國在歐盟的綠地投資大幅增加，表明歐盟可以利用外部技術進步促進當地技術發展，創造高質量就業機會。

另一方面，近年來，歐盟對華戰略框架呈現出顯著轉型，尤其在安全與經濟政策維度展開深度調整。自2023年起，歐盟密集出臺《歐洲經濟安全戰略》等文件，系統確立“去風險化”與“再平衡”政策導向，將中國明確定位為“系統性制度競爭者”。為此啟動多維度管制措施：建立外資審查聯盟機制，強化半導體、人工智能等戰略領域的技術出口管控，并通過《關鍵原材料法案》限制對華戰略資源流動。至2024年，歐盟進一步將“去風險”戰略與地緣政治捆綁，借俄烏沖突升級之機推出31項針對性經貿限制政策，涵蓋中資收購審查、公共采購排除等。在新能源汽車領域，歐委會宣布對中國電動汽車征收追溯性反補貼稅，實質構建新型綠色貿易壁壘。此類措施雖以“維護公平競爭”為名，實為“戰略自主”框架下的產業保護主義。

值得關注的是，由于特朗普政府重啟對歐鋼鋁關稅并推行“美國優先”政策，客觀上加速了歐洲“戰略覺醒”。特朗普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促使歐洲重新審視自身經濟發展戰略，尋求減少對美依賴，實現戰略自主。這又為中歐經濟合作帶來轉機，雙方在新能源、數字經濟等領域的互補性增強，同時，雙方在堅持自由貿易、支持多邊主義、強化全球經濟治理、推動全球化上擁有共同利益與共識。中歐可借此契機加強合作，推動雙邊關系向更務實、多元方向發展，這是中方一貫積極推動的。最近馮德萊恩也提出雙邊可在經貿合作上達致協議，反映了特朗普沖擊下的歐洲對華態度的相應轉圜。

《領導文萃》：近年來，歐盟內部的政治生態也發生變化，一些右翼政治力量雖然尚未執政，但其影響力似乎越來越強。您如何看待歐洲政治的現狀及對中歐關系的影響？

丁純：當前歐洲議會和歐洲政壇整體“右傾化”趨勢明顯，但在歐洲議會中，人民黨和中間派依然占據歐洲議會的基本盤。一方面，極右翼政黨對華態度各不相同。比如，北歐及波羅的海國家極右翼政黨普遍對華采取敵視態度，這與這些國家總體注重他們眼中所謂人權、安全和反俄政策有關。中東歐國家的極右翼政黨往往對華持較為友善或持外交平衡態度，他們認為來自中國的投資和對華貿易有助于促進該國就業和民生，這些國家注重經濟利益和大國平衡策略，希望在與中國交往中獲得更多的經濟利益和外交空間，較為典型的是匈牙利執政的青民盟、波蘭的法律與公正黨、保加利亞的極右翼政黨復興黨等。因此，對于極右翼政黨，需要細分，根據不同國家、不同政黨進行認真研究，區別對待。

另一方面，由于人民黨和中間派在歐洲議會中仍維持基本盤，加上馮德萊恩繼任歐委會主席，歐盟外交與安全高級代表由愛沙尼亞前總理擔任，因此，當前無論歐洲議會或歐洲政壇是否右傾化，主流政黨對華的政策立場仍將沿著對華“去風險”、經濟安全化、強調地緣政治的歐盟、威權與民主的新冷戰敘事，以及干涉中國內政等強調中歐競爭和對抗的敘事方向繼續推進。由于極右翼政黨對歐盟政策的影響力較小，維護中歐關系仍將主要與中間派打交道。因此，未來如何加強與中間派政黨對話，建立風險管控機制，包括地區安全的風險管控、經濟安全的風險管控，仍值得重視。

影響中歐關系的關鍵因素與中歐關系的發展趨勢

《領導文萃》：自2019年歐盟提出“三重定位”以來，逐漸將中國視為合作伙伴、經濟競爭者和體制對手。近年來，中歐關系在經濟與政治領域面臨一些挑戰性因素，這些挑戰性因素將對“三重定位”形成怎樣的影響？您如何看待這些因素的發展？

丁純：“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近年來，隨著歐盟對中國快速發展的產業競爭力表現出焦慮，中歐關系逐漸趨冷，總結起來，主要包括以下原因。

第一，中歐產業競爭力發生變化。歐盟對中國產業競爭力的變化感到焦慮，主要源自其自身的困境以及中國產業升級的快速進展。通過對比中歐的產業競爭力，發現與中國在資源、勞動力及資本密集型產業的差距正在縮小。從中歐貿易特點來看，原先的產業間貿易已逐漸轉向產業內貿易。中國在多個領域實現了制造業的快速升級，特別是電動汽車產業的崛起，逐漸對歐盟產生競爭壓力。具體而言，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在核心技術、產業鏈建設、基礎設施發展、規模效應和品牌建設方面表現出明顯優勢，尤其在電池技術和充電基礎設施上領先于歐盟。相反，歐盟在這些領域的進展較為滯后，新能源汽車市場的規模效應和品牌競爭力不如中國。

第二，中歐在價值觀、意識形態、社會治理體制、經濟發展階段、發展理念和模式等方面均存在顯著差異。此前中國與歐盟經濟發展差距較大時，這些差異對中歐經貿合作的影響尚不那么明顯。但近年來，隨著中國經濟實力的增強，以及中歐在國際經濟領域競爭性的上升，雙方在人權、涉疆、涉港、南海、臺灣等問題領域的分歧與沖突增加，對雙方經貿關系的沖擊也不斷增加。歐盟更多從意識形態差異和地緣政治競爭出發，對中國的發展模式、目的以及相關政策、實踐等存在諸多疑慮和戰略誤判。特別是2021年歐洲議會就所謂新疆人權問題對華制裁，以及此后凍結《中歐全面投資協議》審議等，都體現了歐盟與中國在相關理念、認知和體制上的顯著差異和沖突。

第三，地緣政治因素對歐盟產業鏈的影響日益顯著。新冠疫情期間，歐盟對包括中國在內的少數經濟體在原材料和中間品供應上的高度依賴暴露無遺，供應鏈短期停滯和部分斷裂的情況，加劇了其對安全性和穩定性的擔憂。而2022年俄烏沖突引發的能源危機進一步加重了歐盟經濟困境，導致通脹飆升、民生壓力加劇、企業外遷、投資下降，經濟增長疲軟。在此背景下，歐盟正從一個強調規范性的角色向更具地緣政治屬性的方向轉變，歐盟及其成員國越來越多地從大國博弈、競爭乃至潛在對抗的角度審視與中國的經貿關系和產業聯系。這一趨勢帶來了經貿問題的政治化傾向，使歐盟在外部經濟依賴問題上采取更具競爭性的視角。經濟安全、“去風險”及“降低依賴”逐漸成為主流政策方向，并呈現出制度化和系統化的發展態勢。

第四，部分歐洲民眾對中國的看法日益趨于負面，不利于中歐關系的穩定發展。全球化帶來的負面效應加劇了歐洲民粹主義和排外情緒的上升，而部分歐洲媒體出于意識形態考量，圍繞人權、民主、宗教自由和少數民族等議題進行報道，傳播針對中國的負面信息。俄烏沖突爆發后，部分歐洲媒體對中國立場的誤讀，以及一些歐洲政客和媒體將歐洲此前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與當前對中國經濟的依賴進行簡單類比，暗示未來歐中關系可能面臨類似歐俄關系的“斷鏈”風險，從而制造緊張氛圍。這一系列因素導致歐洲部分國家民眾對華態度轉向消極，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中歐經貿關系中的競爭性氛圍，影響了雙方合作的良性發展。

《領導文萃》：近年來中歐關系中的競爭性、分歧性因素對雙邊關系造成了顯著的影響，在此過程中，美國通過對歐洲等盟友不斷施壓，迫使歐洲選邊站隊，試圖聯合歐洲對華實施其遏制策略，也對中歐關系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您如何看待中歐關系中的美國因素？

丁純：這正是我要談到的。近年來，美國對華采取戰略遏制政策，瘋狂打壓中國。隨著執政黨派不同，對華遏制打壓策略有所不同，一方面偏向于單打獨斗，多運用稅收政策等直接施壓和激烈對抗中國，另一方面則通過拉攏和誘導歐盟及其成員國在內的所謂志同道合的盟友，來圍堵中國。尤其是俄烏沖突爆發后，歐盟及其成員國“戰略自主”空間受到嚴重壓縮，美國因素對歐洲對華關系的影響更加凸顯。

美國對華遏制的企圖是全方位的，尤為突出的是在高科技及關鍵產業方面，其核心目標是壓制和阻擋中國在高新技術領域的崛起。其中最典型的案例便是對華為、中興等中國領先高科技企業的直接打壓，美方以所謂“安全”理由為借口，施壓并誘導歐洲盟友排除華為設備。此外，美國還直接向荷蘭光刻機制造商阿斯麥（ASML）施加壓力，阻止其向中國出口高精度光刻機。與此同時，美國通過“美歐貿易與技術委員會”這一平臺，依托供應鏈、科技等十大工作組，與歐洲在科技和產業政策上進行協調，并出臺針對中國的防范措施，推動在高科技及關鍵產業領域對華“脫鉤、斷鏈”。盡管歐盟在經濟領域倡導“開放性戰略自主”，不愿在中美戰略博弈中選邊站，并深知“美國優先”已成為美國兩黨的共識，同時也因美國發布《通脹削減法案》而遭受沖擊，但在經貿和產業等對華關系上，歐盟仍難以完全擺脫美國的影響。總之，未來一段時期，考慮到歐盟維持其產業競爭力的政策導向，美國對歐盟及其主要成員國的影響力，以及歐盟實力與集體行動力的有限性，即使是面對秉持單邊主義政策傾向的特朗普政府，歐盟也可能在對華科技產業政策領域繼續與美國保持一定程度的協調。

《領導文萃》：由于特朗普再次執政后，其在單邊主義與貿易保護主義方面的政策立場，特別是其對俄烏沖突的解決方案所持的立場，對歐盟的經濟與地緣安全利益產生深遠影響。這是否預示著中歐關系也面臨一些發展契機？

丁純：對此，我持較為謹慎的樂觀態度，畢竟我們前面也談到，影響中歐關系的因素涉及諸多方面。當然，從政治與安全的視角來看，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延續，世界政經形勢波詭云譎、錯綜復雜的大背景下，2025年2月的慕尼黑安全會議更象征著多極化世界的到來。美國副總統萬斯在慕安會對歐盟進行的價值觀批評，體現了美歐跨大西洋伙伴關系遭遇嚴重沖擊。由此，加強戰略自主成為歐方當前首要關切，呼吁歐洲團結的聲音再次高漲，也更為緊迫。在此背景下，中歐關系或將迎來新的機遇，這從慕安會上歐洲領導人對中國態度的積極轉變可見一斑。一方面，就經貿領域而言，以對主要貿易伙伴全面加征關稅等措施為代表的美國政府日益擴展的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政策，會導致全球經濟產生與增加新的不確定性，侵蝕全球貿易體系的穩定性，而且任何對“美國優先”政策構成威脅的國家或企業，都可能成為美國打壓的目標，即使是美國的歐洲盟國也難以幸免。相比之下，中歐經貿合作其實存在顯著的互補互利空間，雙方都是多邊貿易體制的維護者，雙方已經形成了牢固的經濟共生關系。中國堅持高質量發展，堅持高水平對外開放，這將為中歐合作帶來新的機遇。另一方面，歐盟和相關成員國的領導人中，仍有不少秉持跨大西洋歐美同盟關系第一，歐洲離不開美國的立場，亦有堅持對華去風險政策，甚或通過對美輸誠，禍水東引，以配合美國對華遏制為投名狀，換取美國對其關稅等各方面的讓步。因此，在當前地緣政治緊張局勢持續加劇、波詭云譎的國際舞臺上，歐盟如何審時度勢，能否做出正確因應，在與中美等大國博弈中堅持戰略自主，保持獨立性，抗衡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在全球多邊體系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將直接影響到其未來在國際舞臺上的地位和全球影響力。

2025年是中歐建交50周年，雙方可以此為契機，繼續錨定伙伴關系定位，加強戰略溝通，增進相互理解與合作。中歐雙方多邊合作前景廣闊，歐洲仍可作為中美歐大三角關系一環，在平衡中美關系、增進國際多邊合作與推動全球治理完善等領域發揮積極作用。如果歐洲國家與中方相向而行，跳出“伙伴、競爭者和對手”的三重定位窠臼，從而改弦更張，爭取雙贏，那么，未來，或許擱置已久的中歐投資協定能夠適時解凍重啟，中歐或能在人工智能治理、數字經濟合作、清潔技術與綠色經濟等領域交流合作。此外，中歐還可增進基建合作，推動“一帶一路”與全球門戶計劃的對接，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等，共同作為多極化世界的建設性力量，為推動世界包容可持續發展注入新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