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聯結與體驗重構：博物館體驗的互動儀式研究

“人們會忘記你說過的話，會忘記你做過的事，但他們永遠不會忘記你給他們帶來的感受。”

瑪雅·安哲羅（MayaAngelou）

自18世紀60年代世界各國先后開啟工業化以來，人們被禁銅于日復一日的重復勞動之中，缺乏與世界充分互動的時間和空間，進而導致體驗的缺失與個體精神層面的空白。在此背景下，博物館作為一種補償性文化體驗場所逐漸向社會公眾開放，成為人們尋求自我救贖與完整性的慰藉。

早期藝術品的創作與運用誕生于巫術與宗教禮儀之中，并在教堂或神廟此類神圣環境中得以流傳，至今天轉化為一種儀式化的博物館空間，承載著藝術與歷史的厚重，更保留了其原始的儀式意義。觀眾遵循預設的參觀路徑觀看作品，如同信徒禱告般沉思背后的故事，仿佛置身于一場莊嚴而神圣的宗教儀式。如此強烈的儀式框架無疑妨礙了文化價值的有效傳達，博物館的觀眾體驗往往局限于一次性的參觀過程，即觀眾一旦離開，體驗便隨之終止。

進入21世紀，經濟學者率先使用“體驗”一詞為這個時代進行注解。約瑟夫·派恩（B.JosephPineIl）和詹姆斯·H·吉爾摩（JamesH.Gilmore）在《體驗經濟》一書中提到，在經歷了農業經濟、工業經濟、服務經濟階段之后，我們迎來了第四個經濟發展階段——體驗經濟。在當代社會，宗教影響力日漸式微，儀式也不僅僅是“神圣”的代名詞。博物館是一種社會存在，更是觀眾通過體驗獲得精神提升的公共空間。今天的觀眾走進博物館，為的不只是參觀展覽或接受教育，更是在尋找一種獨特的感受和記憶，一種能夠觸動他們情感、激發他們想象力的個性化旅程。逐漸開放的博物館并非消解了“儀式”，相反，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博物館與互動儀式的融合讓觀眾能夠更加自然地融人儀式環境中，加深對社會和文化的地域感知與身份認同，獲得更為積極持久的體驗。

一、博物館體驗與互動儀式：一種微觀社會學的詮釋視角

（一）互動儀式理論

自古以來，儀式便深深植根于人類生活中，從古代的社交禮儀，到當代社會多元化的慶典活動，無不展現出儀式作為構建社會凝聚力與身份認同的獨特價值。早期儀式研究起源于宗教領域，歐文·戈夫曼（ErvingGoffman）提出的“互動儀式”將儀式范疇拓展到日常生活中，從微觀的互動和個體行為角度出發談到，互動儀式是表征意義的程序化活動，人與人在互動過程中增強彼此之間共有的情感，增強促進群體的互動團結，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2003年，美國社會學家蘭德爾·柯林斯（RandallCollins）在《互動儀式鏈》一書中闡述了更為系統化的互動儀式鏈理論，強調儀式不是孤立的，它們因某種機制相互串聯，形成一個儀式鏈條—群體成員注意力集中在同一焦點，通過分享而形成情感連帶，在身體共同在場的前提下，彼此情感被相互喚醒，在心理上和認知上形成相互關聯的群體身份感，在這個過程中，成員獲得情感能量，并驅動他們投入后續的互動儀式（如圖1）。

根據互動儀式鏈理論，互動儀式的運行需滿足四個起始條件，分別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聚集在同一場所內形成身體共同在場；群體對外人設定邊界壁壘；成員間具備共同關注焦點并形成相互關注；分享情感狀態并產生共鳴。四個組成要件在互動中持續得到強化，隨著不斷反饋與累積，成員的情感共享達到較高值時，便會引起群體團結、個體的情感能量、代表群體關系的符號以及道德感一系列的結果。

（二）互動儀式與博物館體驗的關系向度

從朝圣的心態轉向對話的姿態，從被動的參觀變為主動的參與，博物館的觀眾并不只能成為“沉默的旁觀者”，因為我們有好奇心、探求欲、分享、體驗的愿望，博物館便時時刻刻充滿對話的可能。對話既發生在人之間，也發生在觀眾與展覽、與被展示的物之間。博物館正是一個充滿儀式感的互動場所，互動儀式將觀眾置于過去、當下與未來的聯系之中，體驗得以轉化為情感能量、獲取認同的身份符號。鏈式的互動不僅強化了觀眾的自身體驗，還促進了個體與集體之間情感紐帶的加深，更重要的是瞬間、短暫的體驗被賦予持久意義，以激勵個體連續不斷地行動[2]。

基于此，博物館與互動儀式在塑造觀眾體驗、實現情感聯結方面皆呈現耦合狀態。通過互動儀式，博物館可以建立起交流平臺，提升觀眾參與感和體驗感，促進知識傳播和價值轉化。這種以觀眾為中心的設計理念和實踐模式未來將成為博物館發展的重要趨勢和方向。

二、互動之場：博物館體驗的互動儀式構建

根據互動儀式四要素，我們可以構建出博物館的互動儀式框架（如圖2）：博物館提供了群體聚集的專屬空間與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動態的互動場域，觀眾通過身體在場對內容進行感知，參觀者的趣味導向形成天然區隔，觀眾身份是排除局外人的標志，物的敘事和展演是共同關注的焦點。動線、燈光、音樂烘托氣氛，觀者情緒隨著參觀過程走向高潮，實現與展品的對話，享受一場酣暢淋漓的愉悅體驗。

（一）群體聚集：博物館空間中的具身化在場

博物館天然具備群體聚集的要素：在區別于日常空間所具有的沉浸感特殊環境，觀眾依靠身體參與和感官沉浸，形成具身化的在場。“身體在場”的目的旨在促成集體意識的凝聚與興奮的激發。人們聚集于同一地點，儀式便隨之開始。不管博物館中的觀眾是否會特別關注彼此，但都能因共享的空間與同步的體驗而形成獨特的共同體。儀式所蘊含的情感渲染能力和共時性的精神共鳴，充分展現了集體活動在情感傳遞時的獨特效能，是單一的個體體驗所無法比擬的。戈夫曼提出，“即使沒有重大的事情發生，能夠彼此察覺到對方存在的人們仍然會相互追隨或表現得似乎在追隨他人。”觀眾與展品、觀眾與觀眾之間的純粹交流，在互相關注中彼此影響、情感積累。通過集體的、有意識的聚集，個體間形成一種特殊的互動模式，進而構建起一種共享的儀式性體驗，不斷深化對藝術與文化的認知體驗與情感共鳴。

（二）邊界設定：約定俗成的博物館愛好者群體

界定局外是儀式中排斥外人的屏障，也是確保儀式正常運行的關鍵因素。博物館中的觀眾并非是無差別聚集，而是有著約定俗成的群體邊界——既包括物質層面，也涵蓋象征層面。物質層面的邊界即出于共同動機所產生的聚集行為：因共同興趣而來到博物館，觀看相同內容、積累相似的語言符號，如核心展品和敘事等，并參與共同的話題討論。那些對博物館不感興趣的觀眾，盡管能夠瀏覽到相關話題，但因沒有具體參觀，則無法參與討論，因此被排除在群體之外。

物質邊界無疑構成了博物館群體的基礎，但象征層面的邊界卻決定了觀眾是否真正融入并成為群體一員。質言之，觀眾的知識基礎、文化素養以及觀眾之間的共同語言、情感需求都在一定程度上建立了排他性。這就是許多社會學家認為的—博物館并非天然向所有人張開雙臂，而是存在著一種“隱性門檻”，即學識水平各異的觀眾在博物館所獲得的知識內容和深度存在顯著差異。真正的博物館愛好者，對內容的理解與欣賞往往建立在一定知識基礎上。博物館中陳列的大量文物及展品，僅靠小小的銘牌信息是無法全面而清晰地了解其歷史背景和文化內涵的。

在互動儀式中，約定俗成的邊界不僅實現了群體內外的有效區分，更促進了成員內部間的凝聚和互動。但需要明確的是，邊界設置并非旨在孤立或疏遠群體外部的成員，而是強化內部成員之間的向心力與凝聚力，又巧妙地吸引并引導外部成員的興趣和參與。

（三）共同焦點：展品的轉譯設計聚焦觀眾

互動行為的開端基于一定的焦點，所有討論、評價都由共同關注的焦點所產生，并且不斷吸引更多圈外群眾參與其中。在博物館中，物質上和象征性上趨同的群體加入到儀式中，共同的主題、展品、敘事與視聽都可以是共同關注的焦點，當觀眾基于此展開互動時，強烈的團結感得以催生，進而演變為集體性的興奮狀態。

就博物館而言，展覽的主題和展品往往最能引起觀眾關注。主題作為展覽的靈魂，決定了展出的方向和重點，是吸引觀眾興趣和注意力的關鍵所在，而展品則是主題的具體呈現和支撐。由于博物館是“現代”與“過去”共同的產物，要將過去的藏品呈現于現代的時空之下，就需要做適當演繹3。相較于展品本身，呈現方式才是觀眾是否愿意多次回訪的關鍵。敘事性在觀眾與展品、觀眾與觀眾之間形成相互關注和對話，觀看不再正于展品的擺放，而是基于與敘述系統的關系，解說、注釋及體驗都是不可分割的一環。在互動儀式所營造的情境中，觀眾雖有著迥異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經歷，但此刻都被同一個主題所吸引，將注意力指向共同的焦點探索和學習，激發起集體記憶和共同情感。故事的演繹連接了物與物，但我們從不單單注視一件東西，我們總是在審度物我之間的關系。我們的視線總是在忙碌，總是在移動，總是將事物置于圍繞它的事物鏈中[4

（四）情緒共通：雙向共享的情感狀態

藝術大師羅丹說：“藝術就是情感。”勞拉簡·史密斯也談到博物館是情感交流的重要場所，人們通過參觀博物館或遺產地來調整和經營他們的情感，或在某個他們認為具有特別的歷史或文化敘事的博物館或遺產地進行感情投資。博物館真正重要的并不是物理的動線，而是給觀眾帶來波瀾情緒動線的感官體驗之旅。在時空快節奏的行進中，觀眾得以直面慘痛的災難記憶、贊嘆于歷史的深邃，感受藝術的震撼。遙遠而冰冷的器物、細微的圖案、花紋，都是歷史的見證者，也是寄托故事、溫度與情感痕跡的存在。在博物館的體驗情境中，觀眾因投入共同的活動而相互理解，在相互分享之中逐漸建立起集體的情感體驗，促進情感動能的再生產與積累。這種情感狀態超越了個人界限，將所有儀式參與者相連。因此，博物館除了基礎的認知和解讀之外，更注重情感層面上與觀眾建立有效的溝通。這種溝通超越了單向的信息傳遞，是一種雙向的情感交流，使觀眾能夠在更深的層面上與博物館產生共鳴，從而獲得更加豐富和持久的體驗。

三、意義生成：體驗后的情感再生產與維護

（一）能量傳遞：高度的情感能量

情感能量是情感狀態的升級。柯林斯認為，情感能量是驅動社會互動與塑造社會現象的核心力量。它不是簡單的情緒或感情，而是一個情感的連續系統，代表著個體在社會互動中所獲得的積極情感體驗的累積。因此，盡管構成互動儀式的情感狀態相對短暫，但儀式所產生的影響卻蘊含著長期持久的情感能量。

隨著互動的深入，觀眾所獲得的短暫情緒體驗向著持久而穩定的社會情感一情感能量去轉化。情感能量在儀式結構中流向儀式核心，從而使觀眾獲得與現實生活不同的情緒體驗，引發、擴散正面情緒。當個體通過互動儀式累積起高度的情感能量時，參與互動的熱情與積極性也顯著提升，更加主動地投身于互動儀式及各類群體活動中。個體也從“我”的單一視角跨越至“我們”的集體認同，共同建構身份與歸屬的深刻紐帶。博物館天然就是激發情感的場所。博物館中的許多藏品都歷經數千年，凝結著人類共同的文化記憶。在博物館中，文物、藝術品本身便具有儀式性，如一些原本用于祭祀禮神、慶祝豐收或紀念重大事件等社會儀式等展品。雖脫離了其原始的儀式環境，但其存在本身依然能夠激發觀眾對于儀式性的感知與想象，古人的信仰與情感得以呈現，與觀眾的情感體驗產生深度契合，從而對自己的文化根源和身份認同產生更深的思考。因此，一座博物館、美術館對一個區域而言，不僅僅是知識的寶庫和審美教育的殿堂，它們更是情感與記憶的觸發點。為觀眾提供一個與歷史對話的空間，提供一種在文化中定位自我、發現自身與他人聯結的方式，才是博物館傳遞能量的價值所在。

（二）群體符號：身份象征與歸屬感

博物館中的展覽主題、標志性展品、博物館LOGO或紀念品等，它們可以使群體成員感到自己與集體相關。博物館正是通過展示特定的文化符號、使用統一的視覺元素和標識系統等方式，來強化觀眾的身份認同和群體歸屬感。

以各大博物館流行的護照項目和集章活動為典型，這種類似儀式的活動設立了明確的參與規則，界定了積極參與者和旁觀者。觀眾通過參與活動來展示自己對博物館文化和價值的承諾，從而增強作為博物館社群一部分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如蘇州博物館重新引入有獨立編號鋼印的紙質門票（如圖3），賦予了這段“博物館記憶”的唯一性和珍藏價值，空白處還可自由蓋章，鼓勵觀眾在參觀中尋找并收集專屬印章。集齊一定數量的印章對于觀眾來說，是成就感的體現，也是個體與博物館之間緊密聯系的證明。成就感的激發使觀眾更加珍惜自己的集章成果，將其展示給其他人或分享在社交媒體上，吸引更多人關注和參與活動。社交互動的儀式增加了觀眾的情感投人，積極的情感能量在觀眾之間共享，凝聚了身份符號和歸屬感。此外，為完成護照上的活動或收集更多的印章，觀眾可能會多次到訪博物館與博物館建立長期的互動關系，成為博物館的積極支持者。

“有關注焦點的人群獲得了可以延長這種體驗感的符號：通常這一符號來自觀眾有意識關注的任何一種東西。”回博物館在與觀眾的良性互動中賦予了觀眾的群體身份，塑造了觀眾的身份符號：他們不再僅僅是信息單向傳輸的被動接受者，更是博物館中文化、藝術展演的參與者、評論者與對話者。

（三）儀式維護：內化的道德感

在博物館迎來高人氣的同時，屢禁不止的閃光燈、不加節制的喧嘩聲、孩童的嬉笑追逐，乃至對展品的隨意觸碰不文明的現象屢屢發生，這不僅破壞了博物館的參觀環境，也影響了其他觀眾的體驗。因此，對于維護博物館公共秩序和文化氛圍的道德感提升，就顯得尤為重要。在互動儀式中，當情感能量積累至一定聞值時，參與者便會萌生強烈的群體歸屬感，從而觸發個體內在的保護性沖動，即自發地維護群體完整性、抵御任何違背者的破壞與侵犯。正如涂爾干所述，這是儀式中所蘊含的“道德感”。

通過博物館的互動儀式，觀眾能夠深刻體會文物的珍貴與脆弱，對文物和文化遺產有著強烈的尊重和保護意識，避免自己所維護的符號造成破壞和損失。同時，對公共秩序和禮儀規則的遵守，也是對他人參觀體驗的尊重。當有人違反規定或破壞文物時，強烈的道德約束使觀眾感到集體利益受到侵害，從而主動提醒或制止這些行為。維護博物館文化遺產的完整性和真實性、群體的規范和價值觀，是他們作為博物館群體成員的重要責任。同時道德感不僅體現在具體的行為上，觀眾親身的參與和體驗獲得對地區、民族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并逐漸將這些道德觀念內化為自己的個人信仰和價值追求。尤其是中國的博物館中大多都是地域文明的產物、中華文化的遺產，更加注重我國文化、社會歷史發展的“見證物”的概念。如中國國家博物館“證古澤今—甲骨文文化展”展覽用百余件甲骨、青銅、玉石、書籍串聯起時空的敘事脈絡，重現輝煌的商周文明，文化自信和民族自豪感在一件件珍貴實物的展示中浸潤著觀眾的內心。互動儀式“道德感”的產生，更有利于維持自身的情感能量和群體的內部團結，形成正向循環，增強群體內部的凝聚力與認同，進一步維持儀式的連續性與穩定性。

四、結語

當代博物館所展現出的鮮明儀式性、群體聚合力以及強烈的互動性，這些特征與互動儀式的核心環節與要素不謀而合。互動儀式的嵌入強化了成員內部的群體意識，互動儀式的構建以獲得情感能量的方式塑造著觀眾在博物館中的體驗感，并將其轉化為更為持久的歸屬感與認同感，延續令人難以忘懷的博物館之旅。如此以來，觀眾在離開博物館后仍能長久地回味這段經歷，體驗在時間和空間上得以擴展和深化，而博物館的意義與價值也在一次次回溯中得以彰顯。

參考文獻：

[]周玉蘭，金子夢，情感傳播視域下高校新聞發言人的賦能路徑[J].新聞前哨，2023（21）：18-21.

[2]張蔚，網絡錦鯉祈愿的互動儀式鏈[J].青年記者，2019（5）：27-28.

[3]邱愛艷，藝術博物館的角色變化探微[J].齊魯藝苑，2018（3）：125-128.

[4]伯格.觀看之道[M].戴行，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7.

[5]史密斯，游客情感與遺產制造[].貴州社會科學，2014（12）：11-16.

[6]柯林斯，互動儀式鏈[M].林聚任，王鵬，宋麗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126.

作者簡介：梁希敏，廈門大學藝術學院美術系研究生。

編輯：姜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