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今年是南風窗雜志創刊40周年。40年,穿越歷史發展周期而不惑,歷經社會變革而保持冷靜,熟讀往圣絕學而筆耕不輟,看遍世間冷暖仍飽含熱情。
在這重要節點,南風窗人文板塊推出“40年 40人”欄目,專訪一批在中國社會各重要領域有影響力的人,以人物為經緯,編織中國社會的變遷圖譜。
亞里士多德將人的感官分成五種,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
人們與外界接觸獲得的感受和經驗,建立于我們感官的運轉,這些最直接的生理反應,成為人們欣賞和體會美的源頭。所謂的文化、藝術、風俗、信仰,要在人朝向世界打開自己得到感受之后,再得以成立。
如果要在中國找一位最為深諳感官與審美之道的人,陳曉卿,一定會是最先浮現在大多數人腦海的名字。
這位攝影、導演出身的美食家,愛吃,會吃,十幾年在美食紀錄片領域的深耕,打通了感官世界與人文地理的通道,他是一個真正的體驗派,也是一個真正的分享派。
過去,陳曉卿和他的團隊,一直在“味覺”上下功夫,“用美食招待過大家的口舌腸胃”。這次,他們做了一點新的嘗試,選擇用視覺,再建一座認識中國、認識傳統文化的橋梁。
4月11日,紀錄片《尋色中國》在騰訊視頻播出,分成六集六個主題,開啟系統化的尋色中國之旅。這是陳曉卿和他的稻來紀錄片實驗室,踏出美食紀錄片領域之后的一次嶄新探索,也是在“東方傳統色彩計劃”支持下誕生的一場視覺盛宴。
尋溯中國傳統色彩的歷史,不是一個容易的事。陳曉卿自言已經為美食跑斷了腿,但這次,他還是被永遠有那么多故事可挖掘的世界吸引著,踏上了尋訪色彩的旅程。
他為這部片子配了解說詞。這趟旅程的開端,就始于他在《尋色中國》的第一集《煌煌國色》里,向所有與他如約而聚的觀眾提出的一個問題。
如果選出中國人的國色,您,會投給誰?

在陳曉卿眾多的作品里,《舌尖上的中國》和《風味人間》早已成為經典。
這兩個名字并不對仗,卻極為一致地體現了陳曉卿的創作觀:美食,是感受世界的一種方式。舌尖和風味的終點,是中國,是人間,是我們習以為常又往往熟視無睹的生活煙火。
陳曉卿的紀錄片是一種讓世界重新變得陌生的魔法。身處一個場域,會造成我們的“近視”,但透過他的攝影機,視角拉開某個恰到好處的距離時,我們得以重新聚焦,看清生活的質地與文化的肌理。
人眼喜歡顏色。從孩童始,我們就對那些明亮、絢麗的色彩情有獨鐘;當我們形容一種值得人投身其中的幸福生活,我們會說—豐富多彩。
兩年前,中國傳統色研究者郭浩找到了陳曉卿。
2021年,郭浩出版了《中國傳統色》,他與故宮文創設計師李健明合作,以故宮建筑和文物作為起點提取傳統色彩,查找中日色彩相關文獻近400部,考據出384種中國傳統色名,完成這部關于中國傳統色色彩體系的著作。
在郭浩的研究里,中國傳統色不是孤立的色彩,而是依附在傳統風物之上的文化精魂:如白霜鋪地的“霜地”,如春星般青黃的“春辰”;又如玉液瓊漿沖起細小的波浪,因此有一種酒色叫“翠濤”;還有唐代的裙衫,有著“藕絲秋半”的時令味道。
2024年,在茅臺的支持下,“東方傳統色彩計劃”啟動,為國內相關機構、學者搭建了一個深入挖掘傳統色彩文化精髓的研究平臺。在郭浩看來,“東方傳統色彩計劃”是在打造屬于中國人自己的色彩體系,因為中華傳統色品類駁雜、名稱眾多、意涵豐富,但是缺少系統性的總結和科學性的確認。
陳曉卿還記得,他把自己辦公室沙發上的雜物撥開,騰出個地方來給郭浩坐。
陳曉卿從未接觸過這個領域,但是顯然,活色生香,五感通覺,他從郭浩對色彩的研究和解讀中,嗅到了煙火氣息,而且是在老百姓的生活里沉淀千年的人間煙火。
陳曉卿跟郭浩說,30天后聯系你。
后來郭浩回憶,一般人們說30天都是虛數,但是在第30天的時候,陳曉卿給郭浩打了電話,他說,這事得弄。
在那30天里,陳曉卿把稻來紀錄片實驗室的制片人曲楠叫過來,兩個人制定了一個15天的讀書計劃,正式成為色彩領域的“學生”。
15天后,陳曉卿有了信心,“傳統色這個東西是存在的”。
這個獨特的色彩系統的存在,證明了“中國人有獨特的用眼睛看世界的方式”。
從郭浩的研究起步,陳曉卿要做與郭浩不同的東西。對色彩研究者來說,他們的工作是大量的溯源、分類、整理,而陳曉卿更在意的,是色彩里透露出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及其演變,歷史中的傳統色“在不同的考古土層下被一層層掩埋,我們想看到今天它穿透土層長到外面的東西”。
提到中國傳統色彩,很多人最先想到,是中華五色,青、赤、黃、白、黑,它規范了中華民族的日常生活甚至宇宙認知。郭浩和陳曉卿的共識是,中華色彩不止于五色,還有萬千微小的、平凡的、變幻莫測的生活顏色,如同涓涓細流,匯成了浩瀚的中國色彩美學。
對陳曉卿和他的團隊來說,接下來的工作,就是“在今天中國的現實社會里去找,有多少傳統色彩基因的留存”。
陳曉卿感嘆:“太多了。”
陳曉卿相信,中國人有獨特的一套感官系統,正是我們去品位、聆聽、觀賞這個世界的方式,構成了我們的文化和美學。
從《舌尖上的中國》開始,他所做的事情就不是簡單停留在拍出一個好吃的東西,而是通過中國人如何發明美食、品賞美食,提煉一套中國人能夠在其中互相理解的共同經驗。
陳曉卿把自己的紀錄片分成幾個層級,沉浸式的觀看系統是第一層,刺激觀眾興奮起來的表達系統是第二層,觸達觀眾審美愉悅的戲劇系統是第三層。這是商業紀錄片的邏輯,也是陳曉卿的手藝。

有人問他,生活中怎么把色彩拍得像他拍的一樣好看?他想起《舌尖上的中國》之后,老有人問他,自己家住某條胡同,那兒什么好吃?他覺得這其實是同一個問題,而答案很簡單,生活是生活,他拍的是故事。
準備第一集《煌煌國色》時,執行總導演郭安為將要在這一集里呈現的色彩,準備了17個故事,但是篇幅限制只有4個故事能夠被呈現出來。經過團隊票選,有一個故事得到幾乎所有人的青睞,就是去香港拍攝書法家華戈。
華戈給很多知名的影視劇寫過海報,《食神》《一代宗師》《扶搖》,“他見過多少大導演!”
這讓郭安有些怯懦,一開始,他只敢躲在粵語翻譯后面,小聲說,想拍華戈。
沒想到,華戈非常平易。77 歲的他,帶著攝制組走上香港的街頭,指著那些錯落的招牌,笑瞇瞇地說:“這個是我寫的……這個也是我寫的……”
這樣的故事累積在《尋色中國》里,讓顏色活了起來。
這一點對陳曉卿特別重要。
陳曉卿對紀錄片的追求,是“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他希望鏡頭下的風物不是“籠中鳥”,而應該是自由的,是活的。
他解釋,在《尋色中國》里,觀看色彩并不是一個空間行為,而是時間行為。
一件青瓷的色彩,會在不同光影的影響下如舞蹈一般律動跳躍,而在它誕生之前,燒制的溫度和濕度,都會導向一場色彩的冒險,最終形成的“不是簡單的純色,是雜糅了自然變化的復合色”。
綾羅綢緞的“羅”,其若隱若現的美感,源自江南水鄉的空氣濕度和溫吞陽光的共同作用,羅織物自身的色彩退場,會變得像一個半透明的濾鏡,這是地理與手工協作的魔術。
在《尋色中國》的看片會上,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李路珂,分享了一個與時間有關的色彩故事。
他的團隊曾在永樂宮做過4 年的測繪調查,每一次調查都會采集色彩樣本和色彩信息回來。某次他驚奇地發現,同學們看到的、記錄下來的藍色、綠色、紅色,最后總是有一部分在轉化成RGB 數值之后顯示黃色,只不過是偏綠一點的黃或者偏紅一點的黃。
同學們堅信自己在古代壁畫中間,認出了那些五彩斑斕的顏色,那么是記憶出了錯嗎?
從標注取樣位置的宏觀照片和微觀照片來看,團隊發現,其實同學們肉眼見到的色彩,是漫長的時間經過后,不同物質改變了原有顏色之后留下來的斑斕,“也許它就是時間塵埃的顏色吧”。
陳曉卿并不關注抽象的色彩—比如作為某個RGB 值存在的顏色,他關心具象的色彩,而具象的色彩離不開材質,是載體造就了色彩的魅力。這就使得他必須以一種動態的形式來解讀色彩,“要給它時間上的變化”,時間會帶來敘事,所以,他到底還是在講故事,“材質的故事”。
陳曉卿不喜歡“標本”。
他提到,現在在中國很多地方還有著“黥面”的習俗,就是在臉上刺青。社交媒體發明了“打卡”,于是很多深埋在邊緣生活里的事物,變成只具有表演性質的“標本”。他想知道,那些真的在生活中選擇了這樣風俗的人們,到底處在什么樣的狀態。
因此要走。走遍、走近、走進,是為了踏過時間的河流,重尋生活的蹤跡。
“到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太多的‘驚喜’了。”
或者用他的話來說,經歷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現在到了“看山還是山”。
“這是對我們過去工作的延續和拓展,拍攝關于色彩的紀錄片,讓我們對曾經拍攝過的美食都多了幾分理解,跳出過去的維度,再重新觀看一次這個世界。”
換到色彩的切口再走一遍中國,與其說這是一次驚喜的發現之旅,不如說,它是對陳曉卿過往經驗和認知的重新勾連。某一瞬間,在新的視角激發下,平靜的起了波瀾,塵封的得到照拂,銹蝕的被重新擦拭,殘缺的得到補足和還原。
中國傳統色不是潘通色卡,不是RGB 值,而是一個故事,一個場景,一個片段。比如紀錄片里拍到的酒曲曲胚,呈現出獨特的“黃里透白”,郭浩說這個顏色叫“鞠塵”,也就是古文里對酒曲的稱呼,文字、色彩、釀酒工藝形成一個立體的美感系統。這也是陳曉卿所說的具象的色彩,而不是抽象的色值。
當然,有時候也免不了,還是借助理解食物的方式來看色彩。
陳曉卿提到,食物特別豐富和雜亂的地方,色彩也是豐富雜亂的。比如泉州,它是古代的重要港口,民間有著多神信仰,所以在這里能找到各種各樣的食物,南洋的,日本的,阿拉伯的;相對地,封閉的地方,食物也特別少。
相隔很遠的兩個地方,有時會找到相似的風物,這是流動遷徙的人制造的“巧合”。“山是風味的阻隔,而水是風味的流轉”,有趣的是,陳曉卿發現,這一點在色彩的地理當中同樣成立。下江人(川渝地區對川外長江中下游一帶外省人的總稱)把很多食物帶到了四川,也帶去了他們的顏色。

另一件神奇的事,是很多中國古代的匠人或者日本古代的匠人會通過口氣來判斷顏色。他們畫佛頭青要舔一下,染蠟染要舔一下,日本紅花染,烏梅水和草木灰把紅花餅弄開之后要舔一下。這時候,他常常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美食紀錄片里去了。
中國傳統色是一個失落的色彩系統。而陳曉卿似乎已經習慣于面對這種失落,毋寧說,是對失落有一種平常心,“我們拍到過的很多食物,它要消失,也就消失了”。
落到創作中,這成為一種客觀理性的立場。“紀錄片是一個國家或者民族的相冊”,而相冊的宿命,也許正是保存那些注定消逝的事物。
他提到從隋代開始的蠟染,如今早已不是主流的染色方式,工業和大機器改變了手工在文化里的位置,但是在很多地方,比如黔東南,它還存在著,在生產某種色彩的同時,制造著比“制造色彩”更多的意義。那就是陳曉卿想要去捕捉的東西。
唐代,長安的貴婦借鑒吐蕃人(西藏人的祖先)防曬的方式,在臉上涂抹紅色,稱為“赭面”。千年之后,在宣傳片里,女性穿上大唐華服,涂抹面部艷若桃花,我們依然覺得它美,這種色彩,帶著時間的重量。
六集紀錄片里,有一集專門講女性。這有一定的科學解釋,“女性天生就比男性對色彩的敏感度更高”。第一集里的蘇州織娘李福霞,可以裸眼識別近萬種色彩。當陳曉卿和團隊回到歷史當中去找,腮紅、胭脂、簪花、點翠、石榴裙,色彩要比文字更豐富立體地記錄了女性的生活。
他不僅看到生活在色彩里活起來,也看到歷史在色彩里活起來。
《尋色中國》面世那天,陳曉卿似乎仍然在為這次創作感到興奮。打算啟動這個項目的時候,他還在拍《我的美食向導》。四處尋訪美食,“我腿已經走斷了,膝蓋已經走壞了”。當時執行總導演郭安正在昆明的一座山里拍片,陳曉卿對郭安說,自己那里有個機會,看郭安有沒有興趣。“我讓他從一個小時以外的路程,趕到我住的酒店旁邊一個學校的小酒吧,只有一種酒,我就喝了三杯酒,聊著聊著,我們喝到后半夜。”
“這就是所有的開頭,大家都特別興奮。”
陳曉卿注定會喜歡這樣的工作。人們相遇的時機正好,所有的東西都在相互激發,一個新的領域散發著迷人的瑩瑩的光,沒有理由不去奔赴。
所以他還準備著,把這些色彩的故事拍下去。第二季,他希望經費充足一點,“不要再勞煩我來配音了,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