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吃了閉門羹之后,日本首相石破茂終于如愿走進了白宮,盡管他排在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后面。
石破茂必須打起精神來。不僅因為他長期被公認“不擅外交”,還在于特朗普令人捉摸不透。特朗普曾以尚未正式就職總統為由,拒絕與之見面,但轉身就和阿根廷總統米萊擁抱,與法國總統馬克龍、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三方會晤,還邀請安倍晉三遺孀安倍昭惠共進晚餐,又在佛羅里達州見了日本軟銀集團總裁孫正義。
為此,臨行前,石破茂特意會見了自民黨最高顧問麻生太郎和前首相們(菅義偉和岸田文雄),向他們討教了與特朗普“相處”的經驗;他也叫來孫正義共進晚餐,要求孫正義告訴他有關特朗普的一切。
“我想努力建立信任關系”,離開東京前往華盛頓前,石破茂曾如此說道。
最終,在2025年的2月7日,做了許多功課的石破茂,帶著禮物坐在了特朗普的身邊。禮物除了一頂價值超16.8萬日元的金色武士頭盔,還有把日本對美投資前所未有地提高到一萬億美元的計劃,以及增加進口美國液化天然氣的承諾。
面對似乎急于證明“日本能為美國做些什么”的石破茂,特朗普回贈了自己的新書《拯救美國》和兩人的合影。至少特朗普不吝嗇贊美,“我們愛日本”,稱石破茂“將成為一名偉大的領導人”,日本是“一個強大而自豪的國家”,美日兩國擁有“獨一無二的友誼”等等。
石破茂也沉浸于營造“甜蜜”的兩國氛圍,他稱特朗普被刺殺后揮動拳頭時的無所畏懼,讓他非常感動,恭維特朗普會加倍努力為世界帶來和平,又稱特朗普真誠且強大。在返回日本后,石破茂公開評價道,“我確實認為我們有化學反應”。
然而情況急轉直下。特朗普往兩人的化學反應試劑瓶中,加入了關稅的催化劑,點爆了先前笑臉盈盈的石破茂。
在日美第二輪關稅談判后的5月2日,石破茂在電視采訪中說道:“(美國)以汽車為代表的關稅政策,絕對無法接受。”同天,日本財務大臣加藤勝信暗示,有可能將日本所持有的美債作為籌碼,放上關稅談判桌。
此前的重視、稱贊與你來我往的逢迎,在激烈的關稅對抗中煙消云散。石破茂與其背后的日本,不得不換了一張臉譜,仿若真要與美國在這場“政治游戲”中爭個高低。
在2月的兩國首腦會晤中,石破茂和特朗普尚且攜手共稱日美雙邊關系來到“新黃金時代”,轉眼4月,日本就不得不面對美國所帶來的“國難”。石破茂此前效仿安倍以個人關系換取關稅例外的努力,近乎付諸東流。
自1月20日就職典禮以來,特朗普便頻頻提及對外國征收關稅的政策。最初,征收關稅的名單還只有加拿大、墨西哥和中國。彼時的石破茂還抱有期待,希望從特朗普那里獲得特殊待遇,因為2018年特朗普也曾“豁免”過日本的關稅。
于是,當特朗普于2025年2月10日簽署行政令,要求對所有進口至美國的鋼鐵和鋁征收25%關稅時,石破茂還在參議院會議中表示,會采取必要措施敦促美國將日本排除在關稅措施之外。
但結果是,包括美國商務部長盧特尼克在內的一眾美國政要,僅僅表達了“理解”,也并未承諾將日本挪出加征關稅的名單。顯然特朗普并不管是敵是友,他認真地執行著能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的計劃。石破茂曾當面夸贊過MAGA的“偉大”,現在卻自食其果。
當地時間3月26日,特朗普再次簽署行政令,宣布對所有進口至美國的汽車及關鍵汽車零部件征收25%的關稅。在白宮的辦公桌前,特朗普抱怨,“朋友和敵人都一樣,他們從我們的國家拿走了太多。坦率說,我的朋友往往比我的敵人糟糕得多”,“糟糕的朋友”,正是劍指日本和德國。
在2024年,日本對美國的汽車出口額已經超過6萬億日元,占日本對美出口總額的28.3%,是對美出口額最高的品類。日興證券彼時預計,如果25%的汽車關稅落實,全產業鏈利潤將被削減1.75萬億日元。
需要提及的是,汽車產業乃是日本的經濟支柱產業,容納了日本約8%的勞動力。也就是說,美國已經觸碰到了日本痛感最強烈的部位。
在汽車關稅生效的前一天,石破茂還在做努力,稱愿意飛往華盛頓與特朗普談判。但當時間來到4月2日,事情則變得更加糟糕—特朗普兌現了他承諾已久的“對等關稅”政策,要對所有從日本進口的商品征收24%的關稅。
一切外交努力宣告失敗,石破茂在當日的國會會議中,直言關稅政策為“國難”。幾乎是從特朗普動了經濟支柱汽車產業并且毫不松口之后,日本就以撤銷汽車關稅為關鍵目標,滑入了漫長的談判。
畢竟,經濟上的痛楚是實打實的,豐田汽車后來在5月的財務報告中預計,特朗普的關稅政策將對其4、5月的營收造成13億美元的損失。何況,石破茂還需要面對7月的參議院選舉,在此之前無論如何都要維護好自己的“績效”。
在關稅鎖鏈降下的最初時刻,為了避免可預見的巨大經濟損失,石破茂正急于找到和特朗普對話的機會。“和誰交談,才能傳達給特朗普?”在4月4日與在野黨黨首們的交談中,石破茂訴苦道。
機會在3天后被他抓到。在電話會談里,著急的石破茂迂回地“警告”了特朗普,提到日本連續5年是美國最大的投資者,“擔心關稅會降低日本對美投資的能力”。這通電話之后,日本成了最早與美國進行關稅談判的國家。
這對日本來說是一個積極信號,至少特朗普首先接了來自日本的電話,但無法否認,談判注定是一場高風險的政治博弈,尤其對于安全方面依賴美國的日本來說。4月14日,石破茂在預算委員會會議上展現出了“又硬又軟”的姿態,既強硬地警告關稅政策將破壞全球經濟秩序,又對日美兩國間在貿易和安全問題上的合作保持開放態度。
在宛若行走于鋼絲上的博弈背景下,4月16日,日美第一次部長級關稅磋商會議拉開帷幕。
但任誰也沒想到,本該待在后臺“觀戰”的特朗普,反而掀開幕布加入,打了日本一個措手不及。為了應對這場破格會議,石破茂當晚不得不匆忙與內閣官房長官林芳正等人商討對策,并迅速電話傳訊給日本代表、經濟再生大臣赤澤亮正。
赤澤就在幾乎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坐在了特朗普的對面,并且特朗普的話題,還從汽車關稅問題延展到了軍費方面。關稅與國防“綁”在一起談,這是日本過去極力避免的場面。
石破茂的焦慮,在4月底的訪菲律賓行程中顯現出來—在日菲首腦會談中討論了美國關稅政策后,石破茂又會見了在菲日企代表,試圖從海外運營的日企獲得關于與美談判的意見。
4月30日,赤澤再次訪美,進行第二輪關稅談判。兩小時十分鐘的會議里,美國只愿意談對等關稅政策中對日本附加的14%部分關稅,將汽車、鋼鐵等關鍵項目的關稅,以及10%的無差別關稅排除在外。
于是,與秉持著“即將達成協議”想法的特朗普不同,2月還在確認日美同盟穩定的石破茂,面對著首相官邸的記者們直白說道,兩國之間仍存在巨大鴻溝,還沒有達成共識,“不能為了盡早達成協議而犧牲國家利益”。
談判沒有完全破裂,卻進展緩慢。石破茂政府在不同場合反復聲明,要求就所有關稅政策進行一攬子談判,不能將汽車與鋼鐵關稅排除在外,否則將無法達成協議。
5月11日,石破茂重申要求美國全面取消汽車關稅,并表示,日本不會為了滿足7月9日的關稅生效最后期限而做出妥協。特朗普設下的90天的談判框架,石破茂作勢要跳出來。
石破茂從來不是和特朗普保持統一步調的最佳人選。
在日本,石破茂頭頂著許多標簽,人們叫他自民黨的局外人,也叫他安倍的反對派。擺滿戰機與軍艦模型的辦公室暗示著“軍事宅男”的稱呼不假,他是自稱“畢生工作是安全、防災和農村振興”,又精通安保政策領域的安全強硬派。
比起聚焦于經濟議題,石破茂顯然更傾心于談論國家安全政策。其反傳統風格也凸顯在他對日美關系的看法上—石破茂要求日本站在美國的身側,而不是身后。
上臺前,他出版了自己的新書《保守政治家:我的政策,我的天命》,他在書中提到“《日美安保條約》是世界上唯一的不對稱雙邊條約”。幾乎是同時期,石破茂在哈德遜研究所著有一篇文章,指出改變“這一非對稱雙邊條約”的時機已經成熟。
“我的使命是把日美同盟提升到美英同盟的水平。”他寫道。在對美關系中尋求日本的戰略自主權,讓日本與美國“肩并肩”,是他一直以來的政治主張。
他總是覺得,如果日本只是簡單地順從美國,那么日本就會被忽略,在2018年特朗普首次執政時期,他曾在采訪中說道:“不需要去和特朗普打高爾夫球,或者前往特朗普大廈,重要的是讓他們認為日本很強大,并且我們需要有牌在手中以進行交易。”
所以,他在戰后日本最關注的安全問題上的觀點更進一步,提出為了實現日美地位的平等化,日本應該在美國設立自衛隊基地。可以說,石破茂并不百分百“信任”美國。
石破茂時常展現出“冷硬”的一面。
他是自民黨公認的叛徒,在1993年自民黨大亂時期退黨,又因與小澤一郎政見不合,于1997年回歸自民黨,多年來被同僚視為危急時刻棄黨而去的“碎石者”。而他也寧愿多看三本書,不愿和自民黨同僚社交。人人皆知,其黨內人緣一般。
彼時作為自民黨干事長,他不遺余力地批評安倍,其犀利程度被評價為“比在野黨還要在野黨”;當美國國防部負責政策的副部長“提點”日本增加國防預算時,他又直接回應道,本國的國防預算不由其他國家決定;他認為日本需要研究德國的核共享機制,思考戴高樂為何在美國的反對下也要保有核武器。
但同時他又有“軟而搖擺”的一面。
在2024年的自傳中,石破茂回憶了1997年前首相竹下登的一番話。竹下登告訴好辯的他:“你可能認為你說了正確的話,但是不要忘記,說正確的話也會傷害人。”而在安倍去世之后,石破茂也似乎因為失去了宿敵,而不再顯得非常咄咄逼人。
怒斥安倍經濟學、擁護日元加息的石破茂,面對自己上臺后的日元升值、股市大跌,表示會尊重日本央行決定,將保持寬松政策;他批評自民黨內的派閥政治,幾次表達厭惡派閥斗爭,卻在2015年為爭取自民黨總裁之位而成立“水月會”。
石破茂的出現,或許預示著一種分裂,這種分裂藏在長期執政的自民黨,藏在民意中,藏在日本社會,并最終以石破茂的方式生發出來。
經田中角榮相勸,1986年石破茂成為日本最年輕的議員,恰好碰上戰后日本金權政治最動蕩的時刻—利庫路特賄賂案。從此刻開始,自1955年開始便長期統治日本的自民黨,逐漸滑向分裂的局面。1993年的分裂時刻很快到來,自民黨巨石碎成小石粒,上演同僚成立新黨直指自民黨的戲碼。
小石粒們代表著戰后日本發展近半個世紀后的思潮分裂。一部分政治家推崇“國家正常化”的理念,一部分政治家要求重振軍備,一部分政治家堅守“戰后和平主義”。后來保守陣營逐漸吞并其他,整體趨向保守化,其間石破茂在不同的黨派、派系游走。
在“失落的30年”里,日本十年換了九相,但政治目標似乎逐漸清晰起來,即:要做“正常國家”,要做大國。
但怎么做,還有分別。NHK在2020年的民意調查說明了問題。數據顯示,在《日美安保條約》問題上,有81%的受訪者認為,條約讓日本承擔了一部分美國的國際戰略;有77%的受訪者認為,日本美軍基地的負擔變得更重了。
而《朝日新聞》在2025年4月所展開的民意調查顯示,有68%的受訪者表示,日本在外交政策上,“最好盡可能獨立于美國”;77%的受訪者表示,不認為美國會在緊急情況下遵守條約,“認真保護日本”。

日本民眾仍對美國觀感良好,但對特朗普的態度則非常一般。民眾們已經開始評估:日本的利益與美國的利益到底是不是一致的。
石破茂就在這樣的思潮變幻中五次參與競選,直到2024年才正式上臺,組成了罕見的少數派政府—還要“感謝”其前任的政治資金丑聞,讓民眾再度對自民黨失望,使得邊緣派反而走到臺前。
政治面目上,石破茂與其背后的日本漸漸重疊在一起,在對美關系中也呈現出一種“既要又要”的態度,即:既不能撤銷保護,無法失去日美同盟,又要平起平坐。
但一個問題是,日本目前的經濟與政治資源,能夠支撐自己變成所謂的“美國叛徒”嗎?
在這次關稅對峙中,石破茂手里是有武器的。
據美國財政部統計,截至2月,日本持有1.125萬億美元的美國國債,是最大的美債持有國。而金融市場對于特朗普權力的制衡作用,已經在4月2日宣布關稅政策后一星期里被證明—因投資者對美國資產信心下降,大量拋售美債,致使10年期美債收益率從3.9%飆升至4月10日的4.5%,30年期更是接近5%。
而5月2日,在第二輪日美關稅談判結束之后,日本財務大臣加藤勝信在電視節目中回應美債拋售問題時表示,日本持有美債是事實,“(談判時)把所有能變成談判籌碼的東西都放在桌子上進行討論,是當然的”。外界將這一表態視為日本正在向美國揮動示意,其有美債這張王牌,可以完全確保相互摧毀。
盡管兩日后,加藤特意澄清日本“不考慮把出售美債作為(談判)手段”,但歷史已經告訴所有人,美債是不需要真正拋售就能起到威脅作用的“核武器”。
1997年,時任首相橋本龍太郎曾在哥倫比亞大學演講時笑稱:“有好幾次,我們都會有想賣掉美國國債的沖動。”此話一出,道瓊斯指數大跌。有趣的是,橋本龍太郎此舉的背景,恰是1985年《廣場協議》簽署后,日元急劇升值。
是的,石破茂還有經驗可循,日本已經在上個世紀與美國進行了貿易交鋒。戰后日本經濟的飛速發展,讓其在1965年已對美國實現貿易順差。到20世紀80年代,大量日本產品輸入美國,日美在紡織產品、鋼鐵、汽車以及半導體等領域的貿易摩擦,已經避無可避。美國開始認為,與日本之間的貿易逆差將會影響美國企業。
經濟問題最終轉化為政治問題,日本“等”來了1985年簽署的《廣場協議》,日元大幅升值,產品出口美國市場受限,日本開始陷入經濟慌亂的階段,直至經濟泡沫破裂,徹底開啟“失落的30年”。唯一的好消息是,日本企業大規模出海,在與美國迂回作戰的過程中,建起了一個“海外日本”。
總該從歷史中獲取教訓。于是日本還有一把雙刃劍,匯率。畢竟,客觀上,美元貶值將有利于減少美國對日本的貿易逆差。如果石破茂遵守他的承諾,即要求撤回汽車關稅,但是可以協作降低貿易差額,或許匯率會成為一個自損八百的交換條件,用以換取關稅讓步。
而更近一些的貿易摩擦經驗,石破茂則可以從他的宿敵安倍那里獲得。2018年,特朗普準備將日本的汽車關稅從2.5%提高至25%,對進口至美國的鋼鐵征收25%的關稅,進口鋁征收10%的關稅。
時任首相安倍,同樣在議會中表達,“汽車關稅無法接受”。彼時,日本是僅次于墨西哥的第二大美國進口汽車來源國,并且作為盟友的日本一度被排除在臨時豁免鋼鐵、鋁關稅的名單里。
除了努力發展與特朗普的個人關系外,安倍是怎么做的?2019年美日兩國簽署了一項貿易協定,安倍打開了日本的農產品市場,以降低本國農產品關稅的方式,換取到了美國的關稅讓步,最終確認特朗普不會向日本汽車及汽車零部件征收額外關稅。
時間轉回到2025年。在本次的關稅談判中,特朗普也曾抱怨過日本在大米等農產品上征收的關稅。也就是說,石破茂還有一個類似的討價還價選擇,以農產品換取汽車。日本政府內部的確提交過增加進口美國大米的提案,引起了農業界的軒然大波。
但出身農村、以“地方振興”為使命的石破茂,似乎決定拒絕此選擇。自民黨的大部分選票來自廣袤的農村地帶,而且石破茂還領導著一個少數派政府,7月的參議院選舉仍在向他招手。5月11日,石破茂已經澄清,“沒有為了汽車而犧牲大米,或者犧牲農業的想法”。
2025年已經與2018年、1985年有了許多不同,關稅戰開啟后,石破茂更多展現出的是拒絕姿態。不過大部分時刻,日本仍樂于給自己留“話口”,譬如仍然愿意與美國一起解決貿易逆差問題,前提是不能以汽車與鋼鐵關稅的形式。
畢竟,日本暫無法按照石破茂所設想,真的完全脫離開美國的防衛體系,上臺后的石破茂,也尚未論及建立亞洲版北約的觀點。
然而,在上臺之初,石破茂就一直飽受著“短命內閣”的猜測。日本希望找到一條不同的,能夠發揮自主性的路走,同時并不確認是否由石破茂帶領。與關稅生效日期幾近重疊的參議院選舉時間,反而讓事情變得棘手起來。若不能在7月9日關稅生效前敲定,特朗普和石破茂談,是否真的有意義?
確定的是,在一輪又一輪的談判中,日本民眾漸漸意識到“美國優先”與日本的利益,并不一致。并且,無論如何,此刻的石破茂正代表著日本反復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