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月亮

1

我在這棵樹上生活了幾年，樹是一棵大樹，要十一二個人才能圍住，外表康健，枝繁葉茂。但不得不說，這一切都是騙人的假象。樹有個自己的秘密，它把這個秘密隱藏得密不透風。

記得我們一家四口從麥吉拉姆逃難到這里，阿爸阿媽一眼就看中了這棵百年老樹。

“就這里吧，實在走不動了。青稞只剩下十多袋，再不找個地方播種，明年都得餓死。”瘦骨嶙峋的阿媽說。

家鄉發生了蟲災，一種叫不出名字的大蟲鋪天蓋地地從邦金麥朵草原來到我們村。它們長著藍色輕薄的翅膀，扇動起來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它們眼睛鼓鼓的，嘴里露出黃色的牙齒。它們隊伍龐大，把村子圍成一個圓形，尖銳的目光看得整個村子火辣辣的。人們的脊柱開始生疼，針扎一樣，為防病情加重，人們躲藏進屋，掏鍋灶里冷卻的灶灰一把一把敷在脊柱上，消炎止痛。

自從人們躲進屋里，整個村子死寂一片，沒有一點生氣。

第三天，那種叫不出名字的大蟲張著嘴，一夜吃光了全部青稞，又折回村子啄響每家每戶晾曬的干羊皮，用扇動翅膀的聲音驅趕牛圈里的牛群，還向受驚的羊眼里吐黃色的唾沫，做完這些，悻悻離去。大蟲飛走后，村子一片狼藉，它們糞便落過的土地板結如鐵，牛羊看見人就跑，有些石頭在月光中無緣無故炸裂。村子里久久飄蕩著它們殘留下來的臭氣，無論風怎么刮，灰塵怎么掩埋，都起不了任何作用。很多開放的花朵在這種臭氣中枯萎，很多馬上成熟的果子全部腐爛。

為了生存，麥吉拉姆村的人朝四面八方逃難。

2

我們家在這棵百年老樹下安了家，周邊一片荒蕪。

“在這里，倒是省去了和人打交道的麻煩。”阿爸欣賞阿媽選擇這里的眼光，牽著馬站在荒蕪中如釋重負，阿媽卻嘆著氣。我和弟弟從同一匹馬的左右兩個牛皮筐中站起來，快樂得手舞足蹈。我們在一路顛簸中昏昏沉沉，對荒蕪沒什么概念，但對停下來安家雙手贊成。

“ 我們和麥吉拉姆村的人應該永遠不會碰面了。”阿爸輕松地說。

“也許吧，和我們一起的那幾家人，走著走著就不見了。”阿媽臉上布滿憂傷。

路上的一兩個月，我總在半夜醒來，聽荒蕪中的風無窮無盡地刮著。我睜著睡不著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想，風有頭嗎？有腳趾嗎？傷心時會哭嗎？有一次正想著，阿爸突然坐起來，板直腰，佇立在黑暗中。為了避免尷尬，我急忙閉上眼睛裝睡。

“英珠、雍措、西嘎……”黑暗中，他挨個把我們的名字輕輕喊出來，聲音帶著夜的濕寒。見我們沒有答應他，他站起來朝荒蕪中走去。不一會兒，我聽見我家那匹叫洛桑的馬在荒蕪中奔跑的蹄聲，還有幾匹狼的叫聲。

我跟蹤過黑暗中走進荒蕪的阿爸，他勇敢、大膽、毫無顧忌，騎著洛桑奔跑在夜色中，猶如閃電一樣迅速。我騎著小馬在后面一路追趕，好幾次跟丟了。但他總在我失望至極時，再次從荒蕪中突兀地出現，似乎故意為我留下追趕他的線索。

天蒙蒙亮，我從馬背上下來，疲倦和勞累在體內迅速迸發，來不及和馬道一聲晚安，就把自己睡過去了。我夢見阿爸變成一匹灰色雄健的頭狼，毛發豎立，帶著狼群在荒蕪中沖天嘶號，它們的叫聲擰成一根堅挺的繩索，直通天上的月亮。

“雍措、雍措，你是不是做噩夢了？”阿媽把我搖醒。陽光直射我的眼睛，我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好久才恢復正常。

“阿姐，你在學狼叫。”弟弟西嘎站在阿媽身邊，好奇地看著我。

“你這孩子，那么快就學會了狼叫，看來你是適合這里的。”說著阿媽從我身邊走開了。我側過身，看見阿爸正坐在那棵大樹旁，臉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異常憔悴。

經過努力，阿爸和阿媽搭建的房子成形了。房是用很多根粗細不一的青岡木搭建而成，房頂鋪了幾層厚厚的雜草，以防漏雨。我們又開墾了一片荒地，撒下青稞和圓根蘿卜、白菜之類的種子，在荒蕪中開始了新的生活。

在阿爸阿媽的辛苦下，青稞每年收成都不錯，我們的生活得到了保障。“菩薩保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播種完又一年的青稞，一家人坐在地邊，阿媽說。

“那種藍翅膀的怪物會找到這里嗎？”弟弟看著茂密的把我們圍困在中間的荒蕪，無厘頭地說。

“連鬼影都不會猜到這里有人居住。”阿爸臉上掛著強裝出來的輕松。昨晚他又騎著洛桑跑了一晚，阿爸的夜那么遼闊和隱秘，只有他和我知道。

“如果有人來和我們爭搶這片土地怎么辦？”弟弟手里玩弄著一片枯葉，他的指甲因為勞作，里面全是土。

“沒人會找到這里，他們不會找到這里。你這個不聽話的孩子，凈說瞎話。”阿爸暴跳如雷，額頭上的青筋跳動著。弟弟嚇得哭了起來，阿媽急忙把他摟進懷里親吻他的額頭。

“記住，以后別在你阿爸面前提起有人來這里居住的事。”阿媽叮囑我和弟弟。我們點點頭，白天的阿爸讓我感到陌生和膽怯。

3

令我們意外的是，沒過多久就發現了有人在荒蕪中居住的痕跡。那些人把房子建得低低矮矮的，用茂盛的荒蕪做他們的屋頂。他們趴著身子在荒蕪下生活，說話小小聲聲。他們沒有像我們一樣大張旗鼓地開墾一塊荒地，他們吃荒蕪中黃連的根系，摘荒蕪中的刺巴果果填飽肚子，用紅皮樹的葉子摻著一種白土食用。

“最近，周邊好像不太安寧。”一天，阿爸心事重重地說。他放下手中正吃著的奶渣子，摸出煙來抽。他的煙是用荒蕪中的各種葉子裹成的，五顏六色，每抽一口，濃濃的青煙從鼻孔里冒出來，仿佛他的身體里有一堆濕柴。

“他們太狡猾了。”阿媽附和著。

我和弟弟“呼啦呼啦”喝著糌粑糊糊，不太明白阿爸阿媽在說些什么。

“我們該反擊他們。”阿爸深吸一口煙，眉頭皺得小山那么高，一臉陰沉走出門。我踮著腳從木窗戶望出去，看見阿爸沉默地站在我們開墾出來的土地邊沿。我想把阿爸騎著馬在黑暗的荒蕪中奔跑的事情告訴阿媽，可難以啟齒。

“雍措、西嘎，如果接下來發生什么事，你們一定要記住，你們的血管里流淌著麥羅家族的血液，你們不能給英勇善戰的家族丟臉。”阿媽嚴肅地對我和弟弟說。

“是要發生部落戰爭了嗎？阿媽你放心，我可以對付他們。”不懂事的弟弟興奮地問阿媽，他的興奮是由內而外的，沒有任何做作的痕跡。阿媽側過頭望著阿爸的背影，眼里多出很多憂傷。

阿爸開始教我們奔跑，還教我們怎么用一根尖銳的木棍刺傷撲向我們的任何東西。

“一招致命。無論是什么，只要對我們的生命造成威脅，你們都必須懂得一招致命，要不你們會輸掉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阿爸對我和弟弟說，阿媽在一旁流著淚。那段時間，阿媽總是哭泣，而我和弟弟卻很快樂，我們把“一招致命”的口號喊得到處都是，甚至喊出口才端碗吃飯、上床睡覺。

阿爸教我們各種奔跑的方式，跳躍式跑，斜著身子跑，倒走著跑，趴在地上青蛙一樣蹭著身子跑……我越來越不理解他，他雖然把“一招致命”說得很重要，卻把大部分時間用在教我們奔跑上。

“我更想多學一招致命的技巧。”我明確表示不想學奔跑的技能了。

“我是說過一招致命的重要性，可如果能不產生傷害，就盡量避免它。那是萬不得已才使用的一項技能。雍措你要明白，鮮血是惡的種子，當惡行成為一種習慣，便和魔沒有區別了。”阿爸說。

“如果是這樣，我決定放棄。”我堅定地說完，從阿爸身邊迅速爬上了那棵高大的樹。我爬樹的速度令自己驚訝，輕松自如，之前我從沒發現自己有這樣的本領。從那天起，我就離不開那棵樹了，我過上了在樹上生活的日子。

阿媽為了保證我在樹上健康成長，偷偷把一根皮繩從樹底下扔向我：“雍措，我支持你的選擇。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驕傲。”阿媽在樹下仰著頭對我說，此時的她矮小瘦弱，仿佛一棵纖細的秋草長在土地上。

我感動得眼淚“啪啪”往下掉：“謝謝你阿媽，只有你理解我。”

“其實，你阿爸也是理解你的，只是……有些事，你還太小，理解不了。”阿媽說，“我們要學會理解別人，雍措。”

我突然覺得阿媽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是從來不提起。她可真包容，我面紅耳赤。

“ 我在樹上很安全， 再不想回到地面了。”我對阿媽說。

“呀呀，我每天會把食物系在這根皮繩上面。你在樹上要好好生活呀。”阿媽轉身向屋里走，說話聲從房檐下再次傳來，“雍措，你要提前理解消失這個詞的深刻含義，到時別太傷心。”

我一頭霧水，隨后聽見阿媽關門和關窗的聲音。

4

我上樹生活后，弟弟變了一個人。他每天負責把食物綁在皮繩上，提醒我拉上去吃。我吃的時候，他臉貼著百年老樹的樹皮聽著什么。我喊他，向他扔樹上的葉子，他都不搭理我。只有我把吃干凈的碗用繩索放下去砸他的頭，他才驚覺一般回過神來，解開皮繩快速逃進屋里。

有一次，我用碗砸中他的頭又急忙把皮繩收了回來，傲氣地說：“你不告訴我聽見了什么，我不會把碗交給你。”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他焦急地伸著手，想夠著皮繩上的碗。

我把碗往上拉： “ 不告訴我我就不給你。”

“好了，好了，這棵樹里有另外的一個世界，我只能告訴你這些。快，快點把碗給我，要不被阿媽發現我就完蛋了。”弟弟急得快哭出了聲。

我一直琢磨弟弟說的話，覺得他不是在騙我。那么，另外的世界在哪里呢？難道在樹里？

我仔細打量起這棵樹，龐大粗壯，枝葉繁茂，雖然我在樹上待了這么久，很多地方還沒有去過。平時我只喜歡待在樹頂，一方面樹頂方便我伸手摸月亮，一方面剛好有幾根粗壯的樹枝搭建睡覺的床。我把床搭建成兩層，四周用樹枝遮擋，下雨下雪睡下面一層，晴天睡上面一層。我還在樹上捉鳥玩兒，最先鳥怕我，后來發現我不會傷害到它們，就漸漸信任我，把鳥蛋產在我的床上，讓我幫它們保管。為了感謝我，它們從荒蕪中叼來各種各樣的野果子送給我。我們的關系越來越親密。

自從我生活在樹上，我迷戀月亮到了癡狂的地步。有時我覺得月亮柔軟如水，有時我覺得月亮毛茸茸的，像狐貍的尾巴。每個月，我把我的月亮從最大看到最小，又從最小看到最大。我常常后悔，為什么我長到這么大，才和天上的月亮如此親近？

5

弟弟已經兩天沒送飯了，我想這是泄露秘密的懲罰吧，也是對我打探秘密的懲罰。但我并不怕餓著肚子，我的床上儲存著鳥兒帶給我的大量野果，還有一種甜甜的、水分充足的野草根，足夠我吃上一段時間。

我在這棵老樹上四處游蕩。由于長期在樹頂生活，我的腳心長出一種倒鉤，牢牢抓著樹杈。我四處穿梭，尋找弟弟告訴我的秘密。樹在我的尋找中，枝葉似乎一夜之間變得更加稠密，是在掩蓋秘密嗎？我撥開每一片樹葉尋找，對每一根心存懷疑的樹枝輕輕敲擊，終于發現了那個洞，一個深邃得讓我驚訝的洞。

洞隱秘地生長在層層厚葉覆蓋著的一截粗壯樹杈上，通向另外一個世界。樹洞越到底下，越廣闊。更令我驚奇的是，樹洞里生活著很多人，麥吉拉姆村的人。他們變得低矮，躊躇，全身上下灰撲撲的，透露著一股磨滅不掉的老氣。

我把阿媽給我的皮繩一頭系在樹枝上，一頭扔進樹洞里，順著皮繩往下移，沒多久皮繩不夠用了。我懸掛在半空中，不知所措。我往樹洞里喊，想看誰會來解救我，但喊聲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麥吉拉姆村的人沒有一個抬起頭往上看，他們低垂的樣子，像是背著幾十斤的大石頭。以前麥吉拉姆村的人就是這種沉重、悲傷的樣子，無暇顧及別人。

“我討厭這種沒有人性的生活。”過去阿爸經常說這句話。

我在半空中待了很久，腿腳發麻，鉆心的疼痛順著手心蔓延到全身。“還是得靠自己。”我自言自語地說，扔掉皮繩順著粗糙的樹洞慢慢往下爬，慶幸的是，我的腳底長有倒鉤。我邊往下爬，邊看下面人的生活。

麥吉拉姆村的人在樹洞里的生活和在麥吉拉姆村時一模一樣，話語很少，見面冷冰冰的，挖地的動作僵硬呆板，鋤頭舉到半空停留幾秒才往地上挖。他們養的家畜死氣沉沉的，單薄的骨架在身體里發出“咯吱咯吱”隨時可能要散架的聲響。他們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藍布長衫，被太陽、雨水淋得掉了色。生活對于他們來說，只剩下活著。

我在樹洞里還看見了阿媽，她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囊，我差點沒能認出她。

“阿媽。”我朝樹洞里喊。但聲音根本無法到達下面，一到某一處就消散了。我越往下爬越艱難，爬到徹底寸步難行，一種透明的東西封住了去路，它冰涼涼的，隔開了我和下面的世界。

“阿媽，阿媽。”我又喊。她正在給一頭母牛接生，滿頭大汗、手足無措的樣子讓我看著心疼，我多想下去幫她。母牛終于生出了一頭小牛，弱小得跟一只雞那么大。這讓我明白，下面的世界是一個被壓縮的世界，就像下面的人也被壓縮了，但他們一概不知。我看著他們耕種，一轉身身后變成了荒蕪，于是他們又回轉身重新耕種，反反復復……

我一陣悲傷，突然抗拒接近他們。我毫不猶豫地往上爬，逃竄一樣。逃出樹洞的那一刻，一股新鮮的空氣躥進鼻孔，我深吸了一口，外面的世界如此美好。

“這樣對你沒什么好處。”弟弟在樹下看著我。我已經好些天沒有看見他了，他的臉黃黃的，眼睛凹陷，給我送飯的手顫抖著，說話間，手心中一層層白色的老繭往下掉。如果不是他的說話聲，我已經認不出他了。

“你的個子變得好小。”看著弟弟縮小的身體，我說。

“我說過，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弟弟嚴肅起來的樣子太像阿爸了。我的阿爸自從有一天看見一只黑貓之后，就再沒來叫我跟他學習奔跑了，他像雨雪一樣消失在這片荒蕪中。但直覺告訴我，阿爸并沒離開我們，他愛抽的五顏六色的葉子的煙味時時飄到我夢里，他應該把自己久久地隱藏了起來。

“不要打探太多，聽見沒？”弟弟朝樹上的我說。

“她為什么在那里？”我問，這里的她我沒有明確地說出來。

“她早已習慣那樣的生活。從麥吉拉姆出來她就憂心忡忡，你知道。”弟弟說的是實話。

我往樹頂爬，身心疲憊，只想回到樹頂的家。為了尋找那個另外的世界，我已經很多天沒有睡好覺了。還有我心愛的月亮，這些天它一定怨恨我對它的忽視。想到月亮，我疲憊的心稍稍舒緩了一些。今晚，我又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一個嶄新的世界向我撲來，月亮升起來，我要撫摸我的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