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舉行的德國聯邦議院選舉落幕已有時日,其中有一個趨勢值得持續關注,即德國極右翼政黨選擇黨在選舉中表現驚人,支持率在短短四年內翻番,達20.8%,它從首都柏林起勢,一路發展,成為全德第二大黨。同時,聯邦德國成立至今首次出現美國政治人物直接介入競選的現象,他們公開支持選擇黨,為其“拉票”。
在新一屆聯邦議院中,選擇黨雖擁有152個席位,按議事規則可提名一位副議長人選,但該黨推薦的議員在三輪表決中均未獲得多數議員的支持而再次無緣議院主席團。近期,美國和歐洲多國右翼勢力不斷增強,政權博弈日趨微妙,加之此次大選后選擇黨高調聲稱將在2029年成為德國最大黨和執政黨。那么,為避免極右翼政黨上臺,德國將如何進行阻擊?
必須正視的是,選擇黨成立迄今才12年。它起源于2013年歐債危機期間成立的“反歐元團體”,后演變成政黨。2015年歐洲難民危機的爆發,尤其是當年9月默克爾總理宣布實施“門戶開放”政策,致使德國各地難民營人滿為患,而2016年元旦在科隆發生的“性侵事件”,更是給了選擇黨抨擊政府的借口。反難民、重設邊境管控開始成為該黨的新政治訴求。
新冠疫情暴發后,該黨公開散布陰謀論,多次組織抗議政府封控和強制疫苗措施的示威游行。在2022年烏克蘭危機爆發后,該黨又公開反對政府的援烏政策,認為放棄廉價的俄羅斯天然氣和境內核電廠為不理性之舉,抵制難民涌入,呼吁退出歐元區和“重組”歐盟,并要求重啟“北溪”管道。
隨著德國國內多重危機的延續,民眾對政府的看法逐漸分化,尤其在德國東部,越來越多人因兩德統一在內部并未真正實現、自身的福利待遇甚至不及部分難民而深感不滿。持續三年有余的烏克蘭危機不僅加劇了德國社會矛盾,還派生出能源危機、經濟危機、社會危機乃至政治危機。其中,“交通燈”政府部分內閣成員既無執政經驗,又缺乏淵博知識,更無大局觀,而以個人政治生涯和政黨利益為重,內訌不斷,致使政府公信力大挫,民眾希望強有力政治領袖人物出現和推出親民政策的呼聲不斷高漲,這促使選擇黨迅速崛起,并在德國東部享有極大的影響力。
選擇黨善用自媒體宣傳和情感煽動,該黨領袖魏德爾擅長運用犀利的語言和鏗鏘有力的論調進行演講,幫助該黨影響力快速擴大。2014年,選擇黨在大選中因得票率低于5%而無法躋身聯邦議院。但此后該黨支持率普遍走高,本次大選中已成為德國第二大黨,值得引起重視。
不過,選擇黨內部也出現分化,這促其借此調整政黨形象,弱化極端標簽。鑒于對于歷史和現實問題認知的偏差,選擇黨部分成員顯現出越來越右傾的趨勢。為此,選擇黨高層逐漸注意與“極端派”拉開距離,諸如魏德爾因助理哈特維格被曝出參與在波茨坦舉行、涉及“再移民”議題的新納粹分子閉門會議后,迅速與其劃清界限;在黨綱中,該黨也強調“法治國家”和“民主”原則。為了吸引更多選民,魏德爾更是一改以往的咄咄逼人,開始采用溫和的表述方式,強調自己是全德近五分之一選民的代言人,并以“未來國家領導人”的姿態登場。
如今極右翼民粹主義勢力在德國主流社會中的圖像,依然與20世紀30年代初的納粹黨聯系在一起。當時,因遭受世界經濟危機沖擊,加上一戰后苛刻的高額賠償,德國經濟持續陷入低谷。新創建的魏瑪共和國政黨林立,政府更替頻繁,社會動蕩不安,總統享有極大特權,導致希特勒最后以“民主手段”順利上臺。嗣后,納粹政府假借“國會縱火案”廢棄議會制,清理政治異己分子和所謂的“對社會有害的元素”,宣揚復仇主義、沙文主義和種族優越論。對內,通過改善社會福利來誘導民眾支持,推行排猶屠猶政策;對外,宣布退出國聯,重整軍備,奪回萊因區和薩爾區,吞并奧地利和捷克蘇臺德地區,并為了奪取更多的“生存空間”不惜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戰。
為以史為鑒,1949年創建的聯邦德國在政治上采取“重建”“清理”和“融入”相結合的策略。受紐倫堡審判后“去納粹化”“民主化”和“再教育”運動的影響,制憲者積極引進議會內閣制,構建以民選產生的聯邦議院為核心的權力體系。作為最高立法機構,聯邦議院通過“建設性不信任案”機制實現總理罷免程序的制衡性設計,即必須同步選舉新總理方能解除現總理職務。總統作為國家元首由聯邦大會選舉產生,其職能受到嚴格限定,重點在于象征性代表國家,但不得干涉政府工作。在政黨準入方面,《基本法》第21條確立“5%門檻”條款來控制議會政黨數量,在避免魏瑪共和國時期政治碎片化的同時保障了多元民聲的表達。由此,政府得以穩定,聯邦德國成立至今僅產生過九位總理,其中兩位執政時間均長達16年。
此外,聯邦德國成立伊始,阿登納政府針對極右翼殘余勢力一方面通過大赦促進德國民眾融入民主社會,并吸收右翼“德意志黨”進入執政聯盟,促使其融入基民盟后自行解體;另一方面,大力推進社會市場經濟政策,改善民生,降低民眾的不滿。同時,聯邦憲法法庭對極端政黨也進行嚴格審核,并在1952年取締了極右翼社會主義帝國黨。

面對20世紀50年代末再度出現的反猶思潮,聯邦德國在60年代初主動開啟了對納粹分子追責的“法蘭克福審判”。“68學生運動”的掀起,促進了德國社會對“父輩們”在納粹時期所作所為的廣泛問責。70年代初,勃蘭特總理推出“新東方政策”,促進德國與波蘭和解,并首次公開擔負起納粹罪責。
兩德統一后,德國出現“防火墻”這一概念。最初,它主要指不與從原民主德國統一社會黨派生的民社黨合作的態度。進入21世紀后,該術語開始拓展至主流政黨不與極端或激進政黨合作,也不借助其力實現自己的政治目標,以阻止其成為主流政黨,進而進入政府。該概念內涵的變化,反映了德國希望始終反思歷史和銘記歷史教訓的立場。
按照德國《基本法》第21條規定,政黨肩負人民政治意志的形成,內部組織須符合民主原則。若政黨宗旨或黨員行為旨在破壞或推翻自由民主基本秩序,或危害德國存在,則構成違憲,聯邦憲法法院可啟動取締該政黨的程序。然而,鑒于納粹黨上臺后曾隨意禁止其他政黨,因此聯邦憲法法院在對政黨違憲的認定方面尤為謹慎,兼顧言論自由與民主法治的保護。除了20世紀50年代先后兩次出臺過禁黨令外,迄今無任何新興政黨受到全面遏制,而是采取了分流引導的方式。
當前的德國政治生態下,受選舉制度設計、政黨格局碎片化和多元社會價值觀制約,單一政黨得票率超過50%的可能性極低,多黨聯合執政成為常態。對于選擇黨而言,由于多數民眾和政黨依然抵制,以及其議題的局限性等多重因素,支持率更難突破半數。即使出現大規模難民潮或嚴重經濟衰退等極端事件,以及建制派政黨的頻頻“失誤”,選擇黨的支持率得以沖高,但這一趨勢總體而言還是難以持續,選擇黨距獨立執政仍有一定距離,而與其他政黨聯合執政,因“防火墻”的存在,也無法如愿。
不過,選擇黨作為議會中最大的反對黨,已然在聯邦層面成為一支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現在,擺在德國新政府面前的選項或許有三。
一是通過積極的財經政策彌合德國內部分歧,改善民生,修繕基礎設施,嚴控難民流入,同時兼顧德國人口結構變化,營造良好的多元文化融合氛圍,降低稅收和能源成本,削弱官僚主義作風,吸引境外技術精英,促使德國重新成為重要的工業基地和科技創新強國,由此來削弱選擇黨賴以生存的一些支柱性議題。當主流政黨能夠有效回應民眾訴求時,極端政黨的生存空間便會萎縮。
二是組閣后持續努力重塑建制派政黨形象,避免執政黨因觀念和政策傾向性不同而發生沖突,持續保障政府穩定,從而減少選擇黨真正崛起為主流政黨的機遇。
三是加強法律的調控,諸如在新一屆聯邦議院內通過修訂議事規則,進一步嚴明紀律,增加違規成本,從而降低選擇黨議員參政議政的公信力,甚至減少其參與機會。
鑒于新一屆聯邦議院中選擇黨與左翼黨共計約占總議席的三分之一,可形成對議會重大改革和修憲法案的“屏障”,為此大選后聯盟黨與社民黨快速攜手,推進組閣談判,尤其是聯盟黨作出較大讓步,僅用三周時間,促成了三項金額高達近1萬億歐元的重大修憲法案,為落實新安全政策、振興經濟和改善基礎設施、加速環保和氣候轉型以及推進地方發展,奠定了必要的法律和財政基礎。
德國的發展與歐洲一體化的深化緊密相連,而歐盟的發展和凝聚力的增強,同樣需要一個強大的德國作為支撐。只有當歐洲實現戰略自主,且德國保持強盛,主流政黨不斷自我革新和增強競爭力,務實為民,才能減少選擇黨所依賴的肥沃土壤。否則,選擇黨若有一日掌握政權,其“德國優先論”將導致歐洲變局,世界也將出現更多分化。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區域國別研究院高級研究員、德國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