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深秋。算起來,我離開故鄉至今,已一年有余了。
為了求學,我于上一個秋天遠赴他鄉,此后,只有在假期里,才能回來小住一段時間。第一次真正離故鄉遠去后,我才明白,它在我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么的重,也終于淺淺地體悟到,何為“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關于故鄉,有說不盡的贊美,和道不完的眷戀。而那些深刻的情感,如利劍穿越時空,直射在我心田。
念中學的時候,學過一篇郁達夫的《故都的秋》,文末這么寫道:“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若換作是我,也會想要留住故鄉的秋吧,留住那情——名為鄉愁。
故鄉的秋與異鄉的秋并無二樣。同樣的清冷,嗖嗖的寒風,枯枝落葉撒了一地,如何都掃不干凈。
不知從哪一場雨過后,氣溫便跌了崖,前一日還是短袖褲衩,睡上一宿后,便得裹緊風衣才能出門。即便如此,也難敵秋風,因為它總找得到路,鉆進你脖頸的空隙,或者從袖口處的破洞溜入,怎么都趕不走。于是人緊縮成一團,路上便盡是一個個的衣服團子,甚至有些裹得只露著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像鏡子一樣映出秋色。
初秋一過,寒意便日益濃重。不久之后的早晨,街道上會變得安靜許多,趕路的人呼出的熱氣在空中變成白色,早餐店的門上被糊成了磨砂狀。等到那個時候,上學便成了難上加難的事——早起是很痛苦的。
天冷了,被窩仍是暖和的,不知是它抱緊我,還是我抱緊了它,不肯讓彼此分離,等母親吼過三巡,才不情愿地爬起來。好在有熱乎的早飯,吃過之后,可以抵御上學路上的那一段嚴寒。母親極善烙餅,薄薄的餅比我的臉盤還要大,礤一盤子胡蘿卜絲,配著些粉絲豆腐皮,混雜著卷進餅里,一口下去,渾身都舒坦了。
我最喜歡的是母親做的熱豆漿,濃醇的豆香氤氳周身,溫暖了小小一方的天地。現下上了大學,寄宿在學校,深秋的晨起依舊是場硬仗。坐在食堂冰冷的桌椅上,時常會想起那一碗熱豆漿,若是它此刻能出現在眼前,便是用三月早起來換,也是情愿的。
在故鄉的秋天,還能吃到很多難得的美食。
秋天是梨子的季節,新采的梨洗凈去皮,小刀切成塊,隨意地碼放在碗里。母親就那么端著吆喝起來了:“剛洗的梨,快來吃嘞!”學習久了,或者玩得累了,吃上那么幾塊鮮切的梨,再好不過了。甜絲絲的梨汁劃過嗓子,又進腹去,既解了饞,又解了渴。一定要吃個飽,然后一手摸著肚皮,一手擦去嘴角的果漬,再擠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母親還會用它做梨湯,小鍋里淺褐色的液體翻著小泡泡,像琥珀般的清透。蒸米飯時切上幾塊,整鍋的米都會吸飽果香,梨也在高溫下褪去原有的堅硬,變得柔軟,入口即化。我喜愛秋,喜愛秋天的梨子,更是喜愛那份燉煮在其中的情。
故鄉的秋還是有趣的。秋天的落葉很多,玩法自然也是多樣的。
等院中的落葉積滿厚厚一層,我和朋友言便會結伴去,蹦跳著,腳下嘎吱作響,比誰踩的聲音更大;或者抬腿踢了,腳邊葉片四濺,掀起一浪高過一浪,笑聲回蕩。
很多年前的一個秋天,我曾和言一道,去后山上撿落葉。山上的落葉,片大,比我們的巴掌還多上一圈,是最適合的畫布。言從她的百寶箱里取出顏料和畫筆。那筆看上去歷史悠久,刷毛都已經分叉了,可這不妨事,阻擋不了一幅神作的誕生。
我站在一旁滴顏料,用水化開,言拿著筆作畫,一描,一勾,再平涂幾筆,長河落日的圖景便出現在葉子上了。大大的太陽,河邊立著兩個黑黑的人影,它們很小,水中的倒影卻很長很長。
我對這些畫過的樹葉愛不釋手,拿起來放在眼前,一會兒左轉轉,一會兒右轉轉,要瞧個仔細。言卻對此不感興趣,于是,那些葉子最終便盡數落在我手中了,被我小心收藏著。
后來,無法抵擋成長浪潮的我遠離故鄉,遠離了那些歡聲笑語,也遠離了我視若珍寶的歲月。那些葉子還是敵不過時間,慢慢變得脆了,一碰就散成無數碎片了。仿佛在告訴我呢,過往的那些秋天結束了,真的結束了,我長大了,也回不去了。時至今日,我仍時常念起在故鄉的日子,所經歷過的最為純真的一段人生。
今年的秋又如約而至了。前幾日起了風,關窗的時候,寒意溜進我的脖頸,打個哆嗦,熱氣模糊的窗玻璃上,我似乎又看到了那片落葉,徐徐翻飛,引著我的思緒飄去故鄉。恍惚中我看見,言笑著倚靠門框,質問我今年的秋天為什么又失約了,我只好歉意地笑了笑,不知如何訴說。
人總在失去后倍感珍惜,故鄉,離開它之后,我總在往后的每一個秋日滿懷思念。每當我想起故鄉,那些一幕幕,所有的回憶,都化作一支支利劍,穿越時空,來到我的身邊。我想,若真有人間極樂谷,那它的名字,一定叫故鄉。
故鄉的秋有什么?有熱豆漿,有梨子湯,有落葉海,有朋友的畫……而這些,都是我一瞬間也不愿遺忘的往昔。
今年的秋風又吹低了溫度計的指針,日歷被撕到深秋,假期漸近尾聲了,我也該再次與你告別了。我開始漸漸理解:從此故鄉只有冬夏,再無春秋。
再別故鄉,此去又是半載光陰。臨行前,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我立了許久,想再看一眼深秋的故鄉,看看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秋日,也是在這個地方,偶然間路過,看到很多人哭哭啼啼的,大概是在做遠行前的最后告別。
忽地,一片落葉被吹來了,直直地撞上我的額心,又墜入泥土。仿佛是它于我眉間落下的一吻,而后目送我再一次遠去,不再言語。
離開故鄉的那一天,秋風刮遍了滿城,在漸行漸遠的轟鳴聲里,落葉翻飛不止。是它沖我遙遙地招手嗎?是它在沖我招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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