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一縷陽光透過半地下室的窗戶照進昏暗的臥室,迪莉婭起身向丈夫伊萬諾問好,卻迎來像鬧鐘般準時的一記耳光。當巴掌落下的頻率如心跳般規律,是為了未成年兒女選擇留下,沉默著縫合被家暴反復撕裂的傷口?還是謀劃一場驚心動魄的逃跑?抑或是奔向其他的選擇?
《還有明天》是2023年意大利票房冠軍,黑白影像中娓娓道來的是1946年一個普通意大利家庭的故事,更是20世紀中葉意大利女性被刻意消除色彩的生活群像。這部影片不僅是對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傳統的延續,更通過女性視角的重構,呈現出關于女性困境與覺醒的寓言。
對于挨打,迪莉婭習以為常,她每天都在丈夫的抱怨與辱罵聲中為家人準備早飯,照顧脾氣暴躁、臥床不起的公公奧托里諾。迪莉婭每天除了要操持繁重的家務外,還要擠出時間打工,以補貼家用。迪莉婭為臥床的老人打針、向服裝店提供織補衣物,給賓館洗曬床單被褥,在雨傘店修傘。
這天,結束緊鑼密鼓的日常工作后,迪莉婭在街上幫助了一位美國士兵,得到了2塊巧克力作為謝禮。她將巧克力帶回家,希望給孩子們帶來一點驚喜。然而,當伊萬諾看到巧克力后,認為這是迪莉婭與外男勾結的證據,于是,這2塊巧克力自然成為伊萬諾對妻子施暴的借口。
在陰郁晨昏中,任何一個生活的小細節都可能成為丈夫施暴的理由。迪莉婭懷著女兒瑪塞拉時,因涂了口紅遭到丈夫責打,伊萬諾粗暴地抹去她的口紅,從此,迪莉婭的梳妝臺再沒打開過;在女兒瑪塞拉的訂婚宴上,頭一回想脫掉圍裙的迪莉婭卻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一件沒有補丁的衣服,她的操勞與辛苦全程無人問津,卻在宴會尾聲,因不小心打碎一個盤子,引來伊萬諾的皮帶鞭打;瑪塞拉因失誤燒煳了土豆,迪莉婭主動替驚恐的女兒頂罪,當她用開裂的掌心推開瑪塞拉時,母親的本能換來的是伊萬諾更猛烈的拳頭……
公公奧托里諾時常唆使兒子伊萬諾教訓迪莉婭。迪莉婭的兩個兒子也模仿著父親,對母親和姐姐毫不尊重。家庭暴力已然成為迪莉婭的日常,但她無力改變,因為1946年的意大利法律保留了中世紀教會法中不允許離婚的傳統。這始于1865年意大利民法典對《拿破侖民法典》中“夫權”規定的承繼,這一家庭地位嚴重懸殊的制度根源,直接輻射進婚姻制度、夫妻人身關系和財產權等具體法律規定中。
意大利民法典第148條規定,夫妻之間除非一方死亡,婚姻不得結束。延伸到夫妻人身關系方面,法典第131條直接規定“丈夫是家庭的領袖”,妻子無法單獨擁有和使用財產。1942年,意大利刪除了民法典中“夫權”的條文,試圖“在現代化和中世紀傳統之間進行調停”,但并未改變該理念的存續和對具體制度的影響。實際上,男女不平等、不允許離婚仍然是意大利的常態。這意味著迪莉婭即使想離婚,也無法通過法律程序解除婚姻關系,只有配偶死亡,才能結束婚姻。
迪莉婭的心中唯一的慰藉,是美麗懂事的女兒瑪塞拉。迪莉婭偷偷為女兒攢下一筆嫁妝,希望女兒能夠擁有好的婚姻。瑪塞拉成績很好,但父親以貧窮為由把上學的機會給了她的弟弟們,并催促瑪塞拉與當地咖啡館老板的兒子朱利奧訂婚。
這場婚姻似乎是瑪塞拉改變命運的機會。然而,訂婚后,迪莉婭發現,朱利奧對待瑪塞拉的方式與年輕時伊萬諾對待自己如出一轍。朱利奧對瑪塞拉展現出極強的控制欲和暴力傾向,他粗暴地擦掉瑪塞拉唇上的口紅,禁止她化妝和出門工作。迪莉婭擔心女兒會重蹈自己的覆轍,陷入一段充滿暴力和痛苦的婚姻。
影片眾多細節顯示出,迪莉婭的公公和朱利奧的父親不僅是兒子暴行的旁觀者,更直接地向他們的兒子傳授“控制妻子”的技巧。家庭暴力成為意大利婚姻規訓的合理方式。
因不堪忍受家庭暴力,選擇從五樓一躍而下的婆婆;婚后每日被丈夫打得遍身瘀青的迪莉婭;不被父親允許上學、被未婚夫粗暴對待的女兒瑪塞拉……三代女性的婚姻故事線相互交織,如出一轍的婚后家暴危機暗喻了不同代際女性之間的命運共振。


在1961年影片《意大利式離婚》中,丈夫費迪南移情別戀表妹安吉拉,但苦于無法與妻子離婚,只能日日沉浸在“妻子死亡”的幻想之中。當他偶然讀到《意大利刑法典》第587條時,突然發覺意大利法律為男性提供了“合法”的殺妻途徑:如果夫妻一方發現配偶出軌,將有通奸行為的配偶殺害,只需被判3年到7年的刑期。其中,一名女性殺死出軌的丈夫被判8年,而另一名男性殺妻卻僅判3年。于是,費迪南便處心積慮地布局,引誘妻子出軌,等待一個槍殺妻子并獲得輕判的時機。
在荒謬的條文和現實判決之下,那些被謀殺的“出軌妻子”們,儼然成為丈夫“體面離婚”的犧牲品。《還有明天》中家暴默許、《意大利式離婚》中殺妻合法,這些婚姻中的荒誕邏輯,恰是意大利女性缺席立法的后果。
1946年6月,在處理家務的間隙,迪莉婭收到了一封神秘的陌生來信。這是她首次收到收信人一欄寫有自己名字的信件。那一刻,她的情緒是復雜的。
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這份收信的欣喜讓迪莉婭感到陌生。注視著信件中專門寫給自己的字句,迪莉婭好奇、激動,但又帶著些緊張和無措,某一瞬間,她害怕這張紙成為丈夫再次施暴的借口,便下意識地緊張起來,把紙團起扔進垃圾桶。
公投海報張貼在小鎮墻垣上,宣告這是一次保留君主制還是建立共和國的投票,意大利女性第一次擁有決定國家未來的權利。走過貼滿海報的街區,那封被扔進垃圾桶的信上的內容卻深深地牽繞著迪莉婭的思緒,原來,那封信不是什么情書,而是專屬于迪莉婭的選民證。迪莉婭意識到,這是一個為自己和家庭爭取權利和自由的機會,她的眼神開始變得堅定,她找回那個紙團,認真地展平皺角,小心翼翼地疊好——她決心參加投票,為明天作出選擇。
從這一刻起,迪莉婭開始不一樣了。起初,迪莉婭將女兒瑪塞拉的婚事視作女兒唯一的救贖出口,虔誠地攢錢只為給女兒買下最美的婚紗。在察覺到女兒未婚夫朱利奧的暴力傾向后,迪莉婭決定阻止這門親事。在美國士兵威廉的幫助下,迪莉婭設法炸毀了朱利奧家唯一的營生。原本為婚紗存下的積蓄,全部拿出來用于女兒的教育,她堅信,恢復讀書的瑪塞拉會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明天。
握緊選票時,迪莉婭感覺自己身體的瘀青開始生長出新芽。但是,想要行使投票權卻面臨著重重困難,她需要找借口逃離丈夫的控制。為此,她提前編造了外出工作打針的借口,把選民證藏在手帕盒里。然而投票日清晨,公公奧托里諾的突然離世讓所有計劃落空——伊萬諾以操辦喪事為由將她鎖在屋里,每個出門理由都被無情拒絕。迪莉婭只能選擇在丈夫睡著時溜出家門,慌張之余,口袋里的選民證在開門轉身時掉落在地。
醒來的伊萬諾撿起門口散落的信件,才意識到迪莉婭出門其實是為了投票,他氣急敗壞地前往投票處阻攔迪莉婭。此時的迪莉婭正站在公共盥洗室的鏡子前,細細地涂抹口紅。瞬間,迪莉婭整個人鮮亮起來——這是她自從被伊萬諾抹去口紅后首次涂上口紅。
投票站門口,涌動的人潮吞沒了迪莉婭的身影,只余格格不入攥緊拳頭的伊萬諾在人群外徘徊。就在迪莉婭快要排到時,她突然發現選民證不見了,沒有選民證就無法投票,迪莉婭焦急萬分。這時,有人輕拍她的后背,是瑪塞拉舉著選民證趕來。
迪莉婭順利進入投票廳,廣播提醒在場的每一名參與投票的女性都抹去口紅,以更好地封存投票卡。這一次,她們主動用手背抹去口紅,為了迎來真正改寫意大利明天的機會。
電影《還有明天》以迪莉婭的投票作為結尾,留給觀眾無限的遐想。迪莉婭的選擇不僅是對個人命運的抗爭,更是對整個社會變革的呼應。同樣,1964年的影片《意大利式結婚》也重現了1946年盛大的女性公投場面。
實際上,在投票權之外,意大利女性角色在商業、教育等方面也展現著自身的智慧與實力。在首次公投中,意大利有89%的女性參與了投票,21名女性當選了制憲會議代表,女性行使投票權是對自身公民身份的覺醒和確認,是對數十年后意大利女性生活的期許,更是向薩伏伊王朝下的戰書。
這一年,意大利正式宣告廢除君主制,成立意大利共和國。1948年,已有49名女性經選舉進入第一屆議會,隨著越來越多的女性涌入政治系統,意大利法律體系逐漸開始接受和關注女性權利的保護。這場改變不僅屬于迪莉婭,法律框架的調整不再局限于條款修補,而是從根源上重塑權利邏輯:婚姻法開始承認家庭暴力的公共性,離婚制度逐漸剝離根植于教會的道德審判,未成年女孩獲得平等的受教育權,女性的勞動價值被納入與男性同樣的經濟計量公式。
1970年,意大利通過第898號法律“關于婚姻結束的規范”,明確規定“法官可以在確定配偶精神上和物質上都不能共同繼續生活的情況下,判決根據民法典締結的婚姻解除”——這是意大利首次通過法律允許離婚。
1975年,意大利《家庭法》廢除關于“丈夫權威”的夫妻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條款。此后,意大利在打擊家庭暴力和保護女性權益方面不斷完善法律。2019年意大利《紅色法典》(Codice Rosso)強化反家暴措施,從人身安全、財政支持、社會服務等多維度為女性受害者提供保障。2021年批準的“專門保護和預防對女性實施暴力和家庭暴力”的法令,為家庭暴力領域的投訴或訴訟提供指引和保障,對于多次或重復的危險暴力行為,調查警察有權根據實際情況申請動態的監督措施,以更好地保護被害人。
從在婚姻中“被丈夫抹去口紅”,到粘選票時“主動抹去口紅”,兩次“抹去”天壤之別。婚姻是家事,更是社會最微觀的顯影場,真正的“明天”,或許不在于迪莉婭是否逃離了家暴的丈夫,而在于無數如迪莉婭一樣的女性,能否在希望的晨曦中重新定義自我的存在價值。可以說,進入投票箱的不僅是選票,更是意大利女性通過立法席位獲得定義正義的話語權。
當《意大利式離婚》的陰謀槍聲漸漸消弭,《還有明天》的女性選票和《意大利式結婚》的女性抗爭在歷史長河中接力,構筑起現今法律體系對女性權利平等的正義補償和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

1946年“二戰”后的意大利,女性地位依舊低下。底層女性迪莉婭每日在丈夫的暴虐下和生活瑣碎中艱難生存,唯有女兒瑪塞拉、朋友瑪麗莎和每日難得的自由踱步是她痛苦生活中的慰藉。這時,迪莉婭意外收到一封神秘信件,一場出逃即將改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