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里的“眼睛”

通過人臉識別系統進入健身房，來到更衣室繼續“刷臉”就可以打開儲物柜，這乍聽起來十分方便，卻存在不少風險。最近，上海市一家健身房就因為在入口處與更衣室安裝人臉識別攝像頭遭到了顧客們的投訴。

更衣室里的攝像頭

鄭涵蕾是一名健身愛好者，也是上海市閔行區檢察院“益心為公”志愿者。2024年初，她了解到離家不遠的優嘉益健身房環境干凈整潔，就辦理了會員。

然而，在實際健身的過程中，她發現這家健身房安裝了多臺面部識別交互裝置，入口處僅能通過人臉識別系統進入，更衣室的儲物柜盡管可以選擇用手環開柜，但手環申領操作較麻煩，絕大部分會員為操作便捷依舊選擇“刷臉”開柜。

健身房更衣室內，兩個攝像頭鑲嵌在面部識別交互裝置中，只要有人在儲物柜前“刷臉”，交互裝置上的攝像頭識別燈就會亮起。鄭涵蕾發現，由于使用更衣柜的顧客較多，攝像頭的識別燈幾乎沒有熄滅過，讓人看著很“別扭”。

不僅如此，由于更衣室與浴室相通，攝像頭正對健身房浴室出口的過道與浴室更衣凳，顧客在更衣柜前“刷臉”采集個人信息時，同樣存在他人隱私被攝像頭拍到的風險。

更衣柜上攝像頭拍攝范圍是多大？是否可以拍攝到后面的其他顧客？被拍攝的信息最終會上傳到哪里？鄭涵蕾心里產生了不少疑問。

為了檢驗攝像頭的拍攝范圍，鄭涵蕾嘗試著“刷臉”時靠近攝像頭和遠離，發現攝像頭可以捕捉到將近一米之外的人臉信息，這就意味著“刷臉”過程中，被拍攝者全身都會被拍到，甚至身后路過的顧客都難以幸免。

顯然其他顧客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一些顧客從浴室出來后刻意躲避攝像頭正對的換衣區域，有些盡量在經過攝像頭前時穿戴整齊，但也有一些不了解人臉識別系統的顧客依舊在正對攝像頭的更衣凳上換衣服。

“由于拍攝區域在出浴室的必經之路上，刻意躲避的行為并不能降低被拍到的風險。”鄭涵蕾說，“有一次，我還看到有不明真相的顧客來到更衣柜前取衣物時對著攝像頭裸體刷臉……”

鄭涵蕾向健身房工作人員反映了該問題，并建議在更衣室內張貼提示此處有攝像頭的標語，提示顧客對隱私部位進行遮擋。

前臺工作人員表示已經有不少顧客反映了這個問題，會盡快張貼提示標語。沒想到一段時間后，鄭涵蕾再去健身房時，發現健身房并未張貼提示語，自己的訴求并未得到解決。鄭涵蕾再次找到了該店負責人詢問。

該店負責人向鄭涵蕾表示，攝像頭是在公安機關備案過的，不存在非法使用的問題，并給鄭涵蕾看了相關備案文件。鄭涵蕾發現該資質證明只是公安機關授權使用攝像頭，并未授權攝像頭可以在更衣室使用。當被問及拍攝畫面的最終去向時，得到的答復是他們店內也不掌握這些數據。

眼見問題無法解決，2024年4月17日，鄭涵蕾將健身房的情況通過“益心為公”檢察云平臺向閔行區檢察院進行了反饋。在描述健身房情況的同時，鄭涵蕾還上傳了一段自己刷臉打開更衣柜的視頻。視頻顯示，刷臉后，設備上會出現會員姓名、可使用儲物柜數目等信息，卻并不顯示采集到了被拍攝者的什么部位，即使后退遠離鏡頭，人臉信息依舊能夠被識別到。“在我看來，所謂的人臉識別系統，實際上就是在更衣室公然安裝了攝像頭！”鄭涵蕾對此感到十分氣憤。

濫用“刷臉”涉嫌違法" ""

閔行區檢察院公益訴訟檢察室很快注意到鄭涵蕾反映的問題。2024年4月，閔行區檢察院公益訴訟檢察室檢察官前往優嘉益健身房調查查看。

檢察官通過走訪調查發現，優嘉益健身房強制要求會員刷臉進入，并將人臉識別作為唯一入場方式，消費者只有同意商家采集人臉信息，方可成功辦理該健身房的會員卡享受健身以及會員服務。與此同時，健身房的男女更衣間內均設置了帶有人臉識別功能的儲物柜，攝像頭可能采集到消費者的隱私部位，消費者個人隱私有受到侵犯的風險。

該店負責人說：“店內安裝人臉識別系統的初衷是為了節約經營管理成本。原本顧客的入店方式是使用具有身份識別功能的手環進店，后來一些顧客反映經常忘帶手環，需要工作人員查驗信息開門，而使用人臉識別系統可以減少店員的工作量。同時，一些辦理了會員的顧客會將手環借給他人，導致未購買會員的人也享受會員服務，而人臉識別系統可以避免這類情況的發生。”

健身房負責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們采集到的人臉信息都會做保密處理，不會隨意泄露。在對人臉信息去向做進一步調查時，檢察官發現，這些采集到的信息直接交由第三方公司進行管理，并委托其他公司進行運營管理。而第三方公司的管轄權在外地，人臉信息的存儲時長、用途等信息都無法被掌握。

調查后，閔行區檢察院于2024年4月19日進行行政公益訴訟立案。閔行區檢察院公益訴訟檢察室聯合檢務保障部門組成專業化辦案團隊展開了進一步調查取證。

該案承辦檢察官黎洪友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等相關法律法規，人臉信息系敏感個人信息范疇，受法律保護，一旦泄露或者非法使用，可能危害人身和財產安全，極易導致個人名譽、身心健康受到損害或歧視性待遇等。”

“我們并未泄露顧客的個人信息，怎么就構成了違法？”面對優嘉益健身房負責人的不理解，黎洪友對其展開了釋法說理工作。

體育健身房作為公共服務場所，經營者采集顧客個人信息需要符合法律要求。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等相關法律法規，經營者采集信息應當遵循正當且必要原則，收集的個人信息類型應與實現產品或服務的業務功能有直接關聯，只有在具有特定的目的和充分的必要性，并采取嚴格保護措施的情形下，個人信息處理者方可處理敏感個人信息，且收集個人生物識別信息前，應單獨向個人信息主體告知收集、使用個人生物識別信息的目的、方式和范圍，以及存儲時間等規則，并征得個人信息主體的明示同意。因此，健身房為店鋪經營管理方便強制利用攝像頭采集顧客人臉信息的行為不合法。

同時，涉案健身房采用的人臉識別門禁系統、更衣室人臉識別儲物柜開箱方式與消費者刷卡入場、現場工作人員人工核驗入場、消費者刷卡開箱的功能基本一致，不具有“特定的目的和充分的必要性”。根據相關規定，在商場、超市、公園、賓館等公共場所，安裝圖像采集、個人身份識別設備，應當為維護公共安全所必需，遵守國家有關規定，并設置顯著標識。涉案健身房在更衣室內安裝攝像頭作為人臉識別儲物柜的開箱方式未向消費者告知收集、使用個人生物識別信息的范圍和存儲時間等，因此涉案健身房的上述情況違反了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存在個人信息泄露安全隱患。

在檢察官的釋法說理下，健身房負責人也意識到應依照法律規定合法經營，并表示愿意積極整改。

與此同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32條第一款、第56條第一款也明確規定，各級政府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和其他有關行政部門應當依照法律、法規的規定，在各自的職責范圍內，采取措施，保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對轄區內市場主體違反法律、法規，侵害消費者個人信息的行為負有監督管理職責。

2024年6月，閔行區檢察院建議區相關行業主管部門依法履行監督管理職責，對上述違法行為進行查處。2024年8月，閔行區相關行業主管部門復函稱，對涉案健身房所屬的上海優嘉益健身服務有限公司涉嫌侵犯消費者個人信息的行為立案調查，監督其采取整改措施。

監督相關部門整改

2024年9月27日，閔行區檢察院檢察官聯合人大代表、人民監督員前往涉案健身房并在現場開展了公開聽證，評估整改效果。

經過一段時間的整改，涉案健身房門口已經設置了“您已進入視頻監控區域”的提示，且在健身房入口處、更衣室儲物柜都采取了手環、人臉識別等多種驗證方式，顧客可以隨意選擇其中一種。

此案聽證員、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高楊在現場查看整改情況后認為，涉案健身房只采取了一部分整改措施，在入口處新增了手環進入方式，但在更衣室內依然提供了掃描人臉開柜的方式。“我認為在更衣室內提供人臉識別的服務是完全沒必要的，很可能侵犯不特定消費者的個人隱私安全，即便使用者不介意被刷臉，也不能保證其他人不被拍到。”三位聽證員一致認為本案只完成了部分整改，還沒有完全整改到位，建議檢察機關督促行政機關繼續履行監管職責，督促健身房采取有效的整改措施，保護消費者的個人信息安全。

閔行區相關行業主管部門要求健身房進行進一步整改。2024年11月14日，閔行區檢察院聯合屬地相關行業主管部門執法人員一同對健身房的整改情況進行檢查，發現健身房已經按照要求完成了整改：更衣室內設置的人臉識別功能已經關閉，改為提供手環識別、微信掃碼、會員賬號密碼登錄等方式供顧客選擇。

“隨著科技的迅猛發展和數字化生活的普及，人臉識別技術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們往往在享受人臉識別系統帶來便利的同時忽視了攝像頭濫用的危害。根據相關法律規定，使用人臉識別系統的初衷應該為維護公共安全，且在刷臉過程中需要采取嚴格的保密措施。而這家健身房是為了便于自己的經營管理濫用人臉識別設備，因此產生了后續一系列的問題，個人信息存在著被過度收集、濫用的風險。面對這種情況，不僅需要提高經營者法律意識，也需要相關部門加強監管。”黎洪友說。

該案辦理之后，閔行區相關行業主管部門開展了消費領域個人信息保護檢查，嚴厲查處侵害消費者個人信息違法行為，共出動檢查人員562人次，對281戶經營主體開展檢查。在檢查過程中，加強對經營者進行普法教育，督促經營者全面履行個人信息保護責任和義務。

公共區域攝像頭需慎用

“十分感謝檢察機關的幫助！以前更衣室有攝像頭的時候一進門就提心吊膽，換衣服時更是隨時警惕儲物柜上的兩個‘眼睛’亮起，現在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了。”鄭涵蕾對《方圓》記者說。2025年3月14日，《方圓》記者來到優嘉益健身房走訪時，發現更衣室內儲物柜上原本的“刷臉”功能已經取消，同時伴隨著“請選擇驗證方式”的語音提示。

盡管優嘉益健身房更衣室內的人臉識別系統已經拆除，但類似健身房中因為攝像頭使用可能產生糾紛的現象依舊存在。

高楊在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說道：“我發現有一些顧客在健身房更衣室內拍照、錄視頻，這是讓其他顧客感覺到不舒服的，商家應該在更衣室內設置標識，提醒不要使用攝像機拍照，盡管在更衣室拍照這類個人行為不屬于侵犯公共利益，卻很容易引起民事糾紛。在公共區域對他人進行拍攝，需要征求當事人同意，在當事人明確表示認可的情況下才可以進行，保護當事人的知情權和同意權。”

如今，在馬路上、商場超市、小區等公共區域，攝像頭無處不在，可以說已經成為維護公共安全的必備工具之一，但隨之而來的問題也層出不窮，一些公共區域的攝像頭是否會成為“隱患”？大部分出現在馬路、商場的攝像頭都是無差別拍攝與客觀記錄，只有在公安機關需要調查取證時，才可能會對某個人的信息進行提取。

“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和民法典等法律的規定，在一些情況下，公共場所的攝像頭安裝需要事先向公安部門報備或申請許可。盡管如此，并不意味著只要向公安機關報備，就可以無限制使用攝像頭，還要分場所、分區域進行研判。相比于客觀記錄攝像頭，人臉識別系統的攝像頭拍攝更加具有針對性，很容易侵犯公民個人隱私，需要進一步加大對人臉識別相關領域的監管力度。”黎洪友說。（文中涉案人員、健身房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