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是悲憫的,除非是行文需要,否則是不會特意提及筆下人物的生理缺陷。太史公在《老子韓非列傳》中特意提及韓非口吃(可見韓非的口吃是嚴重的),一是為了說明和著書之間存在心理補償的關系,“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二是面對無常的命運,韓非的口吃,有其獨特的隱喻與荒誕感。
韓非心中有太多的話想說,可是從某種意義上說,由于口吃,他又只能緘默。他雖然擴大了言說的內涵,把書寫也納入其中。好的書寫固然可以穿越時空,可是對實用至上的韓非來說,書寫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溝通效果的滯后。這也會造成他內心的痛苦和苦悶,對口吃者來說,這會導致對自身的憤怒。假使韓非真的有機會和李斯在秦朝廷辯論,面對同學的滔滔雄辯,或許他只能束手無策,成為砧板上的魚肉。
在《老子韓非列傳》里,太史公全文引用了韓非的《說難》。韓非在《說難》開頭部分說:大凡進說的困難,不是難在我的才智有可以說服君王的能力,不是難在我的口才足以闡明我的心意,也不是難在我敢于縱橫捭闔地說出我全部的意見,難的是,君心難測。實際上,韓非所說的這三種“不難”,也是他不得不面對的“難”,他是直接跳過了或者說“超越”了自己的缺陷,去談更高層面的“難”。這就好比我們要去一座古堡參觀,前提條件是要游過寬廣的護城河,而韓非其實沒有游泳的能力,只能站在古堡外面感嘆內部的險峻風光。
口吃的發生,大多是模仿或壓力造成,其背后的機制頗為神秘難解。韓非為何口吃?歷史沒有記載,不過考察其韓國諸公子的身份,與“峻急刻薄、轉折峭拔”的文風,我猜測可能是壓力造成的。我們雖然不能說文風“峻急刻薄、轉折峭拔”的作者都是口吃。但是,似乎可以說,口吃的作者下筆時,往往會加重其文風的“峻急刻薄、轉折峭拔”,甚至是近乎詛咒的味道。這在韓非身上非常明顯。
韓非的故事深深地觸動了太史公,他全文引用韓非的《說難》,還情不自禁說了兩次“不能自脫”。太史公感慨的是,韓非寫了《說難》,有自知之明。這樣一個智者,同樣不能擺脫命運的吞噬。而太史公又何嘗不是呢?韓非在《說難》文末形容的觸逆鱗,不也正是太史公的心病嗎?另外,李斯最后也何嘗能“自脫”?
在韓非身上,還有好幾種荒誕。例如,出于實用考慮,他是反文學的,吊詭的是,他寫下的文字又具有很高的文學性,甚至可以媲美屈子。還有一種荒誕,吞噬他的,恰恰是他自己極力歌頌的嚴苛的法家系統。韓非其實在《說難》篇中無意之中寫到了他自己在秦國的命運:“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
關于韓非之死,太史公在《史記》里提到四處。第一處見《秦始皇本紀第六》,“十四年……韓非使秦,秦用李斯謀,留非,非死云陽”。第二處見《韓世家第十五》,“王安五年,秦攻韓,韓急,使韓非使秦,秦留非,因殺之”。第三處是《老子韓非列傳》,第四處是《六國年表》。
如果把最常見的版本,中華書局10冊本《史記》摞在一起,“韓非之死”從第一冊貫穿到第七冊,貫穿了整個紛紜戰國,也貫穿了太史公筆下的整個世界。
韓王安五年,是公元前234年,秦始皇十四年是公元前233年。也就是說,太史公在關于韓非之死的這四條記載中,留下了一年的時間跨度,如果不是太史公筆誤,那么最合理的解釋是,韓非在公元前234年出使秦國,感受著故鄉被蠶食,咀嚼著言說無門的凄苦,在監獄里“跨個年”,再被李斯毒死。
李斯毒死韓非,有其個人的原因,但更多是出于秦國利益考量,韓非是韓國最后一塊骨頭。秦國扣留韓非之后,李斯使韓,沒見到韓王安。按道理,大國來使,韓王安沒有不見的道理,最合理的解釋是,韓非不在身邊,韓王安已經章法大亂,進退失據。韓非被毒死之后,韓王安請為臣,可以看出韓王安的潰敗。
據說秦王政后來后悔,使人赦之,發現韓非已經死了。所謂的后悔,也是一句客套。韓非的價值是提供理論,韓非已經留下了他的書,對秦王政來說,這就足矣。大方向,他自己會把握,而具體操作層面,李斯顯然做得更加得心應手。
韓非應該是飲鴆毒身亡,因為比他稍早離世的呂不韋也是飲鴆毒身亡。據說鴆毒毒性非常強烈。李斯送來鴆毒,這鴆毒從口吃者韓非的喉嚨里穿過,先秦諸子中的最后一位以這樣的方式死在秦國的監獄,也很有象征意義。
(摘自《口吃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