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一座城市來說,你永遠不知道,主動的改變和被動的改變哪一個先來。
幾年前,我曾去往曼德勒,一座帶有“奧威爾式”嚴肅氣息的“奧威爾之城”。
飛機晚點一個多小時,入關后已經是凌晨 1 點了。盡管如此,仰光的海關人員仍然不緊不慢地處理著每一個入關申請。沒有人被為難,但也沒有笑臉相迎。一分鐘好像一個世紀,在經歷了數個“世紀”的漫長等待之后,隊伍才難得地向前挪動一個人頭。這就是緬甸,不慌不忙。
從機場到城區的漫長行車道被耀眼的陽光曬得滾燙,行道樹吸納著四處飛揚的塵土,為長途跋涉的牛車提供著一點難得的陰涼。沿路所見的簡易木棚中,探出好奇的面孔,他們的眼神通常并不靈巧。這些都與奧威爾在《緬甸歲月》中的描寫別無二致,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世紀。
對于奧威爾來說,“這便是東方了。空氣熱得令人眩暈,水面上漂著椰子油和檀木、肉桂和姜黃的氣味。”20 世紀初期,印度出生的 19 歲英國青年奧威爾曾在緬甸擔任殖民地警察,那時他還沒有成為“烏托邦的叛徒”,他的《緬甸歲月》故事發生在曼德勒,這是他唯一一本不曾被緬甸當局列為禁書的作品。
如今英國軍隊大老爺們已經不在,游客“大老爺們”來了。在曼德勒的許多公共空間里,當地人對游客殷勤友好到令人不好意思,盡管緬甸從來都不是一個以服務取勝的度假國家,但當地普通百姓卻為游客提供了無微不至的“照顧”。
占達雅佛塔中的守門人將我讓進入內室,隔著參拜的人群,詳細介紹著一前一后排列的兩座金佛;熙嘉扎僧院里年邁的僧侶不但同樣樂于向我講解僧院的歷史,還希望我留下來共進午餐;鮮花市場的美少女笑靨如花,對于我想要拍一張照片的請求,少女的家人無比開心,只有少女自己不好意思地拒絕了。
紡織工廠和佛像工廠里“貼心”地備有刷卡機(而絕大多數的緬甸人則只對現金感興趣),但是沒有人介意你只看不買,或是咔嚓咔嚓地拍下“涉嫌機密”的照片,而你若是對于佛像的修造表現出好奇,工匠便會加快動作,快速將簡要的全套造像流程展示給你——當然是免費的。
曼德勒城布局如同一張網格。沒有名字,街道以冷冰冰的數字標號定位,這確實很“奧威爾式”。公交車飛馳而過,它們不屬于游客。當停車納客的時候,你會發現,沒有一輛公交車是有門的,所有的車門都被拆卸掉,既便于快速上車,又可以額外增加幾個“站位”。 穿著隆基的當地人徘徊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之間,他們十分樂意與我搭訕——令人震驚的是,這場善意的搭訕常常以對方家族曾有一位華人祖先而結束。塵土飛揚的空氣從城外一直彌漫到城里,城市中心如同一個巨大的建筑工地,所有的路面都被開鑿,所有的樓體都在裝修,當時我想:這混亂到好像遭受過災難模式損毀的 SimCity(模擬城市,一款城市搭建類經營游戲)。2025 年 3 月之后,這模式或許真的被開啟了。



雖然曼德勒城揚名天下的游覽景點似乎只有皇城和城市北方的曼德勒山,但作為 1861 年開始曾短暫地延續了 25 年的緬甸首都,這里仍然有許許多多的精彩寺廟值得花時間尋覓。1885 年英國人攻陷了皇城,破壞了一些柚木的房屋,卻沒有損壞處于皇城和伊洛瓦底江之間的同樣是柚木主體的迎賓僧院。
這座僧院無論從抽象還是具象來說都與眾不同,它的名字極具中國特色。的確,它最早是由兩位來自北方鄰國的華人玉石富商出資建造的。無數木刻的人物和動物形象環繞在佛寺四周,其中一些形象很明顯帶有中國色彩。與熙嘉扎僧院相似的紅色柚木尖頂卻比后者保存完好得多,并且在屋檐之上雕刻了更多精美的花紋。
不斷遷都的緬甸人的歷史好像是用一座座風光不再的故都串聯起來的。且不說緬甸人心中永遠的故都仰光和莫名其妙的現任首都內比都,就連緬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都只能在緬甸首都的歷史中曇花一現。在曼德勒的周圍,數座小城有著引以為傲的過去。
阿馬拉布拉是緬甸的倒數第二個“皇家首都”,意思是“不朽的城市”,從 1783 年開始的 70 年后,首都遷往北方。根據佛陀的預言,曼德勒山下最終會出現一座偉大的城市——曼德勒。在阿馬拉布拉之前,1364 年開始,伊洛瓦底江畔的茵瓦曾四次成為王國的首都,這里現在荒涼難至,只有木船和馬車可以穿越河流踏平泥濘,進入維護并不那么理想的寺廟遺跡。

茵瓦再向前推演,與之隔河相望的實皆在 1315 年成為一個獨立撣族王國的首都,之后建都者的孫子將都城和人民遷至茵瓦又再遷回。如今這里是著名的登高望遠的觀景地,實際山上的緬甸游客遠遠多于外國游客。
從曼德勒向南 145 千米,沿著伊洛瓦底江尋覓,一座堪稱偉大的都城——蒲甘——深藏在平原之間。據說蒲甘古城最早在 105 年由卑謬人(緬甸南部民族)開建,9 世紀中期開始成為第一個統一緬甸的蒲甘王朝的首都。
盡管每天清晨都下雨,但通常在 9 點太陽升起之后就停了。之后偶爾的晴雨和遮天蔽日的濃云既帶來涼風又帶來風景。只是騎摩托車探索鄉村夜路之前要確認自己是駕駛高手,否則極易摔個狗啃泥。
在蒲甘的日子里,我像緬甸人一樣,用一件棉質的隆基裹身,駕駛著最高時速 18 千米的中國產電動車,穿行在老蒲甘、新蒲甘、明卡巴和良烏之間的柏油馬路與平原叢林里。諸多的佛塔都需要光腳進入,里面“深居簡出”著佛祖與菩薩,也跪拜著虔誠的信徒。
在緬甸,似乎沒有人對照相機有所抗拒,人們心無旁騖地尋求著自己內心的平靜,有時一家人租輛汽車,沿著蒲甘崎嶇的小路,一座佛塔一座佛塔地依次朝拜。瑞喜宮佛塔是蒲甘地區最古老的佛塔,在 1031 年由阿奴律陀王始建,計劃作為皇家佛塔供奉佛的前額骨和佛齒。可惜的是阿奴律陀最后沒能看到佛塔的完工,他的兒子江喜陀王繼位后,繼續修建佛塔,終于使其在 1090 年竣工。在直徑 10 厘米的水窩中,曾經的統治者不需要回頭就能看到巨塔金光閃閃的鐘形塔頂——即使今天也是如此。
當太陽快要落山,遠處的佛塔被籠罩上紅色的光影,牧人和牛群占據了黃土坡地,不知哪里的炊煙也升起了,你才驀然發現,原來這里不只是遙遠陌生世界外的旅行景點,生活氣息伴隨著這座建立了將近 2000 年的古城,始終沒有離開過。
在緬甸,越過旅行攻略中火熱的景點,各個城市之中總有充滿魅力的小角落等著你來發現。以仰光為代表的緬甸最“繁華”的、經濟最“發達”的、生活最“緩慢”的悠哉城市們,正在以新一輪的前進速度發展,在東南亞的舊日城市中占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即便它們(仰光、曼德勒、蒲甘)已不再是緬甸這個“開放國家”的首都,卻匯聚著曾經西方和東方的共同夢想,延續著榮光。
不論主動的改變和被動的改變哪一個先來,城市被古老文化浸潤的魅力風景往往一旦錯過就不再。旅行要趁早,“遲來不如永遠不來,不是嗎?”聶魯達說。


專欄作家、紀錄片導演。出版旅行文化隨筆集《步履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