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閑處遇平生

兒子大學畢業后工作于珠海，我們夫妻倆便有了第二個家，每年都要去珠海住幾個月。一來二去，便結識了不少珠海新友，老夏便是其中之一。

每天早上天剛放亮，巷子口那家早點店便冒出了騰騰熱氣，腸粉、缽仔糕、豆花、云吞面、牛雜……各種早點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在巷子里飄來蕩去，勾人饞涎。老夏是那家早點店的常客，每次去幾乎都能碰到他，他習慣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花，手里卻奇怪地捧著一本泛黃的《陶淵明集》。早點店的老板娘說，老夏每天清晨都來，風雨無阻，已經堅持十多年了。

幾番閑聊，我們便熟了。老夏是位退休教師，住在巷子盡頭的一座老宅里。應他邀請，我曾多次去過他家。宅子不大，卻有個精致的庭院，種著幾株梅樹，墻角爬滿了紫藤。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老夏帶我參觀他規劃的院落，“怎么樣，幽靜否？別看它小，我倒挺喜歡的！閑處最宜養心，養心方能見性啊！”老夏的話讓我瞬間想起蘇軾的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他的當下生活，不就是這般從容不迫嘛！

有一次，我去給老夏送些從東北老家帶來的東北大醬。推開院門，只見老夏正蹲在院中的梅樹下，小心翼翼地給一株新栽的蠟梅培土。見我來了，他笑著招手：“啊，老錢，你來得正好，幫我扶一下這株梅。”我連忙蹲下身，扶住樹苗。老夏一邊培土一邊說：“梅樹最是傲骨，越是寒冷，越是開得精神。人這一生，也該像梅花一樣，在寒風中綻放。”

老夏的庭院里，除了梅樹，還有一口古井。井水清澈見底，井臺上長滿了青苔。他說這口井是他祖父留下的，已經有100多年的歷史了。每天清晨，他都會用井水澆花、煮茶。“井水冬暖夏涼，泡出來的茶格外清甜。”說著，他取出一套青瓷茶具，為我斟了一杯明前龍井。茶香裊裊，與庭院里的花香交織在一起，讓人心曠神怡。

茶過三巡，老夏從書架上取下一本《世說新語》，翻到《任誕》篇，指著其中一段說：“你看，王子猷雪夜訪戴，乘興而行，興盡而返，這才是活出了真性情。”我忽然明白，老夏的生活態度，與古人何其相似。他不為外物所累，隨心而行，隨性而為，在閑處遇見最真實的自己。

快過年的時候，老夏生了一場大病。我去醫院看望他，只見他躺在病床上，手里還捧著一本《莊子》。見我來了，他笑著說：“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我這把老骨頭，怕是追不上知識的腳步了。”我勸他好好休息，他卻說：“讀書是最好的良藥，能讓我忘記病痛。”

出院后，老夏的身體大不如前，但他依然保持著清晨去早點店的習慣。只是現在，他會在早點店里靠窗多坐一會兒，看著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他說：“看著這些行色匆匆的人，我常常想起年輕時的自己。那時候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現在才明白，慢下來，才能看見生活的美好。”

今年春天，老夏庭院里的梅花開得格外燦爛。他坐在梅樹下，手里捧著一本《王陽明全集》，輕聲朗讀：“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陽光透過梅枝灑在他身上，斑駁的光影中，我仿佛看見了一個與世無爭的智者。

前幾天，我又去拜訪老夏。他正在庭院里修剪紫藤，見我來了，便放下剪刀，邀我喝茶。茶香裊裊中，他說：“人生如茶，苦澀之后才有回甘。年輕時總想追求轟轟烈烈，現在才明白，平淡才是真味。”我望著庭院里的梅樹、古井，忽然想起蘇軾的《臨江仙》：“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老夏的生活，不正是這種超然物外生活理念的最好詮釋嗎？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明白，老夏的生活哲學，其實就藏在這日復一日的平淡中。慢下來，在閑處遇見最真實的自己，才能品味生活的真諦，“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